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作者有話說:各位小伙伴,好久不見。這次帶來的故事是一個宮闈之中的禁忌戀。如果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了心儀的人,明知是一場無望的愛戀,男主是否會選擇堅持下去呢?歡迎來這個小故事里一探究竟!
那你便要好好活下去,活到報復我的那一日。
1.
冬月十二,這日寧玉出嫁,帝京落了一場大雪。
吉時剛至,女官攙扶新婦上轎,寒風倏地吹開紅蓋頭,不多時便飄起了雪。她溫順地低斂著眉目,如玉的臉龐上籠了一層薄薄的愁容。宮中常為她梳頭的老嬤嬤忙說,落雪是好兆頭,寓意公主與夫君恩恩愛愛,和睦到白首。
寧玉彎了彎嘴角,那笑意很快被風吹散,再也見不著影。
明德帝膝下七位公主,偏她下嫁時,一切禮節儀式俱從簡。甚至不必在意晉陽侯此刻是否回到了京中,一頂軟轎冒雪出宮,將她抬入侯府即可。
寧玉不怨不爭,隨母妃長住西苑的十數年里,世情薄,人情惡,早已將個中曲折看透。
入了夜,她放下繡帳,和衣躺在重重疊疊的鴛衾上。無人管束,也不必瞧人臉色行事。這時她方覺得,就此離宮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無意間被撒帳的桂圓、花生等物硌到了腰,寧玉正是無趣,索性就著燭火剝了起來,很快便攢了一小捧果仁。她正要喚侍女找碟子將這些小東西盛走,拂開帳,只見一個少年郎抱劍站在窗下,應是翻窗進來的。
寧玉倒是不懼,沖他一笑:“你是誰家的小公子,來吃酒宴的嗎?可是不識侯府地形,誤入了房間?”
他抬首將她望了望,揚起眉:“都說宮中的公主貌美,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
寧玉道:“妾原本便只是蒲柳之姿,只因生在天家,不似尋常女子常以真容示人,被誤傳出幾分神秘。”
那少年無意繼續與她爭辯下去,推開窗,欲從原路返回。
“外頭下著雪,怪冷的,你從正門出去吧。”寧玉將他喚住,攤開掌心,“這里有一些干果制成的零嘴兒,你若喜歡,便帶去。”
他起初有幾分猶豫,終是折回來將那捧果仁接了過去,語氣仍是冷冰冰的:“公主曾與定國侯有過交情?可曉得他先前是娶過妻的?”
“三年前在春狩的圍場見過一次,想來侯爺早忘了,算不得相識。”她頓了頓,眸中映著明滅的燭火,“讓妾猜一猜小公子的名字,定是姓蕭,單名一個朔字。”
被她當面揭穿身份,蕭朔微微有些慍怒,臉頰莫名熱了起來,卻道:“你知曉了又如何,往后我也還是不會開口喊你一聲‘母親。”
2.
她與蕭朔的梁子,似乎從她入侯府的第一日起便結下了。
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不肯認她這個主母,寧玉倒未放在心里。在侯府的日子到底比在宮中要強上許多,不必受森嚴的規矩束縛,且晉陽侯蕭昀此刻不在京中府邸,如此又減少了諸多煩惱。
今秋北胡悍然撕毀與大梁定下的和約,越州狼煙又起,蕭昀正忙于戰事,一時半會兒難以抽身回京。
若非老管家把蕭朔不肯好生念書的惡劣行徑告到她跟前,寧玉心想,自己興許還能多享受一段清閑日子。
晉陽侯常年駐守越州,獨子蕭朔卻一直被安置在京中府邸,請可靠的老仆代為照看。蕭朔不喜讀書,幾年下來陸續換了好幾位夫子。初春蕭昀離京前,特意為他擇了一位學識淵博的大儒,行了拜師禮,同他定下規矩,讀書習字每日不可落下。
蕭朔性子頑劣,不出半年便把新夫子氣得肝氣郁結,說要回南邊的老家養病。
老管家拿不定主意,只好請示寧玉。
寧玉攜侍女半夏去了蕭朔住的北院,他不知從何處得來兩頭小狼崽,散養在院內,正興致勃勃地拿肉脯馴狼。
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一條肉脯扔到了寧、玉二人腳下,小狼躥上前,險些將半夏撲倒。
寧玉面不改色,吩咐老管家:“您去尋兩個牢固的鐵籠將它們關起來,免得誤傷了侯府的人。”
蕭朔聞見,把狼崽喚到身邊,道:“公主憑什么奪走我的東西?”
“狼崽野性未退,妾從前在宮中時認識一位馴獸師,小公子若是真心想養,妾可托人將那位師傅請來侯府。”寧玉溫婉笑著,往里屋走去,“況且妾今日前來,是有事要與小公子說的。”
蕭朔的屋子里陳設簡陋,古玩架上只零星放了幾本書、幾個窯瓶,倒是墻壁上掛了許多兵器,閃著冷冽的寒光。
“夫子說,小公子安不下心讀書習字,可是有什么難處?”寧玉尋了張椅子坐下,含笑望著他。
蕭朔皺起眉,卻道:“無甚難處。”
寧玉道:“那便依舊按照侯爺定下的規矩,每日功課不可落下。”
屋里沒有置炭盆,寧玉耐不住寒意,起身正要走,就聽見蕭朔說:“夫子讓臨摹的字體綿軟無力,哪里是男兒該有的氣節?”
寧玉對半夏道:“把筆墨紙硯取來。”
她謄抄了一首小詩,筆下金錯刀裁金斷玉,隱隱可見寒松霜竹的風骨。待墨跡干透,她方轉過首問蕭朔:“小公子覺得這字如何?”她的外祖父是北地有名的書法大家,母妃入宮前深受熏陶,自幼習得一手好字,待她稍稍長大些,又把這些盡數傳授了她。
蕭朔沉默半晌,才答復:“尚不錯。”
寧玉瞧得出他眼底的不服之色,卻未點破,只說:“若小公子看得上,也可照這副字來臨。”
不久便聽聞蕭朔把狼崽送走了,終于肯收斂起心思認真念書。不過寧玉心里清楚,這與自己并無多少干系,大抵是因為晉陽侯快要回京的緣故。
越州的形勢多少有了些起色,胡人連敗數仗,往北撤退百里。念及晉陽侯蕭昀新婚不久,明德帝特許他回京探視,年后再去越州。
小黃門將旨意傳達到侯府,寧玉接過,一時欣喜,一時卻又發起愁來。
她與蕭昀是見過面的,但談不上多少交情。三年前春狩,坐下良駒突然發狂,險些將她掀翻在地。是蕭昀替她解了圍,將她從馬背上解救下來。她依稀記得那男子眉目英挺,右頰上有一道小小的疤,據說是讓北胡人的馬刀傷了才留下的。
后來再得悉蕭昀的消息,是半年多以前,明德帝欲嫁公主去北胡和親的消息悄然傳開。她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卻聽女官說,晉陽侯請旨賜婚,欲娶寧玉公主為正妻。
她不敢奢望他還能記得自己,但還是希望自己的夫君能鄭重地待自己。
哪里料到,蕭昀回到侯府后,除每日上朝外,便深居東院書房,極少露面。
寧玉沉不住氣,命半夏去請他,被他婉言拒絕,說是路上奔波,待過些日子再去見殿下。
3.
這年帝京的雪落得特別大,她入睡前未能把門窗掩實,讓寒風吹了一整宿,就這樣染了病。因她心里藏著事,連病也好得慢。這日她從昏睡中醒來,一道人影逆光站著,頭戴玉冠,卻不是蕭昀。
瞧見她拂開帳,兩靨燒得緋紅,蕭朔低聲道:“得知公主病了,父親命我代為探視,替他轉達關切,望公主好生靜養。”
寧玉輕輕將繡帳放下,聲音有些發虛:“不是什么大毛病,發點汗便好了。”
傳完了話,蕭朔并未立即離去,依舊站在那處。
躊躇了一會兒,蕭朔對她說:“父親是不會過來的,東院是我母親生前的居所,他每年回京都只住在那處。”
隔著繡帳,她不大能看清他說這番話時的神色。但不難猜測,少年的眼底定會帶著小小的得意,以報復她先前對他做過的一切。
寧玉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虛虛的笑意:“妾知曉了。”
直到除夕前夜入宮赴宴,她才真正見到蕭昀。與三年前相比,他的容顏無過多變化,眉宇間更是多了幾分沉穩。
蕭昀待她亦談不上全然疏遠,但總是有意保持若有似無的距離。寧玉終究按捺不住性子,回程已是深夜,馬車疾馳在官道上,她輕聲對他說:“有些冷。”
蕭昀遞給她一個暖爐,她沒有接,卻問:“侯爺可是對妾不滿?”
“殿下將侯府打理得很好,連阿朔那樣不服管束的性子,也肯遵照殿下的話認真念書,臣對殿下心存感激,并無不滿。”他沉聲答道。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不動聲色間將她拒之千里。
寧玉垂下眸:“妾知曉侯爺重情重義,心里念著先夫人……甚是感激侯爺為妾提供了庇佑。”
即便他不明說,她亦能猜到。當初他請旨賜婚,實則是想把她從宮中接出,免她遭受如寧清一般被迫出塞和親的命運。
但世間是許多事,皆是無法深究其中緣由的。譬如蕭昀在她危難之際伸出援手,譬如蕭朔對她無故消減的敵意。
自打蕭昀回京后,蕭朔對她的態度緩和了許多,并果真依照她的金錯刀練起了字。有時他甚至會打發小廝把臨摹好的厚厚一沓宣紙送來,說是請她過目把關。
他的字無甚不好,只是下筆操之過急,字里行間不難看出浮躁的心氣。
寧玉謄了整整一卷經文,讓半夏送去東院,并替她捎話,若想沉心靜氣,不妨試著抄一些經書。
開春不久,越州再度傳出軍情,晉陽侯奉旨北上。
寧玉與蕭朔等人出城送行,蕭昀殷切叮囑蕭朔諸多事情,又請老管家好生替自己照看蕭朔。爾后他支走眾人,單只留下寧玉。
“那時請陛下賜婚,實乃形勢所迫。”他嘴唇翕動,到底還是解釋起來。
他幼年時在北地長大,師從她的外祖父,與她母親亦是舊識。后來她的母妃郁郁病終,明德帝意圖與北胡談和。她這樣一個不受待見的皇女,除了被君父當棋子以安撫外部,便再無其他大用途。他不忍見故人之女流落塞外,于是上書明德帝說自己欲續弦,請陛下做主賜了婚。
寧玉打起車簾,望著逶迤遠去的旌旗,又想起蕭昀臨去前同她說起的這些。
“父親說等此戰結束,他就請求調回京中,安生休養。”蕭朔突然出聲,不適時地打斷她的思緒。
寧玉收回視線,看著蕭朔。他面上微有赧然之色,別過頭避開她的注視:“公主莫要認為輕易便能取代我母親的地位。”
畢竟還是少年心性,便是撂下狠話,也難掩眸底的幾分稚氣。
寧玉禁不住笑起來:“妾入晉陽侯府,未曾想過要奪走什么,從來都只求一個庇佑。”
蕭朔想了想,道:“總歸不會有人欺負你的。”
寧玉心底淌過一陣暖意,輕聲道:“多謝小公子。”
4.
自母妃去后,她從來都只害怕踽踽獨行于深宮之中,從此無枝可依。許是命運厚待,讓蕭昀適時出現,救她于危厄,給予她新的希冀。
可到頭來才明白,原來命運不過爾爾。讓她去到蕭昀身邊,卻又很快奪走了他,將她戲弄于股掌之間。
承元十九年仲夏,北胡十三萬鐵騎南下叩城,越州血戰三月,主將蕭昀身死。明德帝再度遣使者與北胡單于談和,割讓云澤九城,換來胡人退兵。
晉陽侯的棺槨送回京中,喪事辦得極其隆重。這位武將戌邊的十五載里,北胡未曾越過大梁邊境半寸,而他最終還是死在宿敵手中。
寧玉跪在靈堂,木然地向前來吊唁的朝臣叩首還禮,臉上掛著未干的淚痕,不出短短數日迅速消減下去。
明德帝從內侍口中聽說了她的近況,命她入宮一趟。
那日清晨朝霞滿目,蕭朔將她送到府門口,囑托半夏記得帶上雨具,臨上馬車前,蕭朔驀地問她:“公主還會回來嗎?”
寧玉回首望去,他穿一身素白的喪服,眉目間隱約可見故人的模樣,身后是肅穆的晉陽侯府。
念及當年與她母妃的那點情分,明德帝提出將她接回宮中,等尋到合適郎君再嫁即可,大梁原本就有這樣的先例。
寧玉自是拒絕,明德帝沉聲道:“朕已經容忍蕭家坐大多年,現如今僅靠一個半大的小子撐著,往昔的恩寵合該到頭了。”她明白君父為何會這樣惱怒,太子年幼,他總得為往后多做幾分打算。
不久后便有言官上書,揭發晉陽侯蕭昀與胡人私下往來,戰事失利乃是蓄意而為之。緊接著,書信證詞浮了上來,在朝堂掀起軒然大波。明德帝對此卻未表態,蕭朔當夜上書帝君,懇求為父親洗刷冤屈。
寧玉卻讓老管家將這封奏疏截下,蕭朔不解,當面質問她:“父親死后蒙冤,難道公主也輕信謠言,認為父親私下叛國?”
熏香爐中騰起縷縷青煙,寧玉按著眉心,神色有些疲倦:“小公子想活命嗎?”
蕭朔一怔,只見她徐徐起身,經過他身畔時低聲說:“隨我去祠堂。”
蕭家祠堂供奉著歷代祖先的牌位,最新那尊是屬于蕭昀的,與已故夫人蕭王氏的擺放在一處。
寧玉靜默地看著,過了許久,才對等候在旁的老管家道:“將夫人的牌位燒了吧。”
不出她所料,下一瞬蕭朔便上前阻攔,可埋伏左右的護衛將他制住。他如同一頭發狂的小獸,試圖掙脫束縛,喉間壓抑著低吼:“你憑什么動我母親的牌位?”
見此狀,老管家不忍,于是寧玉親自走上前,取下那尊陳舊的牌位,投到炭盆中。
天干物燥,火一點即燃,不多時便焚成了一捧灰燼。
漸漸地,蕭朔不再掙扎,雙膝跪地,頭深深地埋了下去,仿佛被抽去了所有氣力。
寧玉屏退眾人,獨留下自己與蕭朔二人。
他依舊伏地跪在那處,被陰影籠罩著,如一只蟄伏暗中的豹。興許下一刻他便會一躍而起,輕易取了她的性命。
可寧玉并不害怕,滿室燈燭忽明忽滅。不定的光影之中,就連她眼中的愧疚和憐憫亦是模糊的。
“蕭朔,忘掉你的生母,從今往后我是才你的母親。”她一字一字對他說道,“你是我與晉陽侯蕭昀所出,身上流淌著一半的皇家血脈。”
朝堂波云詭譎,晉陽侯被污蔑通敵叛國,此事必定會牽連到他。若明德帝當真有除去蕭家的心思……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能用最拙劣的法子保他,將他們的命數拴在一起,希冀君父能念在那點微薄的情分上,饒過蕭朔,亦饒過她。
他抬起頭,雙眸中映著火光,燒得通紅一片,嘴邊銜了一抹譏笑:“像公主這樣惡毒的女子,定是要遭報應的。”
她不甘示弱,同樣以笑回他:“那你便要好好活下去,活到報復我的那一日。”
蕭朔定是恨極了她,可她不懼。如果這樣可以保住她心上男子在世間的唯一血脈,她為何不這樣做呢?
蕭昀曾予她一場清夢,可夢醒后,她依舊要獨自面對虎狼環伺的世道。
但這樣,便足夠了。
5.
承元十九年冬,晉陽侯的遺孀寧玉公主上書明德帝,懇求君父準許她放棄京中官邸,攜子蕭朔回越州故土定居。
昔年門庭若市的晉陽侯府,被寧玉親手摘了牌匾,消隱于茫茫塵世,而顯赫了十余年的蕭家從此一蹶不振。
離京那日,寧玉與蕭朔同乘一輛馬車,她手握一串佛珠默誦心經,忽然聽見他說:“我還會再回到這里。”
她睜開眸子,對上他的視線,而他早已學會了如何掩藏恨意,神情淡漠:“被奪走的這一切,我早晚會一樣一樣要回來。”
寧玉重又闔上雙眸,帶著一抹極淡的笑意:“阿朔,望你得償所愿。”
真正去到越州才知,原來諸事并非她所想的那般順遂如意。越州將領早已重新洗牌,蕭昀從前的舊部多半被調離北地,留下來的害怕招惹事端,亦不再與寧玉母子二人往來。唯有一位曾經蒙受晉陽侯恩德的小吏,不時過來探視。
小吏家的長子年滿十三,與蕭朔同歲,兩人同在私塾念書,常在一塊廝混。這日蕭朔晚歸,一身衣衫裹滿泥漿。寧玉問他何故,他不愿答,連晚飯也不曾吃,便兀自回屋睡覺。
寧玉請老管家代為打聽,才知原是兩位少年在市集上相中同一只海東青,互相不肯退讓,竟動起手來。
蕭朔自幼長在侯府,骨子里多少攢著幾分傲氣,不肯輕易退步。寧玉一向曉得他的這點小毛病,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越發氣不打一處來。
次日蕭朔散學歸家,寧玉再度問及他昨日發生的事,他依舊緘口不提。
寧玉冷笑:“小公子失手打傷了同窗好友,竟不知過錯。去外頭跪著吧,待把事情想明白了,再回屋歇息。”
蕭朔性子拗,寧玉罰他跪在屋外,他便跪了整整兩個時辰,眼見著地上凝了白霜也不肯求饒。
老管家為他求情,這才做罷。當夜蕭朔染了風寒,發起高燒,一連病了許多日。
寧玉去他屋里探視,他躺在床上翻閱一本兵器譜,見她進屋,慌忙將書藏在枕下。她倒未瞧出他的這點小動作,問過他的病癥,又叮囑他好生養病。
蕭朔冷哼一聲:“你巴不得我病懨懨的,心里才會痛快。”
自從那夜在蕭家祠堂與她起了沖突后,蕭朔待她時冷時熱。寧玉一向不在意他的蓄意刁難,而這回,她卻認真地與他解釋起來。
“落井下石是人之常態,可雪中送炭并非人人都能做到。那位大人在你父親含冤亡故后,還愿照顧你,這份情誼實屬難得,你又怎能因為一只鳥將他的愛子打傷呢?”她望著他,嘆了口氣,“不過你年歲尚不大,也許要晚些時日才能明白。”
他素來不喜她這副故作老成訓自己的模樣,與她爭辯起來:“你也只不過比我大四歲而已。”
6.
后來蕭朔回想在越州的這幾年,他厭惡寧玉,不是因為她突然出現在侯府,莫名搶走他母親的位置,也不是因為她僅大他四歲,卻偏偏要在許多事情上管束著他。
他厭惡她,從來都只因為不愿正視自己不如她的事實。
當初京中危機四伏,她果決放棄錦衣玉食,帶他來了越州,來到他父親掙下功業的故土。即便是再艱難的日子,她也沒有吐露過抱怨。
她雖長于深宮之中,卻從未泯滅心中的善,對于襄助過自己的人始終心懷感激,言傳身教,告訴他要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
可他是怎樣回報她的呢?素日不愿給她好臉色,那些飽含怨恨的字眼如淬了毒的匕首,一刀刀劃在她的心上。
十六歲這年,寧玉托那位小吏,將蕭朔與他的長子一道送入兵營。
蕭朔得知了她的決定,決意去東院同她確認此事。那時她正在禮佛,繚繞的青煙之中,她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著。
秋日的暖陽穿過雕花窗柩映入室內,她的臉龐瑩潤通透,籠著一層柔和溫潤的光澤,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三年前她剛嫁到侯府時,還會面帶笑意地溫柔待他。之后來了越州,她就對他百般苛責,鮮少展露歡顏。
蕭朔沒有將那扇房門完全推開,只透過罅隙靜靜地觀望著。彼時十六歲的少年不曾意識到,在這樣一個尋常的午后,他冰封多時的心湖因她而裂開一道小口,很輕的一聲響,幾不可聞。
臨行前,寧玉沒有過多交代他什么,而是讓老管家把所需物品準備齊全,再送了他一枚平安符,以及一個她親手結的劍穗。
“城外伽南寺求來的符,據說很靈驗。”也許是擔心他不愿收下,她索性將平安符一并放入行囊中,“至于劍穗,等日后你成了戰無不勝的將軍,希望你能把它系在佩劍上……”
她想讓他收復云澤九城,親手斬下敵軍將領的頭顱,為他的父親了結遺憾。
可余下的話,寧玉沒有再說,那些經年舊事化為噬骨的恨意,推著她一步步往前,亦推著她親手把蕭朔送入煉獄。她到底是自私的。
她笑了笑,試圖把劍穗收回,可蕭朔輕輕按住她的手,不動聲色地把劍穗拿了過去。
蕭朔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僅用一年時間便爬到了副將的位置。待他攢了些功勛,寧玉開始寫信回京,為他請功。
北邊戰事頻發,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明德帝雖有些顧忌,但還是予以他官職賞賜。
升為將官后,面臨的戰場比以往要兇險許多,偏偏他用兵出其不意,每回都是險中求勝。寧玉聽說了他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沉靜地微笑著,不經意間卻撥錯了佛珠。
蕭朔受傷最嚴重的那一次,被胡人的馬刀砍中左肩,血浸透了里里外外的衣裳,將鎧甲泡成赭色。
因救治不及時,傷口潰爛,他失血過多,加之昏睡多日未醒,軍醫斷言活不了了,就讓部下給抬了回來。
寧玉接到人時,亦被嚇了一跳。他面上已無多少血色,氣息微弱到幾乎聽不大出。她很快便鎮定下來,讓老管家收拾出一間干凈通風的屋子養傷,再遣半夏去請越州城里最好的大夫為他瞧病。
高燒反復不退,大夫說需仔細盯著,不能離開人。寧玉不放心交給其他侍女,再也顧不得男女之防,由半夏從旁協助,親力親為照顧起蕭朔來。
他清醒的時刻并不多,偶爾會說些胡話。某個夜里,她正托腮打盹,忽然聽見他出聲,一遍遍喚著“阿娘”。
他應是被困在了夢魘里,無法掙脫,盼望最親近的人能將自己解救出來。
寧玉擰干帕子,為他在額頭上冷敷降溫。毫無征兆地,他抓住她的手。她試圖抽出未果,又害怕將他擾醒,只好讓他握著。
夜風從半開的窗牖拂入室內,燭火搖曳不定。她細細端詳蕭朔的眉眼,倏然發現,他已經褪去了少年時的稚氣,長成了青年男子。
她坐在床邊,使單手為他換了一塊浸濕的帕子,輕聲告訴他:“我不是你的阿娘,也無法保護你,你只有讓自己足夠強大,才能得到你想擁有的一切。”
“我曉得的。”半夢半醒間,他竟答了她的話,“你是阿玉。”
她側過首,望著那抹燭火,一時竟害怕窺見他那肖似故人的容顏。
7.
令寧玉不安的日子終于在三年后徹底熬到了頭,承元二十五年,梁軍收復云澤九城,大敗北胡于白狼河。戰場之上,北胡單于被一支流矢射中心臟。而取他性命的,是大梁的一位年輕將領,乃當年被北胡單于斬于馬下的晉陽侯蕭昀的獨子。
經此一役,北胡王庭四分五裂,率各自部眾退回塞外,至此再難攪動風云。
梁軍凱旋之際,京中傳來消息,帝君病重。
寧玉接到密報的第二日便啟程回京,蕭朔忙于整頓軍中事務,等得悉她要回宮時,車隊一行已出了越州。他星夜疾馳南下,終于在寧玉將要進入冀州地界時將她截住。
他原本是有些氣惱的,但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不快霎時間煙消云散。他揉著眉心,難掩其中的疲倦之色:“為何不提前知會一聲便離開了越州府邸?”
寧玉說:“陛下的病來勢洶洶,事態緊急,來不及多做準備。”
“你故意為之。”他看著她,篤定地說。
“阿朔……”
“你想把我一個人丟棄在越州。”他打斷了她,取下長劍橫在桌上,劍首赫然系著一個流蘇劍穗,“你想要我做的一切,我都做到了。把北胡驅逐出大梁國境,親手斬下仇人的頭顱,可你為何要離開?”
“君父病重,我身為皇女,本應守在病榻前侍疾,如今就連我回京探視也不準許了嗎?”她笑了笑,柔聲道,“我不過是離開數月,很快便能回來了。”
她以這樣的方式安撫了他,亦欺瞞了他。
寧玉沒有回越州,蕭朔再見到她,是在新君繼位大典上。
她牽著時年九歲的帝君走上丹墀,接受群臣叩拜。明德帝留下的遺詔里,命她回京輔佐年幼的新君,畢竟她曾教出了蕭朔這樣一顆冉冉升起的將星。再者,明德帝顧忌蕭家重新掌權,卻又不得不倚仗蕭家平定邊境,讓她留在宮中多少能牽制到蕭朔。
她順應了君父做出的安排,卻也趁機提出一個請求,恩準蕭朔承襲他父親的爵位。
明德帝雖病得厲害,卻沒有糊涂,自然駁回了她。她在殿外長跪三日,才換來明德帝點頭。
待他聽完這些秘辛,晚照已穿過窗柩投入西苑。此刻寧玉將雙手交疊,坐在蒼茫的暮色之中。
她從前一直隨母妃住在這處,七年后回宮,讓宮人簡單收拾了一番,便又住了進來。
她看著他道:“我那時攜你去越州,是藏了私心的。你揚言要拿回原本屬于你父親的東西,我便予你機會。若你當真能成大器,大梁從此又多了一位將才;若你失利,也不過是折了一位世家公子,并不可惜。”
“你又在欺騙我。”蕭朔死死地盯著她的面容,試圖從中找出一絲破綻,可他終究一無所獲。
寧玉溫柔一笑:“阿朔,你已經拿回了想要的東西,至于往后,是想留在京中,還是回越州,都隨你意。”
她起身離去,逶迤的裙擺撫過青石子鋪成的小道,繡鞋與地面摩挲,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快要走到這條路的盡頭,身后那人到底追上來,握住她的手腕。
以他的氣力,拉開十石弓弩亦不在話下。如今施加在她手腕處的力道,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柔,應是害怕嚇到她吧。
他沒有出聲,她亦沒有開口打破這份難得的寧靜。
晚風徐徐拂過,竹影婆娑搖曳,她回過身,將他的手一寸一寸拂開,低垂著眉眼,神情淡然:“阿朔,你要記住,我始終是你的母親。”
“寧玉……”他頭一回這樣喚她,再也顧不得是否僭越了禮法。
“噓。”她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抵在他的嘴邊,“有些話放在心里便是,不必說,不可說。”
他離她這樣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將她摟入懷里,仿佛下一瞬就能道出深埋心底許多年的秘密。
可他偏偏又離她這樣遠,遠到終其一生,再也無法逾越她在他們之間設下的那道鴻溝。
他究竟是什么時候對她動心的呢?是七年前侯府中的驚鴻一瞥,秀美的新婦拂開繡帳,不懼他的挑釁,含笑問他可否要吃她剝的果仁?
是蕭家落敗那時,她義無反顧只身擔去所有風雨,攜他前往越州定居,為他謀來機會?
還是他傷重那次,她不眠不休守在床邊。他從昏睡中清醒,見到她伏在桌上小憩。他望著她睡著的模樣,不知不覺竟出了神,從此將這副容顏鐫刻心間?
可他分明是厭惡她的。
“此后我不會再回這里。”他挑眉,笑了起來,仿若還是當年那個與她賭氣的少年郎,“我會完成我父親未竟的心愿,率大梁將士踏破胡人的王庭,還百姓一個安寧和平的越州。”
你想要見到的繁榮越州,我會努力替你實現。即便我知道,窮盡此生,我依舊比不上你心底那人。
“阿朔。”夕照為萬物鍍上一層淡淡的余暉,她的眉眼間亦染上一分落寞,“務必珍重。”
尾聲
蕭朔再聽說她的消息,是永安四年。
長公主染疾,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終究離去。為表對攝政長公主的哀悼,十二歲的天子親自扶棺。她沒有與她的夫婿合葬在一起,亦不愿葬入皇陵地宮,死前囑托天子,務必將她焚為一捧灰燼,撒在凌云峰峰頂。
而那時,蕭朔率十萬梁軍攻入北胡腹地,生擒了北胡的新單于。他回到越州,方知她已于半月前過世。
半夏只身來了越州,把她留下的東西交還與他。
他啟開木匣,里頭盛著的是自己當年仿她的金錯刀臨摹過的宣紙。而每一張紙上,都有她提筆寫下的評語,或詼諧打趣,或認真評判。
他撫過那一行行字,眼底有了霧氣,聽見半夏帶著哭音說:“長公主臨去前最不放心的便是您,可那時您身處戰場,她不愿讓您分心,便沒有派人知會您一聲。”
他卻笑了起來:“這一生我從來不肯開口喚她母親,她惱怒我所做的一切,于是不肯予我最后見她的機會。”
半夏張口想為寧玉辯白,可他揮手屏退了她,將頭埋在雙手之間。
良久后,他終于起身,取下懸在墻壁上的一幅山水畫。
畫像背面是一位巧笑倩兮的女子,眉眼盈盈,朱唇微啟,似極了她的模樣。
他吻了吻那幅舊畫,這已是此生最大的僭越。
外頭飄著鵝毛大雪,如他剛遇見她時。而這十數年恍若一夢,夢盡處,浮生已歇。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