我病了,急性膽囊炎,要手術。怎么也沒想到,術前檢查,竟然發現我還有更嚴重的疾病。七十多歲的人了,病不起。問題是我這病不大好開口,是一種臟病;而且后來進一步證明,我的老伴也已經感染。我對天發誓,我老安絕對沒有做過那種傷風敗俗的事兒。可是我現在有嘴也說不清楚,也沒有機會說。因為外人都還不知道,我總不能自己拿個喇叭滿世界地嚷嚷吧?我的孩子們更是一個字不提我的病。其實不是不提,是不當我的面提。要不是我無意中聽到他們提到我這病,我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我沒文化,醫院走廊的墻上那些宣傳畫和標語我也看不懂,可能都和我這病有關系。
做手術那天,孩子們都來了,一個個都苦兮兮的。我對他們說,沒事啊!醫生不都說了嘛,和切闌尾一樣,小手術。孩子們這樣其實我心里很安慰。孩子多有孩子多的好處,你有個病有個災,他們再忙,你床前總會有個人陪著。想想我這些孩子們,老了倒是讓人發愁。兩個小的四個老的,要是我們當爺爺奶奶的再晚走幾年咋辦?
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孩子們一下都擁到我身邊。我那會意識還模糊,不想說話。不過我忽然有種重返人間的感覺,很后怕。想到我總有一天可能還要被這樣推進去,卻永遠醒不過來了,心里十分害怕。我趕緊閉上眼,擔心孩子們發現我這一閃念。我不能讓孩子們看不起他們的父親,笑話他們的父親是個怕死鬼。
我在醫院住了大概有半個來月。六個孩子隔三岔五地輪流照看,但是相比之下,我還是能感覺到老五來得少些。而且每次來,都是在門口站會兒或是接一通電話。他那媳婦倒是真關心我,給我送了兩回雞湯,一來就給我削蘋果,剝香蕉。盡管我腸胃不好,不能吃水果,心里還是舒坦的。
孩子們的變化是在我出院之后。
一開始他們還像從前,每周回來看我們老兩口,肉啊魚啊營養品從不空手。但是,他們現在基本不吃我做的飯,也基本不踩飯點回來了。偶爾留住他們吃頓飯,也是把我擺上桌的碗筷洗了又洗,開水燙了又燙。最后像是飯菜里下了毒一樣,很小心地吃那么兩小口,就飽了。我那倆兒子啥吃相我還不清楚?過去只要有肉吃起來沒夠。現在也沒胃口了。
又過些日子,孩子們回來的次數開始減少了。有的十天半月,有的個把月才回來一趟。就在我費盡心思,想要弄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的時候,中秋節到了。我提前給孩子們打了招呼,說一家人中秋一定要吃個團圓飯。孩子們那天早早都回來了,閨女和媳婦張羅的飯。盤子碗筷喝水杯子都是孩子們買的一次性的。我把大女婿給我買的尖莊拿出來兩瓶,我說平時我老是勸你們少喝酒,今天過節,只要你們高興放開了喝。兒子女婿果然興致很高,喝完兩瓶又讓我拿了兩瓶。離開酒桌,孩子們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些酒話,最后還是聊到了我和他們的母親。我乘著他們酒勁上來,完全放松警惕就問了我的病。還是大兒子吐了口,說:爸,不不不是兒女嫌棄你,兒兒子,對,還有我姐姐夫,你你兩個兒兒媳,都都不會嫌棄你,她敢嫌棄你我我們休了她。爸,是你得了傳染病,醫生再再再三囑咐我們,要做好預防。
我三十歲那年得過肺結核,也是傳染病。我知道,傳染病生活上是得注意,治好了就啥事沒有了。
中秋節過后,孩子們又回來得勤了些,仍然是不吃我做的飯。他們大概以為中秋節啥都給我說明白了,我已經習慣了他們對我的疏遠。
日子就這樣改變了。其實我從內心已經不再怪我的孩子們回來得少了。我當然不愿意他們冒著被傳染的危險,就為怕別人說些什么不孝之類的閑話,提心吊膽地回家來。
盡管我的健康狀況其實和以前差不多,但是我已經不能忘記我是個病人的想法,這樣我的精神就不如從前了。不過,我和老伴的耳朵好像都比以前好使了。
有一天,我在廚房做飯,聽見老伴說了句:這個死老頭子,紙用完了,也不知道買。我聽得真真的。從廚房出來,我才發現衛生間的門是緊閉著的。我就有些納悶,從前老伴就是在客廳喊我一嗓子,我在廚房那也肯定是聽不見的。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我拿了包衛生紙,在衛生間門口問老伴:是不是沒有手紙了?
老伴說:你知道了也不早點備下?
我說:我也不知道沒紙了,剛才聽你嚷嚷沒紙了。
老伴打開衛生間的門,一臉不解的表情看著我,問道:你說你剛才聽到我說沒紙了?
我說:是呀,我在給你弄飯,你還罵我死老頭子。
老伴更是驚訝:老頭子,我剛才可是自說自話啊!我自己個都沒聽清。
我把紙遞給她,說,我也奇怪了。你再把門關上,我還到廚房去,你還用剛才的嗓門說話,看我能聽到不?
這一次,直到老伴兒在我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我才明白我還是啥也沒聽到。老伴兒笑得半天直不起腰,我說前頭我就是聽到你說沒紙了。老伴兒一只手不停地擺著,一只手抹著眼角的淚花兒。老伴兒很久沒這么開心過了。她終于止住笑,說:幾十年了,有些話真不用說都會意了。
有陣子,覺得日子沒有了盼頭。從前盼著孩子們回來,聽他們說些其實和自己無關的話,甚至有時會像對待孩子一樣地訓斥我們幾句。那也還有話可說呀!
現在,我和孩子他媽是在熬日子,過一天少一天。這樣的日子誰愿意多過一天呢?
岳父手術住院的手續是我辦的,我是老大。雖然我是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何況在這個家里一向是我說了算。我是把岳父安頓好才給安家其他的兄弟姐妹打的電話。其實我有最充分的理由可以把這事推給他們幾個,因為他們知道我的事業正處在一個關鍵點上,很可能再過三五個月,多則半年我就不再是萬副局長了,可能就轉正了。這個時候,因為家里一些瑣事耽誤了大好前程,恐怕也不是安家一家人想看到的結果,但是我萬明軍不是那種人。再說了,現在我黨考察任用領導干部,不光看你在單位的表現,還延伸到八小時以外。不孝親敬老的人是一個不講道德的人,豈能委以重任?所以我必須在第一時間出現在岳父大人最需要的時候。況且我和院領導很熟,安排個單間病房、特護啥的還是沒問題的,也顯得我這個做女婿的很有孝心。當然我本身就是個孝子,十里八鄉誰不知道?我母親癱瘓在床時,我和萬家四個兄弟姐妹硬是伺候了八年,母親才安詳地離開人世。雖然那幾年由于我工作單位遠回家少些,有時十天半月才回去一次,但是父母的日常生活所需我都想到了,米面油鹽按時送回家,就算我沒時間也會安排弟妹、或者手下的人辦妥。平心而論我內心始終是惦記父母的,工作再忙,應酬再多,也會抽空打電話問問家里的情況。
有時沒人的時候,想想還是心虛的。誰不得工作?不管你是當官還是平民。工作就是個飯碗,相比之下,老百姓的泥飯碗比衙門的鐵飯碗更怕摔。所以說為了工作和事業,推脫作為父親、丈夫、人子應盡的義務,沒什么可以標榜的。假使再有所企圖,為了晉升個一級半級的,那就有些不可告人了。我便屬于后面這種情況。
我不玩命地工作不行呀,我的競爭對手后臺很硬,而我沒有背景,一個徹頭徹尾的平民子弟。我只能以出色的工作表現和業績彌補先天不足,并且要花費一些時間做些讓上級領導歡心的事情。作為分管農業高新技術應用推廣的科技局副局長,我手里還捏著一些項目資金。當然我不會把這有限的科研經費裝進自己的腰包,必須要用在項目上。不過,項目不是按照課題組選定的來做的,而是由領導英明決策的。有一回,我陪分管科教文衛的副市長去內地參加了一個設施農業觀摩會(那時候我還只是科技局農技推廣中心的主任,一個科級干部)。副市長被一項果樹苗木組織培養技術吸引了,陪同參觀的當地一位官員說:這項技術大大縮短了果樹進入結果期的年限,至少提前兩年進入成果期。副市長說:太好了,我們正計劃擴大二十萬畝“新豐2號”香梨定植面積。按過去砧木嫁接的話要六七年才有產量,如果用組織培養的話,二十萬畝果樹提前兩年坐果,那帶來的效益非常可觀吶!于是很快達成了合作意向,技術轉讓、人員培訓、市場運營各項文件的簽訂都很順利。
考察回來不久,這項栽培技術推廣項目就上馬了。還專門在全市科技工作會議上搞了個啟動儀式,副市長親自掛帥,我則擔任項目辦主任。這么大陣勢,在我們科技局前所未聞,顯然不可小覷。不過全局從上到下,人人臉上都寫著同樣的疑問:組織培養容易,問題是定植成活率能有保證嗎?成活率如果不高,不但不能提前見到效益,由此造成的果樹園相差異,還會給樹體管理帶來很大麻煩。但是,領導說了你們科技局只要把組織培養這關拿下了,我就獎勵你們。不光是物質獎勵,貢獻突出的我們可以建議組織部門認真考察一下,是不是可以進一步培養嘛!
我把培育推廣點放在市郊一個國營農場,場長王大朋是我高中同學。實話說這個項目沒有多少經費,它沒有什么市場前景,但是它看上去的確是一件惠民,而且推動生產力發展的好事兒。我當時真的是這么看待這件事的,至于物質獎勵我沒想太多,倒是想做出突出貢獻,這無可指責吧?人可以不愛財,不能沒有上進心對吧?不是親密的同學關系,誰愿意做這賠本的買賣?無償提供六座溫室大棚,占地近三十畝;而我所能回報的就是給他提供五千畝果園的苗木。老同學沒辦法,不但不好拒絕還要把事情辦好了。那些日子我帶著幾個技術人員,吃住在農場。和那些泡在營養液里的葉片一樣,整天泡在潮濕悶熱的大棚里。那些日子,其實正是我母親彌留人世的最后一段時光。也許是因她老人家久病在床,發生某些變化我們已經習以為常,有些麻木了。況且我已經暗下決心要做出些突出貢獻,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啊!我不是學農業出身,甚至專科都是在職學習拿到的。但是當領導不一定是業務精英,當領導主要是懂得調動下屬的積極性和工作熱情。這是我的長處,或者就是別人所說的天生是當領導的料。所以我和我的技術人員同樣守在大棚里,汗流浹背。溫度計上的數字對于他們是試驗數據,對于我就是所忍受的炎熱程度而已。我什么都不用做,我只要在里面出出汗就夠了。足以讓同志們感慨:還是有好干部的。我完全能夠接受“深入一線”“深入群眾”這一類的贊譽。
經過近一年的時間,我們的試驗取得了圓滿成功。之所以說圓滿,因為利用細胞組織培育的上百萬株苗木,由無土栽培轉到育苗溫床長勢良好。試驗小組的每個成員都得到了物質獎勵,而我因為貢獻突出被提拔為副局長。當然我知道我的突出貢獻不是流了多少汗,而是無償為幾個鄉提供了百十萬株苗木。本來我是賣給他們的,一株一塊也是上百萬,我要是多培養一年,一株可以賣到兩塊。但是,這幾個鄉把苗木拉回去之后就找了市領導哭窮,說鄉財政困難,能不能作為科技扶貧,把樹苗錢免了。不知道市領導是真的體恤下情,還是為了籠絡基層干部的人心,反正最后我們一分錢沒見著。后來我也想通了,干脆也送了我的同學王大朋幾萬株。王大朋有點激動,說同學就是不一樣,太夠意思了。我怎么也要表達一下我的心意吧?你說我怎么謝你?其實我不過是想還他個人情,沒想到他反倒不自在了。索性我就讓他欠我個人情,我說以后咱們還要合作嘛!
這個事兒,其實應該感謝領導,沒有車哪有轍?什么事都是領導想在群眾前頭,做給群眾看。要不我咋能想出這么好的主意?一送一賣之間,就把上級和下級,領導和群眾,同學之間,從無情的買賣關系轉變成朋友和兄弟感情。
我的母親就是在我的試驗進行到將近尾聲時,與世長辭了。說真的,她老人家臨終前那幾個月,我回去得太少了。我的弟妹們那些日子輪流照看,有幾次我實在過意不去,對我媳婦說你替我多盡盡孝心吧。我媳婦說你別光說好聽的,婆婆也是我媽,我盡孝是應該的,憑啥成了替你盡孝?盡孝這種事情誰也代替不了。我很難過,沒想到自己的老婆都不理解我!我這種以事業為重的男人不好嗎?說的再民間化一點,我事業蒸蒸日上了,出人頭地了,那安家不也雞犬升天了嗎?但是我要這么說,好像我是個官迷。
我升官了,母親大人也升天了。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那邊怎么想的,是埋怨我呢還是為我驕傲?
現在我岳父又病了,我不能再讓他像我母親一樣帶著遺憾走了。我呸我這臭嘴,岳父大人只是膽囊炎。至于“那個”病,更不會馬上奪走他老人家的命,問題是我們很難堪,甚至心有余而力不足。盡管醫生說了傳染性不是很強,但是一旦感染便沒得治。我不怕死,問題是這個病要擱在我身上,別說當局長了,怕是公職都難保。還會被人議論,說我生活不檢點。再說我的孫子才一歲,正是最討人喜歡的時候,我每天回家頭件事兒就是抱著他親個沒夠。我要是被他曾外祖父傳染上病了,那我再不能抱他了。那不等于要我的命嗎?
我和我丈夫到醫院的時候,大姐和大姐夫已經守在手術室外了。他們表情凝重,我的心里“格登”一下。我問大姐:手術不順利嗎?大姐說很順利。我的心算是放下一半,剛在休息室的長椅子坐下。大姐緊跟著又說了句:爸得的是“那個”病。我的身體一下僵住了,怎么都不能相信,不自禁地冒出一句:不可能。我腦子里迅速閃現出一些不雅和驚悚的畫面,我嘴上不承認,卻還是往“那”方面想了。我怎么能把父親想象成那種人,我這種想法是大逆不道啊!在我還處于恍惚中的時候,大姐夫說話了:我早就告訴他老人家看病不要到私人小門診,他就是不聽,肯定是理療或者打針傳染上的,唉!
我仿佛一個得了絕癥的病人,聽到了醫生充滿信心地說出了他的治療方案。我說:就是就是,那些小門診真正害死人啊!可是咱爸身體一直挺好呀,就是這次住院之前,他也是啥癥狀都沒有呀?
大姐說:醫生說了,這個病潛伏期時間很長,有的人感染了十幾年才會發病。
我的神經又被針尖挑了下,甚至覺得下體有點不適。不是滴蟲病帶來的那種無法忍受的瘙癢,只是不舒服。我知道那是心理暗示造成的,但是我無法停止回憶和父親共同生活的每一段時光。最初我只是本能的,極力搜尋那些可能存在傳播幾率的往事情景,后來占據我腦子的只剩下一些溫馨的畫面:應該還很小吧,我騎在父親的脖子上看社戲;大概五歲那年吧,他到邊境線修路回來,人又黑又瘦,見了我從懷里掏出兩個又大又紅的蘋果沖我直樂,我嚇得哇哇大哭;九歲那年我從馬車上掉下來,被輾折了胳膊,他抱著我跑了五公里,把我送到鎮衛生院……我原本緊張得要命,最終還是溫暖了我半生的父愛,猶如早年注入我體內的疫苗,阻止了一切病毒的侵入。
父母生養了我們六個子女。那些子女多的人家,要么孩子夭折,要么過繼給人,而我們一個不少地在一個屋檐下長大成人。在那個吃飯都成問題的年月,養活一群孩子需要付出巨大的犧牲,還需要智慧。我們極好的胃口和總是渴望得到食物的目光,讓父母十分地揪心。記得有一年夏天,在連續喝了三天可以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后,母親在老五老六的哭鬧聲中請求父親:到食堂弄點米面吧,大不了等以后寬裕了再還上。父親那時候是集體食堂的司務長。父親“嚯”的一下,從我家唯一一把已經快散架的靠背椅上站起來,對母親吼道:虧你能想得出來?那叫偷知道吧?我一個國家干部去當小偷嗎?母親沒有反駁父親,進廚房拿了個空布袋子出門了。把堂堂的國家干部,還有她一群骨瘦如柴的孩子扔在了家里。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我們正在做夢吃肥肉片子呢,母親生生把我們喚醒了。我們委屈并憤怒著,為什么白天吃不上肉,連做夢也不行。不過等我們聞到屋子里,真實的食物的香味的時候,我們興奮地互相追逐著。
母親將還沒完全成熟的麥穗捋回來,搓出豐滿的麥粒,用籠屜蒸熟,再用醬油回鍋一炒。那真是美味。不知道父親是被屋子里的嘈雜聲,還是麥香所襲擾。竟然夢游一般出現在我們身后。他躲開母親的眼睛,目光在餐桌上游弋了一圈。母親從碗柜里,端出一個扣著蓋子的海碗,遞給睡眼惺忪的父親。父親有些遲疑地接過母親手中的海碗。他并不上飯桌,而是拎了張小板凳,坐在一邊,打開碗蓋。手里不知何時已經攥著一雙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我們打心底里佩服母親,覺得她太了不起了,從不會讓我們陷入絕望。我們也從來沒有怨恨過父親,至今我們對他沒有往家里拿過公家一粒糧食的行為,表示理解。即使是在我們的小腦瓜還發育不完全的時候,因為那時候幼兒園的阿姨和學校的老師,認為我們的思想品德和操行比分數重要。盡管今天,如果遇到類似的情況,我們恐怕不會那么執著了;但是我們還是敬仰那些可以堅持操守的人。只是現在,我們總希望別人都是那樣高尚的人,希望別人能原諒自己的自私。
父親剛做完手術的幾天,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時陪護。主要是大小便下不了床,只能在床上解決。我是女兒總不大方便,于是由女婿和弟弟們白天黑夜輪流守護。
吃飯本來不是個問題,醫院有對外營業的食堂,再說出了醫院大門就有飯館,想吃什么都有。我堅持要給他們送飯,說醫院食堂的飯太難吃,外面的飯館太不衛生。其實我就是覺得,如果不參與到照顧父親這件事里來,心里有些不安。但是平日的一日三餐已經忙得有一頓沒一頓的,這還要醫院家里往返跑趟,那就更難準點了。第一天早飯倒是提前了半個小時,那是因為我趕著上班。午飯推遲了將近一個小時,因為單位有點事加了會班。晚飯真真是晚了點,九點半我才進醫院大門。兒子正在備戰高考,每天八點才到家,八點半又要上晚自習,我必須要在八點準時給他準備好晚飯。早了怕他回來涼了;晚了又怕他自習遲到。而且我必須要看著他吃完飯,出了家門我才能安心地做別的事兒。
有時候我也勸自己,干嘛把那么多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想當初我們六個孩子,父母待我們還不如公家的一群羊上心。我們照樣長成了人樣,還出了老四一個大學生。你看看現在的孩子,一歲前喝進口奶粉,又補鋅又補鈣。三歲前爺爺奶奶抱著不離手,或者是年輕媽媽辭了職,在家專門帶孩子。孩子讀小學,基本是天天接送,每晚還要陪著做家庭作業。上了初中不管成績如何,沒有不上補習班的。成績好的瞄著清華、北大,不上補習班咋行?成績一般的瞄著重點大學,上個普通院校肯定找不著工作,不上補習班萬萬不行;成績差的想著怎么也得上本科線吧?上個專科丟不起那人啊!于是,所有的家庭,我們全部的生活都以孩子為中心。孩子的成敗決定了我們人生的成敗和幸福指數。
有時我們會感到厭倦和乏味,生活似乎只剩下簡單的生命過程。也許當我們行將離開這個世界那一天,我們會懊悔不已。但是,現在我們被一種慣性力量支配了。我們雖然不用像我們的父輩們當年那樣,為一家人的吃穿發愁;但似乎所承擔的壓力更大。說不清是什么,讓我們精疲力竭。
緊趕慢趕把父親的病號飯送到醫院,已經九點過半,好在保溫桶里的飯還是熱的。弟弟一向愛吃我做的飯,什么也不說,埋頭苦干。不知父親是餓過了頭兒,還是因為生病沒有胃口,只扒了幾口就擱下了碗筷。我有些沮喪,進而有些不滿他老人家的表現。
我想挽回點什么,于是我告訴老三我抽空燉只烏雞給爸爸。
我一時沖動的承諾兌現了一天就擱置了。
兒子女婿輪流照看了大概十天,父親出院了。
在父親這次住院之前,我每周都會把父母接到我的家里,為母親洗澡。不只是搓背而已,是像洗浴中心的小妹一樣。先洗頭,用海飛絲洗兩遍,再用多芬護發素做護理,然后做十分鐘頭部按摩。據說母親年輕時有一頭令人羨慕的長發,可是因為到邊疆從事艱苦的開荒勞動,大部分時間,她的秀發盤在一頂黃軍帽下。即使這樣,偶爾滑出來一縷柔順光亮的青絲,也會讓崇拜者浮想聯翩。母親會在難得的休息日,披著過肩的長發出門。這個來自江南的女子原本有一副嬌小的身材,再加上一頭迷人的長發,幾乎傾倒身邊所有的單身男人。但是,西部的風沙是不會吝惜母親嬌嫩的肌膚和秀美的長發的。現在,母親的頭發幾近一把蒿草。我用焗油膏、拋光、發膜都不能挽回的那頭秀發。但我仍然堅持給母親染發,我無法面對那殘忍的一頭白發。
洗完頭,抹上護發素之后,我開始給母親洗澡,我讓她坐在馬桶蓋上。她干瘦的身軀上布滿老年斑,脖子、手臂、腹部的褶皺,像附著一層失去生命的寄生植物。我甚至都不敢用手去觸碰,害怕一旦將它們剝落,母親便只剩下一副骨架。我每次會花很長時間,用稍燙些的熱水將母親淋透,直至她的皮膚泛紅,所有細密的皺紋都因為毛細血管的賁張而舒展開來。然后我才會用洗浴液,一遍一遍清潔她的身體,直至化學香味完全清除她的體味。她的乳房沒有了脂肪的有力支撐,松弛而下垂。記得我的大弟弟五歲半了,有時還鉆到母親懷里,噙著母親的乳頭。母親有一對碩大的乳房,和她的身體不大成比例。那對乳房喂養了六個孩子。
現在,我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為母親洗澡。盡管醫生說和病人共同生活不會感染,但是他們如臨大敵般嚴密的自身防護,傳遞出的是與之相悖的信息。
我是安家老三,目前經營著一家公司,主要是幾個服裝專賣店,以及幾個全國知名品牌服裝在本地區的總代理。老父親住院時我剛到南方,參加一個訂貨會。我覺得膽囊摘除手術應該是個和闌尾切除差不多的小手術。家里兄弟姐妹們都在,多我一個也幫不上什么忙。我已經給我媳婦交代了:論經濟條件我們要優越些,父親的手術費就由我們負擔了。再說了父親是有醫保的,這樣一個小手術自己花不了幾個錢。當然錢是不能代替親情的,不過很多時候它能最準確地表達我們的愛心。溫暖人心的話固然需要,花錢同樣也有一種無聲的力量。我說這話絕不是炫富,在親情面前最蒼白無力的絕對是金錢。當然在要不要放棄生意,回家照顧父親這個問題上,是可以做選擇題的。我相信父親是能夠理解我這么做的,如果因為父親這場不大不小的病,耽誤了我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定貨會,則會影響我全年的銷售。那我可能會愁得大病一場的。鑒于這個考慮我沒有回來,我回來時父親已經出院了。我媳婦告訴了我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實話說我的第一反應也是想到“那方面”,但是我立即把它否定了。我堅信經歷過苦難,一向生活儉樸,死要面子的父親不會犯下那樣的錯誤。也許是我回應她的有些遲疑,讓她揣摩到了我的心思。所以她試探性地反問我:你爸會不會是去了那種地方?她對我父親的這種懷疑,讓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不是因為“有其父便有其子”這話的暗示作用,而是因為我確實有過一次疑似不忠的行為。而且被公安機關打擊過。雖然事后證明我是無辜的,畢竟我不再那么清白了。事情是這么回事,公安機關在一次掃黃行動中,扣留了幾個涉嫌從事賣淫活動的“小姐”。公安人員在其中一個“小姐”的坤包里,除了搜出些化裝品和性用品外,還發現了一個名片夾,其中有我的一張名片。我對天發誓我絕不會干這等蠢事兒,對于這種事我一向處理得不留痕跡。況且最后在指認嫖客時,“小姐”否認認識我。警察問那這名片怎么解釋?“小姐”說有時遇到喜歡自己的男人,也會帶出去吃飯呀或是喝咖啡打牌。有的什么老板啊便會主動送名片。
如此,派出所這邊我總算洗干凈了,但老婆那邊也落下了口舌。我老婆的審問要比警察刁鉆得多:是不是“雞”?一眼就看得出來。這種人你給什么明片?難道以后夜總會和歌廳“小姐”上班都要穿工裝嗎?就是做那也是老板的事,你和她套什么近乎?不就是想沾點腥嗎?再說了,那種女人還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發生過關系?難道她都能記得那么清楚?我看要么是她被你這張假仁慈的蒙蔽了,要么就是警察網開一面,便宜了你。
我只能裝做可憐和冤屈的樣子,支支吾吾半天,并不申辯。老話說得好,有些事越抹越黑,言多必失嘛。再說我老婆多聰明,她想得很明白:如果非要讓我招了,讓我承認嫖娼,她下一步采取什么措施?離婚?警察都說我沒事了,我在這場婚姻變故中顯然沒有明顯過錯。那在外人看來我是太無辜了,我是個值得同情的弱者啊!如果原諒我的“罪行”,那她又突破了女人的底線,要放棄尊嚴和我繼續名存實亡的婚姻。所以我肯定,她對警察的結論是堅決擁護的,甚至想對于這件事給我造成的精神傷害申請國家賠償,以此向全世界證明我的清白,證明她不是一個可以容忍丈夫背叛家庭和感情的女人。
她可以懷疑我,畢竟我和那事沾點邊。不管我是不是想沾腥,反正沾上了。但是,她懷疑我的父親是堅決不行的。這確實關乎我的血統屬性,我不能讓她認為我們安家有這種基因。這是對我祖上、對我以及我兒子、孫子的莫大侮辱。這次我表現得惱羞成怒,把積壓在內心的不滿全部宣泄出來,包括我一直忍受著她不許我吃油煎蛋和紅燒肉(醫生是說我有高血脂);還有她總是用那次“名片事件”打壓我。我義正詞嚴道:這種病專家都難下結論,你憑什么以為我父親就是做了那種事了?如果是你的父母你會這么想嗎?
她第一次在我情緒高亢的情況下,沒有過激反應,而是明顯理虧地申辯道:我也是聽到些閑話猜測的,也沒說就一定是。
我的眼睛有些濕潤,除了父親的病情給予我的打擊,似乎還有在她面前取得小小勝利的激動吧。見好就收是我的優點,人什么時候都不能得寸進尺。
我陷入沉默,并沒有思考,只是一種沮喪的表現。這種狀況持續了幾天,每天回到家什么也不做。如果我沒有應酬,她把飯菜端上床,還必須要溫柔地召喚我:吃飯吧!然后我才會貌似心情沉重地走向餐桌。如果晚上有應酬,不管多晚,她都會給我沖一杯蜂蜜水端到我跟前,她說解酒。其實我已經沒事了,四十多歲的人了,哪能經不住這點事兒?只是對老婆史無前例的體貼,倍感受用。這次我沒有把握好,演過了。那天下午從公司回到家,我又心情“沉重”地躺倒在沙發上。老婆從臥室出來,精心妝扮過。她平靜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心里直發虛。她用我早已習慣的口氣說道:晚上我有活動,你自己隨便弄點吃的。然后在門庭換了皮鞋,從衣帽架上取下坤包。再次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說了句:別在家裝悲摧了,去看看你爸媽吧。這才出了門。
我真是羞愧呀,回來這么久了,就去看過父母一回。還整天這裝大孝子,實則騙取老婆一點恩愛,簡直不是人呀!我一下從沙發上彈起來,決定立即去探望老父母。
我先到超市買了些營養品。我在網上查了很多次了,父母的病,主要癥狀都是由免疫力低下引起的。我按照那些營養食品的說明書,挑選了幾盒。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導購過于熱情,目光里都是同情,還有些讓人不適的疑惑。我當然清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是我無法克服。那一刻我意識到,父母的病給我的生活帶來的影響了。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無法專心開車。一次險些與超車道的車輛刮擦,一次險些闖紅燈,前輪已越過停車線。
父母親都耳背且腿腳不靈活,為此,有一次我在外面折騰了半個多小時,左鄰右舍都出來詢問或打探,最后保安也來了,我說明了情況。保安回警衛室取來了喊話器,對著廚房一扇沒有完全關上的窗戶喊話。終于把在屋里打盹的老人喚醒。從此,我們幾個孩子配了父母房子的鑰匙,再不用費力敲門。
我從口袋里摸出那把單獨存放的鑰匙,打開門后第一件事情是先沖到洗臉間,用清水洗手。也不敢用毛巾擦手,就濕著雙手站在客廳的茶幾對面和父母打過招呼。
父親比前些日子消瘦,精神尚還可以。母親只是沖我笑笑,然后表情木訥地看著別處。
我問父親:晚上吃的什么飯?
父親原本靠在沙發上,這時坐直了:英子咋沒來?
我扯著嗓門說:你身體感覺咋樣了?
父親說:哦,好點,就是消化不好,沒胃口。
我又問:我媽還好吧?
父親說:醫生說我吃的藥不對,我今天又去買了種藥,好像管用。
我用手指了指母親說:我媽好像比前兩天胖些了。
父親這才把話題轉向母親:她前一陣一直拉肚子,這兩天才止住了。

母親又沖我笑笑,然后把空洞的目光移向窗外,再飄忽地停在屋內某一處。
面對父母令人心酸的狀態,我解除了戒備,在父親身邊坐下來。我甚至想握著他老人家的手,最終控制住了。
我湊近他的耳朵大聲說:給你拿回來的藥都是醫生開的,你不要自己亂吃藥。
父親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解釋說:醫院的醫生開的藥不管用,現在吃這藥是英子帶我到小區門診開的,吃了就有效果。
有效果就好,管他哪的醫生,我也不再勸他。
我又想起我前幾天的拙劣表現,很不自在。
我問父親:英子啥時候來的?
父親這次沒有打岔:英子天天來,你二姐一個人哪忙得過來。
我想起媳婦出門前的神情,原來完全不是我以為的那樣。我的幼稚和她的臨陣不亂更讓我無地自容。
我忽然想小解,進了衛生間。馬桶上全是污漬,衛生間里有股特殊的氣味。我又有些緊張,匆忙小解完,返回客廳。從陽臺一側的壁櫥里取出一雙橡膠手套,那是我專門準備的。戴上橡膠手套,我又進了衛生間,用84消毒液將衛生間徹底刷一遍,完事準備離開。這時母親冷不丁冒出一句:羊娃子你吃飯沒有啊?
很久沒有聽到母親這樣的問候了,盡管她此時問的不合時宜,但是我好像又看到了年少時那個處處慣著我的母親。
我轉身看看母親,她還是一副麻木的樣子。我出了門,多年不曾有過的淚水打濕了我的面頰。除了每年年三十,記不清多久沒吃過父母親手做的飯了。父親再不可能像從前,一個人就張羅一桌菜了。現在全指著二姐天天做飯,就算老人家以后稍稍恢復些,生活能夠自理已是萬幸。
我撥通妻子的手機,我說:你活動結束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她說:你早點休息吧我自己打的回。
我說:沒事我不累再晚我都去接你。
電話里她猶豫了一會,最后溫柔地說:那好吧。
我是安家老四。我和妻子現在都在外頭打工,我是長工,就是相對固定長年在一家包裝制品廠打工。她是短工,按鐘點或者按天算工。因為我們的女兒要中考了,都去扛長工,誰照顧我們的寶貝女兒。她媽跟著我沒過上風光的日子,不能再耽誤了我女兒的美好未來。為了女兒能考上地區重點高中,進而實現將來考上名牌大學,改變她乃至我們一家人命運的宏偉目標。別說扛長工了,扛炸藥包都行。
我和老婆原來在一家國企上班,都是普通工人。我是八十年代初頂替父親上崗的,后來就在本廠找了對象,也就是我現在的老婆。結婚時廠里給分了一套兩居室,雖然那是全廠最破最舊的一幢樓,好歹享受到了住房分配政策;而且還因此比別人先遷入商品樓。因為我們那幢樓破,所以實行住房商品化后,先拆除的就是我們那幢樓。我們和父母同住在廠里的家屬區,父母看個病,換個煤氣(后來有了天然氣),都是我的事兒。兄弟姐妹中,我們經濟條件最差,所以錢上面是幫不了父母什么。廠子不景氣直至后來倒閉那幾年,還要父母接濟。不出錢就多出力吧!再說我們離父母近也方便嘛。
父母對孩子是沒有嫌貧愛富的,哪個弱,得到父母的愛便會多些。這就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的原因。當然我和媳婦都不是那種會討巧的人,再餓我們都忍著,絕不會厚著臉皮向父母索要。但是,一個處境窘迫的人,無論他怎么掩飾,免不了捉襟見肘。別的子女回家時都不會空手,老人的吃穿用都是幾個條件好的子女孝敬的。老二還時不時給父母些零花錢,如此顯得我十分摳門。好在他們都不計較,父母也明白我懷揣一顆孝心。
但是這次父親住院,我沒出啥力,就是帶著老婆孩子,去醫院看了他老人家一回。
父親生病那些天,正趕上我們老板心情不好,老板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他母親病了,聽說很嚴重。偏偏這時候,印刷機出問題了,浪費了不少面紙。生產紙箱,印刷和面紙的成本最高。況且,修理調試又耽誤了工期,只能加班加點生產。我正好在印刷車間上班,遇到這種情況,誰當老板也不會給員工放假的。我老婆雖然可以抽開身,可兒媳伺候公公畢竟不大方便。再說了,我父親那性格,就算是我媳婦愿意床前盡孝,他老人家也不肯。
要說我媳婦對我父母,除了不會說好聽話,那真是我們安家幾個兒女沒法比的。至于我們這個小家,雖然我掙錢比她多點,可是全都是她主事兒。別的不說,就拿我們現在住的這套三居室說吧,原先那套舊房子按照一比一補償,我們還是只能拿到一套五十多平方的新房。我媳婦有遠見,補償協議拿回來她和我商量(她只要開了口的事,十有八九沒跑了):四兒,我想過了,咱們好容易住上新樓房了,這輩子怕是再不會挪窩了。還擠在那幾十平方的小屋里,不憋屈啊?咱們干脆再湊點錢,換套大的,怎么也要三室兩廳,將來女兒女婿、外孫子回來也有地住。
我說:好是好,哪去弄這筆錢呢?
她看著我,不說話,眼神卻發飄,顯然她已經有了想法。
在這種大事上我一向沒主意,但是這一次我覺得我必須要有所行動。我的后半生將在這三室兩廳度過,如果我不做點什么,那我就再沒有機會為這個家,做點一個男人可以引以為豪的事了。我調動大腦所有神經,可惜一個人大腦和身體一樣,長期不用就很笨拙。我都不曾走遠過居住的這座城市,所以我的思想也老在門前打轉兒。我只想到了我的父母兄弟姐妹。當然我也不是沒有朋友,不懂一點人情世故。問題是曾經有個朋友告誡我:如果要和朋友絕交就向他借錢。我并不完全同意這話,但是我不敢嘗試,因為我可以張口借錢的朋友太少了,我不敢冒這個險。
我想要問我父母借這筆錢,其實還有個心結。
當年我結婚的時候,家里很窮。幸好老丈人丈母娘是通情達理的人,沒有要任何彩禮。安家就花了一千多元打套家具,在家里擺了兩桌酒席便把兒媳娶回來了。我結婚那套西裝還是女方家給買的。我媳婦那身嫁衣是租的,鞋子是我大姨子的。當時我父母是給了買新娘子嫁衣的錢的。可是我們新房里還缺好幾樣必須的家當,于是便挪用了這錢。我當然不怪我的父母,我娶媳婦花了他們幾十年的積蓄,難道他們還有錯了?但是我媳婦是有資格生氣的,她完全可以在關鍵時刻使用這個“殺手锏”。她是在結婚多年以后對我提起這事兒的。她說對于一個女人,出嫁是人生中最隆重的一件事,任何一點遺憾都將伴隨一生。她沒有對任何人再提起過這事,對我也只說了那一次。那一身大紅的嫁衣成為我不能釋懷的心結。
終于又迎來我人生的重要一刻。我做出一副很有擔當的樣子,很男人地對我老婆說:我去問我父母借,不夠的話,再向老大和老三借點。
老婆笑瞇瞇地看看我說:還是算了吧,你也不想想,你們安家兄弟姐妹哪個張口問你父母借過錢?不是不想借,都是怕老人家為難,怕影響了兄弟姐妹間的關系。借給了兒子,借不借給閨女?借給了大的,借不借給小的?他老人家存那點錢是防老用的,動他們養老的錢,他們的日子就過不踏實了。你們這一大家能和和氣氣這么些年,一是老人家做事公道,再就是兄弟姐妹理解父母,相互體諒。
我好像一下又蔫了,終究不是當領導的料,頂多也就逞個一時之勇。
一如既往,老婆自己把這事兒解決了。還清房款后她才告訴我:錢是向她兩妹妹借的。
我當時自尊心有些受傷,我說:以后我在你父母跟前還怎么抬得起頭?在你們家人面前還怎么混?
媳婦笑呵呵地看著我,竟然戲謔道:雞怎么看?鴨怎么看?然后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我忍無可忍道:我在這個家里是不是還不如一只雞一只鴨?
她看我真的動怒了,便正色道:誰的看法都不重要,我認為我男人是好男人就夠了。
我得承認我不是我老婆的對手,她是我的天敵。平心靜氣地想想,我怎么好意思指責她,沒有能力沒有實力,還想要面子?憑什么?
病床前孝不孝敬,是檢驗兒女是不是真正孝順的唯一標準。我媳婦檢驗合格了,我已經合格一半了。當然咱不能啥都沾媳婦的光,我要做出點樣子來。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大姐給我打來電話,說疾控中心來電話,需要對兩位老人做下進一步檢查,以確定是否接受治療。大姐說她沒有時間,問我能不能帶老人去檢查?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星期四晚上,我提前告訴父母:早上不吃飯不喝水,十點鐘來接他們。
星期五早上十點,我在小區門口攔了輛出租,想讓司機開到父母樓下。誰知老兩口已經穿戴整齊,等候在小區主干道邊。他們那樣子不像是去看病,倒有些像是去走親訪友。父親背著手,朝門衛室這邊張望著,什么事都是他操心。母親盯著一個地攤看得入神,像個孩子看到別人在做自己感興趣的游戲。出租車突然調頭停在二老面前時,父親將母親往路邊扯了扯,不滿地盯著司機。我搖下車玻璃,父親看到我坐在車里,埋怨的表情才又轉為欣喜。
父親先攙著母親上車,母親起初嘗試著“鉆”進轎車,她先將頭伸進來,然后一只腳上了車,而另一只腳不知絆在了哪,怎么也上不來。父親怪道:你咋這么笨。母親非但不生氣,還呵呵樂個沒完。我趕緊從副駕駛上下來,將母親扶下車;然后教她先屁股坐在后座上,然后再抬腿擱腳。母親這時沒忘了回父親一句:就是嘛,你爸爸非要按著我的頭像鉆地道一樣。
我讓父親坐在前排,他執意不肯,堅持坐在了后排。父母當然不是頭一次坐車,我們兄弟姐妹中,只有我沒買車了。我能想象的到,父母第一次坐在自己孩子的轎車里,心情何等激動。不只是他們,我們這一代人從前也沒敢想過擁有家庭轎車。其實,轎車帶給他們的享受不是乘坐在車子里,而是和那些還沒坐過小車的鄉里鄉親們,談起坐車的經歷時,他們眼睛里語氣中的羨慕和贊許,那才是最受用的。對于年輕人而言,或許可以稱之為虛榮心的滿足;但是對于父母這個年紀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一部分。因為他們這一代人全部的生活,不可抗拒地陷入兒女的痛苦與幸福之中。
我聽到他們在后邊嘀嘀咕咕,還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我看了看后視鏡,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出租車車費。我沒有制止他們,車子快要到醫院時,我以最為敏捷的動作付清了車費,同時催促二老下車,以避免他們為車費和我推來讓去。
疾控中心大樓里冷冷清清,沒有醫院的嘈雜,反倒讓我不大適應,懷疑走錯了地方。一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正好穿過一樓大廳,我趕緊上前詢問,他非常耐心地向我做了說明。完全沒有醫院醫生的冷漠和厭煩情緒,這令我安慰,同時產生莫名的弱勢心理,好像我也是一個無助的患者。
我順利地帶他們見到了預約醫生。醫生是一位和我年紀相仿的中年男人,他一邊詢問一邊填寫了一張登記表。之后,為我父母每人抽取了一管血樣。然后,醫生問我:他們有什么不適反應沒有?比如嘔吐、消化不良、夜間低燒。我說:好像都沒有。醫生大概對我的回答不滿意,轉而問我的父親:你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父親有些遲疑,或者是在努力想起什么。醫生提高了嗓門重復一遍剛才的問題。父親仍有些猶豫地回答說:我聽到了,其實我耳朵不背。不光是不背了,還比以前聽得更清了。醫生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發問:是嗎?父親說:是,不光是能聽到跟前的人說話,我兒子在他家說話我都能聽到。
這一下不光是醫生,連我都十分驚詫,目光異樣地看著父親。
醫生很快恢復先前的平靜,淡淡地說:可能是幻聽,這也是癥狀之一。
我的胸口一絲疼痛劃過,絕對不是幻覺,我能聽到自己悠長的呼吸。
父親肯定地說:醫生,別說你不信,開始我自己都不信。有一次我正準備和老伴出門散步,我耳邊就隱約聽到三兒子說要來看我。我告訴老伴,說三兒子要來。我老伴問我你咋知道?我說我聽到三兒子說要來。老伴兒說,你還成千里耳了,是兒子托夢給你了吧。我一下也恍惚了,說就算是吧。咱們等等嘛,要是三兒子真來了呢?果然我家老三沒多會就來了。
醫生仍是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看看我父親,而后對我說:這也許是生命科學所說的心靈感應,即使真的存在心靈感應,通常也是發生在生命力異常旺盛的個體之間。當然,還有瀕臨死亡的人,有時也會表現出這種超常能力。
我更愿意相信父親出現了幻聽的判斷。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如果有某些超常表現,會讓人興奮和好奇;而一個原本身體有病的老人如果真有什么超能力,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只會讓人產生一些不安的聯想。
醫生當然更相信科學,他繼續闡明他的理論:這種疾病導致最直接后果是人的腦神經系統受到破壞,也可能是視覺神經,也可能是聽覺神經,甚至是整個神經傳輸系統。有的患者還會出現精神異常。
人們對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的歧視程度,遠遠超過一個患生理疾病的人。
從這一點出發,我寧可父親的聽覺神經受到了破壞,而不是可怕的精神異常。
我非常崇敬地對醫生說:醫生,你分析得太對了,我覺得上了年紀的人,耳朵不好,記性也差。說不定老三事先告訴過他哪天要回去,結果他把老三要回家的事是記住了,卻忘了是老三告訴他的了。
醫生贊許道:對對對,你這么理解問題就對了。其實不管是醫學還是其他科學,都沒有多么復雜,你只要按常理去理解分析就對了。
醫生小聲問我:他們知道自己的病情嗎?我說:不知道。
醫生可能擔心我們這樣交頭接耳會引起父母的懷疑,所以一邊埋頭在處方上寫醫囑,一邊低聲對我說:你父母親的檢查結果都還好,仍然處于潛伏期,所以你們不用太擔心。有句話也許不該說,依據目前情況和老人的年紀看,或許等發病時,老人也已算是少有的高壽了。
我忽然想起父親剛才對醫生陳述病情時的那番話,警覺而不易覺察地回頭看看父親,他正若無其事地瞧著窗外。看來父親并沒有什么超能力,至少此刻他的超能力沒有表現出來。
把父母送回家,我決定給他們做頓晚飯。雖然我廚藝不怎么樣;做一兩個拿手的家常菜還是可以的。總比他們頓頓面條稀飯有滋味些。母親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父親圍在我身邊,遞個碟啊碗的,或者拍頭蒜剝根蔥什么的。東一句西一句地,扯些我們兄弟姐妹間的事兒。我其實沒太在意父親說些什么,竟然回想起小時候,放學回到家,來不及擱下書包,先沖進廚房看父親做了什么好吃的。雖然那時候難得改善伙食,但強烈的饑餓感使一切食物都變成了美味。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年輕的廚藝應該好不到哪去。缺油少鹽的,全靠一瓶醬油調味,再好的廚藝也白搭。為什么我們如此懷念兒時的玉米面饅頭,還有水煮白菜。那些粗糙的食物卻讓我們記住了父母的養育之恩,而現在我們用珍饈海味,也沒能讓孩子給我們一個不費吹灰之力的點贊。
菜端上桌,父親已經擺好了碗筷,四雙筷子四只碗。父親說:你給燕子打個電話讓她也過來吃吧!我原本沒打算留下來。盡管醫生說過,一起吃飯不會傳染,心里還是戒備的。可是看著滿心歡喜的父親,實在說不出要走的話。我給燕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不回去吃飯了。見我掛了電話,父親問:燕子來不來啊?我編了個謊說:她晚上有應酬來不了,我在這吃了回去。
我從碗柜里找了雙一次性筷子,乘著父母沒有動筷子之前,往碗里夾了些菜,自顧埋頭吃起來。母親沒有像從前一樣給我夾菜,她完全是孩子般的吃相,目光不停地在飯上梭巡。父親時不時地將菜盤子調換下位置,招呼我多吃菜。盤子里的菜我再沒有動過,自己碗里的飯菜,也只挑中間的部分吃。象征性地吃過晚飯,我心急火燎地要離開,父親非要給我帶些他炸的油條。
小時候最愛吃父親炸的油條,沒有明礬。并不喜歡剛出油鍋的,而是在蒸鍋里餾一下,松軟香韌。
父親并不忌諱,用他剛剔了牙的手給我塞了滿滿一食品袋,我是不能說不要的。
我出門時,母親仍是悠然地坐在沙發上,沖我笑笑。父親把我送出單元門,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尾隨我至另一幢樓房的拐角處。
我走在昏黃的燈影里,像還了誰一筆債務,也好像施與誰一種恩惠。我極力否認這種感受,我怎么能這么認為?
裝油條的塑料袋好像異常的重,勒得我不停地換手。我一直猶豫著是否提回家。在經過垃圾房時,我站了一小會兒。沒扔,我怕明天一大早,小區里那個撿垃圾的當早餐吃了。他經常坐在我父母那幢樓的一個陽臺邊上,津津有味地吃著撿來的食物。我擔心讓我父母瞧見,那會令我父母多傷心。當然我也擔心他吃了這些油條會發生什么不幸。
我最終還是把它拎回家了。妻子看了看我手里提的東西,并沒有多問。我沒有把它放進冰箱,也沒有擱在餐桌和廚房任意一個地方,而是掛在了廚房的窗戶外。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聽到燕子在廚房忙碌著。我的第一反應便是想知道,她是不是餾了那袋子里的油條。
我躺在被窩里問她:早飯吃什么啊?
燕子說:冰箱里還凍著不少餃子,再不吃不行了。
等我洗漱完畢,坐上餐桌,燕子從廚房端著餃子出來。我說小心別燙著,還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廚房窗戶外面那個塑料袋子。燕子也顯得有些不自然,低頭撥弄著盤子里的餃子。我們明白對方都是嘴里吃著餃子,心里卻惦著油條。吃過這一頓不知滋味的早餐之后,我們就很自然地把那包油條給遺忘了。盡管它是那么顯眼,我們可以視而不見。幾天后的一個早上,燕子拎著那個塑料袋從廚房出來,我正在洗漱。她張開袋口給我看,并告訴我:長綠毛了,吃不成了扔掉吧?我側了下臉假裝看了一眼,點點頭表示贊同。我們將一個陰謀演繹得非常生活化,沒有人欣賞,我們彼此演給對方看?明明在努力證實一切不是刻意安排的,好像這件事自始至終真的有另一雙眼睛在看著,我們在演給那只眼睛看。
燕子將家里所有的垃圾收集起來,一只手拎著家里的生活垃圾,一只手拎著那個油條袋子。我趕緊給她開門,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那個裝油條的塑料袋。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惴惴不安。
我到南方十幾年,沒結婚前也就每年春節回趟家,結婚以后更少,八年回了五次。這次父親生病,猶豫了兩三天才決定回去。因為計劃好了今年春節回去,況且父親的病并沒有什么大礙,為這跑一趟把探親假用了有些舍不得。
是二姐打電話告訴我父親生病的消息,也許是怕我著急,她并沒有直奔主題。不過二姐實在不擅長掩飾情緒。
二姐說話一向溫柔:“健康,你和玲玲還有琦琦都好吧?”玲玲是我媳婦,琦琦是我們的兒子。
“好著呢,我們準備今年春節回去過年。”我說。
“哦,那太好了。”二姐的話音里聽不出“太好了”的成分。
“咋?不歡迎啊?”我開玩笑。
“哪能呢!姐——高興還來不及呢!”二姐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
“到底出啥事了二姐?”我緊張起來;但馬上想到二姐一向是比較脆弱的,能表現這么鎮定,情況應該不會太糟糕。
“咱爸病了,住院了。”二姐索性哭開鼻子了。
“住院了?啥病呀?”聽到“住院”心情還是一下變得沉重了。
“急性膽囊炎,剛做完手術。”二姐的聲音顯然是因為傷感有些含糊不清。
“哦,你嚇死我了二姐,膽囊手術很小個手術,不用擔心的。”我真打心眼里服了二姐,幸好我膽兒大。
“可是,手術前檢查出父親還有其他的病……”二姐好像平靜了些。
這下我卻驚呆了。
“不可能!肯定是搞錯了。爸都這么大年紀了,咋會得這種病?”我喊道。
那一刻,無法抑制的想象著父親被病痛折磨的樣子。我并不清楚得了那種病的人是什么癥狀,反正以為是最不堪忍受的。
“那現在醫生怎么說?”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聲音有些哽咽。
“健康,你別著急,醫生說還在潛伏期,暫時沒有什么危險。我們會照顧好爸媽的,只是覺得還是應該給你說一聲。既然你們已經決定春節要回來了,那最好不過了。”二姐開始安慰起我。
“要不我和玲玲還是提前回去看看爸媽?”不管二姐的話是安慰,還是真實的想法。我還是猶豫了,并不想打破原先的計劃。
我在南方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單位不景氣,上班就是混日子打發時間;好在事業單位工資是有保障的,只是福利大不如從前。盡管這樣,上班打卡考勤制度還是十分嚴格。不僅如此,連法定的年休假也不是想什么時候休就休的,要看領導的心情。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大家無事可做,單位又給不了大家什么福利,為什么給幾天假也不行呢?況且是法律賦予的權利。
玲玲經營著一個少年英語補習班,一共有四位英語老師,平均全年帶著四五十個孩子。因為是隨報隨學,每個學期人數都有變化。一年下來我老婆能賺個十二三萬吧。
所以我們倆這種情況,都不是說離開就能離開的。
接到二姐電話的當天晚上,我把父親的情況告訴了玲玲。
“這種病沒辦法治,好在現在還是潛伏期,應該沒什么。再說二姐不也說了嗎?她們照顧得了。咱們回去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如在這多掙點錢,春節回去多孝敬老人些。”玲玲的態度像在談論別人家的事兒。
“錢能代替父子感情嗎?”其實我原本也沒打算回,玲玲的態度讓我很生氣。我們長年在外,沒有盡過做兒女的義務。如今父母病了,回去看看也不過是給父母點安慰。和我的兄弟姐妹比起來,我們是有愧的。玲玲竟然以為給父母些錢就心安理得了,實在是過分。
“你這么激動干啥?我又沒說不讓你回,我只是給你個建議,你堅持要回我也不攔你。”玲玲的話意思很明白,就算我堅持回,她是不會回的。
一半是賭氣,一半是良心不安,我就坐上了北上的列車。火車又提速了,比兩年前那趟車提前了十幾個小時到家。
父親還在醫院恢復治療,我陪了父親一天,似乎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開始有些心神不安。父親當然看出來了,說:“你不該跑這一趟,不是說好春節帶著玲玲和琦琦一起回來嘛。這弄不好春節又不來了,我是真想我的孫子了。”病房里只有我和父親,他竟然傷心落淚。
“爸,你別這樣,我們也很牽掛你,今年春節我們一定回來。”我知道我說了不算,不過這時候我還能說什么?
“唉!我沒事兒,這人老了總怕有個萬一。”父親抹去臉上的淚水嘆道。
“爸,你老身體好著的,你這就是個小手術。”我很想握著父親的手或者擁抱一下他老人家,但是我終究沒那么做。
“你還是早點回去吧!我這守這么多人干啥,瞎耽誤工夫。再說我這過兩天就能下地了。”父親勸道。
父親的話給了我返回的最后決心。
臨行前一天,我把兄弟姐妹家都走到了,說了很多感謝和表示歉意的話,都是發自內心的。我還給一直沒出現的老六打了電話,教訓了他幾句:“咱爸都住院了,你都沒回家看看,有多要緊的事兒呀?”這是我回到家唯一一次說的硬氣話。老六高中畢業就開始游蕩,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家里人都說他神秘兮兮的,有時候幾個月見不到人。冷不丁出現一下,給父母買一堆營養品,或者給侄兒外甥買輛好幾千塊的山地車,蘋果手機之類的。問他在做什么,只說是跟人合伙做生意,別的不多說。他連結婚都沒跟父母家人說一聲,女孩子第一次見公公婆婆時,已經和老六領證并且身懷六甲。父母真是悲喜交集啊!給兒媳拿了五萬塊錢,不多卻是老兩口全部的積蓄,也是我們所有兒女中,待遇最優厚的。老大、老二結婚時都才花了二三千,老三花了五千多,老四一萬多,我花了二萬多。不過我們那時候都不用買房子,輪到老六結婚要買樓房了,雖說那時候房價還不高,但是五萬塊肯定是不夠。
雖然我回來得少,那是因為我離家遠,我這些年不但沒有在經濟上給父母增加負擔,還借錢給哥嫂,幫他們解決買房資金不足的困難。老六不一樣,守在家門口還長年不著家。
老六挨了我的訓斥也不生氣,還是油腔滑調的:“五哥你回來了!我真是想死你了,還想著今年去看你呢!五哥,你批評得對,我以后一定經常回去看父母。你在外面多不容易呀!當弟弟的不該讓你在外面擔心。唉!不過我這兩天是回不去了,在省城跟著老板要賬呢!你跟爸媽說一聲,我過一陣回去。”
我明知道老六的話一半是順嘴說說而已,但是我還是被感動了。老六更不容易呀!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闖蕩,過得苦也好,難也好,從來不告訴家人,一個人扛著,什么時候都是一副自在逍遙的作派。什么是孝順?過好自己的日子,不給父母添亂也是孝順。父母并不需要兒女為自己做些什么。
“小六,你要照顧好自己,要好好對人家敏敏。你結婚咱家什么也沒給人家,人家圖個啥?這樣的女孩子現在滿世界都難找,別娶回來了就不當回事兒了。還有就是再忙也要關心濤濤,今年五歲了吧?明年就上學了,男孩子一定要父親管教,別全甩給敏敏,孩子耽誤了掙再多錢都沒用。”我說這話時,不知不覺滿眼淚水。
“我沒事兒五哥,別擔心我,你和嫂子多保重。聽爸媽說今年你們要回來,我給琦琦買了個智能變金剛機器人,先別告訴他啊。”老六在外面單打獨斗了這么些年,堅強了,也懂事了,不再讓人操心了。
老六從小不讓人省心。小學三年級就開始逃學曠課,不是上樹掏鳥窩,就是下河摸魚蝦。為此沒少挨父親的揍,懲罰不斷升級。
父親教訓我們的方法分幾個級別:一般性的錯誤是在室內罰跪;再嚴重點是在院子里罰跪,院門大開,有示眾的意思;最高規格是用他老人家的腰帶處以“鞕笞”。而對于老六,這些都不足以震懾他。最后父親將他吊起來,或者捆在院子里那根支涼棚的立柱上,然后用皮帶抽打,場面十分慘烈。雖然父親只是撿次要部位下手,老六還是疼得鬼哭狼嚎。每每此時,我們就想起電影里,國民黨反動派拷打革命同志的情景。我們反對壓迫的憤怒情緒那一刻達到峰值,但是終究沒有一個敢沖上去,阻止父親的暴力行為。
老六后來就不上學了,開始闖蕩江湖,打架是常事。光顧公家的物資倉庫,倒賣統購的農產品便是老六的“事業”。因為他基本脫離了父親的視線,只是偶爾在半夜溜回家一趟,父親已經管不住他。于是他經常被公安機關打擊,父母還要承擔經濟處罰。
老六一時間成為我們這里的“名人”,大人煩他,孩子們躲他。八三年“嚴打”他竟然失蹤了小半年,我們都以為他被逮進去了,誰知半年后他突然回來了,黑胖黑胖的,卻有些衣衫襤褸。父母總歸是心疼自己的孩子,何況數月沒有音訊,如今又到這般可憐境地,趕緊好吃好喝伺候。最后問起這些日子何以為生?竟然是一個人躲在我們當地一個葦湖里,以打魚為生。
從那以后,老六倒是不再惹是生非了。仍然神出鬼沒,但是不知道他忙些什么?
老六的話讓我有些失望,但也更加堅信老六在外面吃了不少苦。一個人只有在逆境和苦難中才會成長。
我知道父親生病的消息時,他老人家都已經出院半個多月了。那天我從外地回來,洗洗澡,陪老婆孩子吃的午飯。在飯桌上,聽老婆提到父親生病住院的事兒,再一次囑咐我要小心,說父親得的是“那個病”。因為有一個多月沒看過父母了,所以等老婆上班孩子上學,我就奔老爺子房子去了。我在外面這些天,除了和我的寶貝兒子濤濤聯系多點,隔三岔五和敏敏簡單在電話里聊幾句外,和家里其他人幾乎失去聯系。
這些年他們也習慣了沒有我,那個大家庭快把我遺忘了。這不怪他們,我早年已經讓他們擔驚受怕夠了,沒有我的消息已經是最好的消息。所以通常我不打電話給他們,他們也不會主動打給我的。也許是出于悔過和彌補吧,我對他們的孩子非常喜愛。只要時下流行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會滿足他們。
因為我排行老小,又喜歡和孩子們相處。他們就忽略了我的輩份兒,進而無視一個成年人的感受。
父親開的門,第一眼我就覺得他又瘦了,臉色也不如從前。
父親有些意外,說:“是全啊(我大名安全)!老劉啊,咱小兒子回來了。”
“我出差了一段時間,所以沒回來。”我跟老板去外地,催要放出去的一筆貸款了。
“哦,我說嘛怎么好長時間不見你人。吃飯沒有?中午我和你媽吃的排骨,還有不少呢。”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往廚房去。
我忙說:“吃過了,吃過了。你別忙了爸,我就是回來看看你們。”
“前頭病了一場,做了個小手術……別的也沒啥。”父親的話像是隱瞞了什么。
“病了?還做手術了?這么大的事兒,咋沒一個人告訴我一聲?”我很生氣,內心也很凄涼。
“是我沒讓他們告訴你,想著你事情多,濤濤又小,你能把自己的事兒處理好就行了。”父親的話再一次證明,在這個家里,我要么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要么就是無以擔當。
其實他們太小看我了,我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我現在在一家私人小貸公司供職,公司是一個一夜暴富的商人和一個權力不小的官員合伙辦的。名義上的老板是我的老大,我跟著他主要就是對那些逾期不能還上本金和高額利息的貸款人,不惜采取各種手段,直到對方還錢。我們是不考慮什么天災人禍的,我們不是中央銀行,更不是紅十字會。當然我們并不是每次都幫公司要回錢,也會遇到惡意拖欠的,甚至是詐騙犯。那我們只能和對方兵刃相見了,打架我不怕,我自認為是行伍出身,不曾想人家更是出生入死刀尖上滾過來的。好在遇到這樣的對手,不管吃虧與否,大家是不會報警的,因為讓警察知道了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打過第一場架我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我喜歡。反正別的我也干不了。聽說好些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像我這種小學沒畢業的那就更沒戲了。不過,我覺得一個人只要活著,這個世界總有一個容得下他的地方。老天爺已經安排好了,讓那些有文化有知識有背景的人,要么管理這個社會,要么懂得創造財富,而像我這樣的人只能從后面那種人那兒分一杯羹。在前一種人眼里,我這樣的人就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可是他們又不想想辦法讓我安定下來,我只能干現在這行當。去當農民,我沒有土地;去打工,我不怕吃苦,實在是覺得對不起安家祖先,我覺得我至少也應該像我五哥那樣成為一個國家正式職工(當然后來自己都覺得這想法可笑),哪怕是又下崗了呢?等后來不再有這想法時,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古人不是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嘛!歪才也是才。
回想我的成長史,真還有點感慨。小時候,父母兄弟姐妹把我寵到天上了。雖說不像現在的獨生子女,要什么有什么。至少是有什么給什么。用那些教育專家的話講,我人生的失敗是父母教育的失敗。我文化水平不高,不過這句話我非常贊成。至少我父親對我的教育是失敗的,他對我的教育就是臭罵和拳腳。他罵我罵得很難聽,什么“狗東西”“畜牲”“龜兒子”。他講的道理也就那幾句:你是不是不聽話?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你是不是不學好?然后就是一頓暴打。他從不赤手空拳,最客氣的也是掃帚疙瘩。父親尤其不應該把我捆在涼棚下的立柱上,那助長了我的英雄主義氣概。
說心里話我有些日子非常恨他,比恨日本鬼子還恨他。后來不恨他了,也說不上原諒。主要是還念著他讓我騎馬脖,給我削木陀螺,給我做彈弓的那些好。成年以后,那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親情,不會再去計較年少時的那些舊賬。最重要的一點:當父親老去,無論他曾經是偶像,還是強大的敵人(兒子都曾以父親為敵),你都會感到傷感。你若繼承了他,你也許會將自己的平庸歸罪于他。從遺傳從出身,總能從他那里找到根源;若是完全擺脫了他為你設計好的人生,你也不會有勝利的喜悅,有的只是悲壯。
現在,面對年事已高的父親,更多的是想到作為人子的義務和責任。也許他已經不再關心我做什么了,不會強求我做什么。只在乎我是否平安?小日子是否和美。而我呢,也不會試圖以自己的富有或者身份的高貴去取悅他老人家,況且我算不上富有,身份還不便在人前公開。
父親征求我的意見:“給哥哥姐姐都打個電話,讓他們回來一起吃晚飯吧?”
我不喜歡扎堆堆,像打群架一樣。我回答父親說:“別叫他們了,清靜清靜吧。”
父親的目光稍許暗淡了些,不過仍然飽含著久違的歡欣。他開始忙著著手晚飯。從冰箱里一樣一樣拿出凍食,擺在菜板上化凍。
“那叫敏敏和濤過來。”父親的口氣不容商量。
我趕緊應允下來。看著案板上那一大堆東西,我說:“爸,就咱幾個人,你別弄那么多,吃不了都浪費了。”我真不是怕浪費,我不會做飯,肯定是爸掌勺,我是怕累著他老人家了。
“你一年能回來吃幾回飯呀?多吃點,剩了也不怕,正好明天我和你媽少做兩頓飯。”父親一邊說著,一邊踮著腳試圖從廚房從壁櫥里取什么東西。
我趕忙湊過去,問他:“爸,我來,你拿什么?”他說:“粉條。”我看到壁櫥里有個扎著口的尼龍袋子,粉條應該就在那個袋子里。我把它取出來,大概有五六公斤的樣子,解開扎口繩,看到的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透明光亮的粉條,也不是絳色的或玉米色的,而是比蕨根粉顏色要再淺些灰些。
“爸,你這在哪買的這粉條?又上人家當了。”我猜測他又是在流動商販那買的便宜貨。
“你知道啥?這是我專門托你老王叔回老家探親時帶回來的,正宗的紅薯粉。一直沒舍得吃。”父親顯得有些不高興。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我從小愛吃涼拌粉條。
父親很好哄,馬上又滿面笑容。一個下午,我都陪著父親,先是和他一起去菜市場買些葉菜和果菜。我記得他從前,買把菠菜一塊五毛錢,付完賬都要嘮叨一句:“咋恁貴。”那天他連菜價都不問,過了秤才問一句多少錢,人家說多少付錢走人,原本我要付賬,他擋了下我的手臂,還要跟賣菜的發火。我再沒敢跟他爭著付錢,拎著菜跟在他后面,任他擺出一副很闊綽的樣子。回到家,跟父親一起擇菜,洗菜,聽他說些老大長老二短的話。那個下午過得真快,眼看準備工作一切就緒,父親卻把手給切了。我見父親用右手緊緊握著左手大拇指,血從指縫間滲出,順著手背流淌。我趕緊問母親家里有沒有紗布和醫用膠布,母親有些驚恐地看看父親的手,再看看我說:“不知道啊,好像沒有吧!”母親是個不操心的人,家里的一切都由父親打理。
父親有些氣惱地對母親說:“怎么沒有?不就在電視柜下面的抽屜里嘛。”
我趕緊從電視柜的抽屜里翻出紗布藥棉,可是父親堅決不讓我碰他的手,好像那不是他的手,而是一件易燃易爆危險品。他側著身體,極力避開,同時有些暴躁地埋怨母親動作遲緩。
以母親一向的笨拙和做事缺乏條理性,最終還是惹惱了父親。他松開一直握著傷指的右手,那根慘白的拇指上,有一條幾乎貫通拇指第一關節的刀口。只一瞬間,鮮血迅速從刀口滲出。我再一次要伸手幫忙時,父親已經將傷口胡亂地包裹住,并若無其事地繼續回到灶間。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如此倔強,難道就這樣的小事我都做不好?這時候我才突然想起父親的病。
那些時不時出現在各種場合,以及電視上充滿人間溫情的提示,的確喚起健康的人們對不幸染病者的同情。同時,這種廣泛的宣傳更引起人們對感染者高度的戒備和恐懼。但是,我真的不怕。我尤其不相信那些狗屁學者的話,他們各執一詞,一會說香蕉治便秘,一會又說消化系統不好的人吃了會加重病情。難道拉不出屎不屬于消化系統疾病?有時候他們的話甚至自相矛盾。
我只知道人生病了最需要的是別人的關心。有一年我在外面生病了,高燒快四十度,迷迷糊糊一個人到了醫院。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可是醫生護士不緊不慢地(現在想想發燒哪算病呀),那會如果有誰哪怕對我說兩句安慰的話,可能我都要感激他一輩子。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的時候,我就想起小時候,一到冬天我經常半夜發燒。母親弄盆涼水,把幾條毛巾打濕了敷在我的額頭和腋窩里。往往都堅持不到天亮,最終還是由父親背上我去村衛生室輸液體。衛生室很冷,父親把他身上的棉衣脫下來蓋在我的棉被上。然后用雙手握住一截輸液管,以提高液體進入我身體前的溫度。
我結婚以后,我老婆給過我這樣的待遇。所以,有時候我得場小感冒也躺在床上,裝得死去活來的,敏敏給我端水喂飯的。被重視被愛帶給人的滿足感,緩解病痛比藥物更加有效。
人老了,對兒女還有什么奢求呢?無非在身邊時,能攙扶一把,別因為跌倒中風或腦溢血。
晚飯時,我們一家三口用的一次性碗筷。雖然父親看上去心情不錯,但我還是感覺到了眼神當中那一絲凄涼。
他有幾次高興地想要和他的孫子親昵,都被敏敏巧妙地阻止了。父親也沒有生氣,反倒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著頭悶聲不響地扒拉碗里的飯菜,以掩飾不安。我實在不忍心看父親那一刻的樣子,也沒有理由責怪敏敏。有些無法抑制的液體,從鼻腔流進嗓子眼,和著飯菜被我吞進胃里。
吃完飯,敏敏就急著要走。濤濤喜歡上了爺爺家一只玩具狗,不肯離去。爺爺說:“濤喜歡就帶上給他玩吧!”

濤濤高興地歡呼著,敏敏沖孩子吼道:“不行。”我知道,讓她和濤濤來父母這里吃飯,她心里是極不情愿的。即使來了也是照顧我的感受吧。她似乎一直克制著心中的不満,而父親這個“不負責任”的表態,終于給了她爆發的機會。
父親大概是要彌補自己的過失,想要去抱抱他的孫子。這時敏敏發出“啊”的一聲短促的尖叫,這一聲尖叫避免了父親犯下更大的“錯誤”。同時,她幾乎是撲到濤濤身上。一把抱住兒子,用她的身體隔開了爺孫倆。
父親仍然呵呵一笑,對他的孫子說:“濤濤乖,這個都舊了,還臟得不行,改天爺爺給你買個新的。”
總算把兒子哄住了,從父母家出來,一路上我和敏敏都不說話,卻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敏敏一定覺得她今天是一個偉大的母親;而我在內心深處,為她的行為向父親說了無數個對不起。
自從“聽到”孩子們背后說那些話,我才知道孩子們都是好孩子,他們有他們的難處。是我們這些當老的不理解孩子,總想用我們那些老觀念來管束他們。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總認為自己為孩子好,其實有些事是老家伙一頭熱。在有些事上,還放不下一家之主的架子,總想顯示一下家長的威嚴。總愛拿來教訓孩子的話就是:想當年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到新疆掄坎土曼了,已經會做買賣了,已經成家立業了……其實現在想想,我們年輕時不也想做自己做的主,似乎越能折騰,越有本事。我們的父母沒有多大的奢望,只要我們不游手好閑,能夠自食其力,他們就知足了。到了我們的孫子輩,大人們都指望著孩子能考上大學,能有個體面的工作。他們的父母成天逼著他們學習學習,起早貪黑,都沒有個玩的時候。看看我那孫子、孫女,一回家都跟那病貓一樣,真叫人心疼。星期六、星期天還去上啥補習班,比大人還累。有一回大閨女要打我的外孫女,說是她眼看要高考了,竟然在這個關鍵時候談戀愛。我既然趕上這事了,不能眼瞅著外孫女挨打啊!我趕緊把我的外孫女擋在身后,對她媽說:“有話好好說嘛,孩子這么大了。興許是男同學死纏著咱呢?以后不理他就行了嘛。”大閨女的手里倒攥著一根條帚,她用條帚把指著我外孫女,氣勢洶洶地說:“人家男孩子的父母告到老師那去了,說是她纏著人家,影響了人家孩子的學習,你說氣人不。一個女孩子家巴著男孩子,再說你才多大呀?懂啥呀?爸你讓開,我教育孩子你別摻和。”我知道這個時候,有人攔一下,她才好下這個臺階。我對大閨女說:“你好好跟孩子說嘛。”又回過頭對外孫女說:“趕緊跟你媽表個態啊燕子。”我外孫女一副不關她事的樣子。我只好替她服個軟兒:“燕子已經知道錯了,你就別那么大火氣了。”這下我閨女和我干上了:“爸,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當父母有多難?過去我們姊妹多,你們操心的是讓我們吃飽穿暖就萬事大吉了。可是現在雖說就這一個孩子,吃穿是不愁了,可是全部的希望都在她一個人身上了。以后就業壓力多大啊,不考個名牌大學連份像樣的工作都找不著。”
我聽老大這話真寒心。她以為當年吃飽穿暖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嗎?她們能全活下來多幸運啊!那年頭生孩子多的,哪家沒有夭折的?我們沒有指望他們出人頭地,升官發財,只想他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我對老大說:“妮啊,爸雖然沒有文化,可是道理我還是知道的。燕子能上個好大學當然最好,退一萬步說,就是上不了大學,她還不活了?都去干好工作了,都去坐辦公室了,那苦活累活誰干?這社會再進步,它也要有人勞動吧?……”
我沒說完老大已經急眼了:“爸,我求你了行吧,燕子的事你別管。你要這樣我真不高興了。”老大說完,扔下手里的家伙賭氣出門了。
我倒不在乎老大生我的氣,只要能免了我外孫女一頓打,反正閨女還能不認我這個爹了?
沒想到我孫女不但不感激我,還向著她媽說話:“姥爺,其實我媽說的都對,你說那些道理都過時了,你可把我媽給氣著了,回頭我還要哄她。”
從那以后我再不瞎操心了。我覺得能為他們做的就是把我們老兩口的退休金多積攢點,等我們走了給他們多留點。于是我們省吃儉用。當然孩子們生日啊,考學了呀我們都會給個紅包。但是像買房子這樣的大事兒,我們一個子兒也沒有給孩子們拿過。
我和老伴存了多少錢孩子們也不知道,他們誰也沒有跟我們張過口。
我和老伴生病之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兒。我們在錢上犯了迷糊,而且覺得十分對不住孩子們。尤其是從那天“聽到”孩子們背后的一番話之后。
我們這病瞌睡多,睡不夠。那天晚上,我和老伴很早就上床了,大概晚飯吃的有點飽,我一直沒睡著,胡思亂想。忽然就想到老四,隱約就聽到他們在說道我們老兩口。
老四媳婦說:“爸媽這病以后咋伺候呀?你說要是別的病,端屎倒尿都沒啥,這病不注意傳染上咋辦?我說這話你別不高興,老大她們原來回家是最多的,現在都不怎么回去了,我很理解,她們剛當上外公外婆,還想多抱幾年外孫呢。”
老四說:“我也頭疼著呢,好在爸媽現在還沒啥狀況。也別想那么多了,這些年兄弟姐妹當中,咱們照顧父母算是最多的了吧?到時真的不行了,那大家都要盡盡義務吧?不能再光指望咱倆了吧?”
老四媳婦說:“咱爸媽辛苦一輩子,養了這么多孩子,怎么著也不能不管。可是這咋管呢?其實要說,最不欠咱爸媽的就是我。當初咱們換房子缺錢那么難,都沒有讓他們為難。”
老四說:“這事兒不怪爸媽,咱們真要向爸媽張口,估計爸媽也會借給咱們的。”
聽到這,我心里愧得慌。老四他們一直在我們身邊,這些年多虧了他們。幾個孩子當中日子過得最艱難的也是他們。他們換房子時候缺錢我清楚得很,就是裝不知道。當時我和老伴就想:孩子們都會遇到買房子這樣的事兒,我們好不容易攢那么點錢。幫了他們,萬一有個病有個災手里沒錢,那時候孩子們不更作難?再說了,幫一個就都要幫,要不孩子們就會有矛盾。與其這樣不如不幫,大不了孩子們對我們老的有意見。
現在想想真是錯啊!我們把那點錢看得緊緊的,等我們歸西的時候。如果錢都用在看病上了,有多大意義呢?或者我和老伴都突然走了。就算孩子們和和氣氣地把我們留下那點錢分了,他們也富不了。沒準還會用這錢給我們老兩口買一塊豪華墓地,似乎那樣這筆錢才用得最妥當。那卻是我認為最糟糕的結果,是花得最不值當的,最沒有意義的。
所以我決定:要在我的余生把這些錢花掉,花在我的孩子們最需要的時候。
一個寂靜的晌午,我坐在小區里一張條椅上曬太陽。又聽到了老六小兩口在斗嘴。
老六說:“爸媽病了,我不在家時,你以后要經常回去看看。”
敏敏的口氣很生硬:“知道知道,我問過醫生了,醫生說還是要小心。接觸機會多,是不是傳染幾率就大,我得上了沒關系,你兒子呢?”
老六說:“看你那怕死鬼樣,哪那么可怕,醫學證明只有三種傳染途徑,和他們一起生活都沒有問題。”
敏敏說:“要按你說三種途徑,那你爸媽只可能具備其中一種。”
老六說:“什么事都不是絕對的,咱爸也許就是個例外。”
敏敏說:“既然有例外,那就說明還是有可能通過別的方式傳染。”
老六說:“我只是說讓你多去看看爸媽,又沒讓你天天伺候他們。”
……
其實不光是敏敏這么想,老大、老二、老三他們都在家說過這事兒,我恍惚都聽到過。他們現在都被我們老兩口累著,出于孝心也好,良心不安也好,他們都陷在這個事里。老五反正一年到頭在外,恐怕將來我不行了,連最后一面也看不上他們,回來也就是給我磕三個頭守一晚上靈。
隨著日子一天天冷清地過去,我覺得關于如何處置我的存款的想法,已經不大可能兌現了。孩子們怎么可能在目前這種情形下接受我們哪怕每一分錢呢?我現在覺得孩子們離我很遠很遠,就像北邊那座山,在我眼前聳立了大半輩子,我也沒有走近過。天氣很晴朗的時候,甚至連每一道褶皺都看得清清楚楚,覺得它也就幾步之遙。可是有幾回到北邊的山坡上,掩埋同鄉的遺體,才發現其實離那座山,至少還有大半天的路程。并且原本在遠處看到的層巒疊嶂,只剩下幾道舒緩的山梁。我當然知道這幾道山梁把無數山峰遮住了,也許再走近些,連這幾道山梁也成了一條溝上的一道坎而已。啥叫風景,打我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望著眼前這片墳地,就像是一個遠古時代的村莊。除了沒有炊煙,沒有人影,沒有車水馬龍。成片黑漆漆的墓碑像茂密的叢林,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修建的氣派的墓穴,還是像大戶人家的豪宅。而那些早年的墳包和簡單入殮的墳塚,像富人家的房前屋后的禽舍和糞堆。真的,好些年了我都以為:那是個風光不錯,安居樂業的好地方。后來人家告訴那是墳地,我還是不大相信
現在,我終于也快搬到那個地方去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和我一樣,把那個地方看成風景,肯定有。
我突然覺得離開這個世界不是多么可怕的事兒。人一旦不害怕死了,就很坦蕩了,就把啥都看淡了,內心就平靜了。于是我再不計較兒女們來不來看我,吃不吃我做的飯;也再不為如何支配我的錢傷腦筋了,因為我又有了打算。
那天我和老家二十年沒有見面的二弟通了電話。
我很激動:“二弟,你好呀!你還在,我真的很高興,我和你大嫂準備回老家去,不知道當年離開的時候,留給我的那間老屋還在不?”
我的老家是山區,記得我二十年前回去的時候,從鎮上到我們那兒還是一條石子路,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車。就是摩托車,也騎不到我們那個只有十幾戶人的村子。因為離村子還五六百米的地方,有一條布滿了石子的溝,溝很淺卻很寬。有時候有水有時候沒水,修橋實在沒有太大的意義。村子的東面有一條河,河岸對面的山坡上樹木很茂盛。我小時經常在那條河里游泳摸魚。
二弟的聲音慢吞吞的,有些嘶啞還打著顫:“大哥你說你這么些年了,咋沒回來看看呢?如今這把年紀了,腿腳都不聽使喚了,咋想起回來了?你說你真回來了,還能沒地方住?住我屋。”
我說:“這回回去打算長住了,所以必須要有個自己的窩。不過那老屋就是在,恐怕也住不成了。我就把它拆了重新蓋,青磚碧瓦的,你說咋樣?”不知道為啥,說到“青磚碧瓦”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想起了小時候我們村同姓的一個大戶人家的宅院,它讓我向往了一輩子,我終于也可以住進那樣的宅院了。
二弟不解其中原委,所以有些含糊地說:“回來也好,回來也好,住一陣子再說。”在新疆生活了大半輩子,兒女也大多都在這邊。突然說要回去,二弟肯定有些意外。
我把想法告訴老伴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說:“聽你的。”過了好一會兒,她又自言自語道:“我也有二十多年沒回過我老家了。”
老伴兒的話觸動了我,想想這些年確實對不住她。我的父母早早就不在了,對家鄉的牽掛少了些。她的父母親健在的那些年,我不但沒有主動提出來讓她回老家看看,就是她有這想法的時候,我也以經濟不寬裕或者這樣那樣的理由說服了她。如今她的老家只有兩個弟弟還在,也已經多少年沒有音訊了。
我當了一輩子家,從來都是我說了算。我做什么都以為是對的,她的話我從來聽不進去。如今回想起來,好多事其實我是不講理的。至少在她每次想要回家被我一次次攔下來這件事上,我犯了多大的錯誤呀!簡直就是不通人情呀!
我第一次萬分內疚地對老伴說:“我說,這回咱們先拐到你老家看看,待上幾天咱再回我們老家,咋樣?”
老伴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說:“真的?我都二十幾年沒回去了,也不知道老家有沒有人了?”說完,她的眼神又變得飄忽不定了。
我說:“有沒有人咱都回去看看,好不好?”我鼓勵她。
她木訥地點點頭。
也許她覺得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所以回鄉省親的喜悅,已經因為等待太久變得寡淡了。
但是我主意已定,哪怕她癡呆了,都不認人了,我也要帶她回趟老家。我不求她原諒我這么多年犯下的錯,只求良心過得去。
在我出院半年多之后的一天,我和老伴由老四陪著,終于動身了。本來想悄悄摸摸走的,可是買票托運行李啊這些事,都不是我這個歲數干的了的,不得不把想法說了。但只說了一半,他們都以為我們是回去住一段,歡天喜地。不知道孩子們是真為我們高興,還是他們解脫了高興。前一陣耳朵又背了,聽不到他們說啥了。背了好,人只要活明白了,不在意別人說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