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作者有話說:這篇故事我非常喜歡,一個稍微不那么自信,自尊心卻極強的小姑娘,遇上了一個笨拙又細心的男生。她的人生原本朝前看一清二楚,往后瞧明明白白,是這個人的出現(xiàn),讓她的生活多了些不確定的期待。但青春嘛,當然也少不了扼腕嘆息的遺憾。
在漫漫余生可能會遇到世上的一切,卻再也不會遇上一個她了。
【一】
2006年夏天,祝喜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父母對她寄予厚望,租了離學校近的房子,攜家?guī)Э诘貜慕紖^(qū)搬了過去。
承擔著一家人的期望,原本就內(nèi)向的祝喜上了高中以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旁人不理解,只當她孤僻不合群,因此也懶得主動跟她交流。祝喜樂得清靜,除了每次大考過后公布成績,她在班里都活得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
那是祝喜最上心的時刻,她對年級排名的重視,遠遠超過今天穿什么衣服。她渴望得到一個好名次,倒不是想在同齡人中遙遙領(lǐng)先,而是為了回饋每一次交房租都唉聲嘆氣的母親。
祝喜家境不好,父親常年在外地打工,母親留在家?guī)偷艿埽榭粘薪右恍┡R時工的活計貼補家用。
那次期末考試,她照例是班級第一。班主任早注意到她整日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不與他人來往,公布成績以后便以先進帶后進為由,把祝喜的座位調(diào)到了正中央,并且把周寶蘇調(diào)到了她身邊的位子。
周寶蘇是班花,祝喜曾在晚自習課上不經(jīng)意聽別的女孩討論過,說她身邊從來不缺少追逐者,少不得要比旁人心高氣傲些。
兩人同桌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了幾個月,都能心照不宣地保持距離。祝喜每日上課認真聽講,勤做筆記,下課除了去廁所不離座位半步。而周寶蘇則完全相反,她上課趴在桌子上睡覺,下課則跑去走廊。
祝喜曾隔著窗戶看到,她幾乎每次出去都跑到了隔壁的教室門口。
第二學期期中考試剛剛落幕,祝喜拿著成績單回家,看到穿著粉色運動短裙的周寶蘇。她站在祝喜臥室窗戶正對著的那棵大榕樹下,歪著腦袋在同樹上的人說話。
祝喜凝神細看,發(fā)現(xiàn)那個掛在樹上的男生有些眼熟。想了片刻,她才記起自己透過窗戶看到過他和周寶蘇趴在走廊的欄桿上嬉戲。
那時她剛剛解開一道數(shù)學題,一抬頭看見那個叫沈呈的男生,悄悄把一根狗尾巴草插到了周寶蘇搖晃的馬尾上。
如今他們在自己家門口出現(xiàn),祝喜心里莫名涌起一陣不安。她低著頭腳步匆匆地經(jīng)過他們,剛進樓道就撞上了拿著錢出來的媽媽。她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周寶蘇笑嘻嘻地接過了媽媽手里的錢,得意地沖著樹上的人晃了兩下,開心地說:“房租到手啦,請你吃肉?!?/p>
祝喜難以置信地立在原地,眼神不經(jīng)意跟樹上的人四目相對。初夏的蟬鳴逐漸三三兩兩地響了起來,周寶蘇的笑聲回蕩在耳際,祝喜仿佛從夢中驚醒,急忙后退一步,躲到陰影里去了。
那是她第一次同沈呈打交道,在那樣一個尷尬的氛圍里。
【二】
再次與沈呈見面是在溜冰場,祝喜穿著暗紅色的馬甲,拿著掃把,在清掃客人留下的垃圾。自從上了高中以后,祝喜在教輔書籍方面要花的錢陡然增多。她不愿意跟家里開口,看到溜冰場招工的啟事,便帶著身份證、學生證和成績單去了。
老板原本嫌她年紀小,不愿意收,奈何祝喜準備得十分充分。她把證件一樣一樣地擺到老板面前,說:“我是正經(jīng)學生,家庭條件不好才出來兼職。我可以比她們少拿些工資,只要您給我一個機會。”
老板看她成績優(yōu)異,便把她留了下來,平日里也不怎么讓她干活,偶爾坐在休息區(qū)教自己上五年級的女兒功課。
祝喜自然是高興的,工資雖然不高,但好歹也能為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分一點憂。
遇見沈呈的那天,祝喜正和一群上了年紀的阿姨一起打掃。她拿著掃把走到休息區(qū),看到長椅的盡頭有一個背包。她過去拿起來放到了前臺,也沒放在心上。
不多時,沈呈就出現(xiàn)了。另一位打掃的阿姨引著他來到祝喜面前,說是失主回來取東西。祝喜正在對抗地板上那塊頑固的口香糖,跪在地上頭也沒抬地說:“在前臺,我?guī)闳グ??!?/p>
一起身,四目相對,祝喜怔了幾秒,隨后迅速反應(yīng)過來,禮貌地說:“請跟我來?!?/p>
她不想相認,倒是沈呈似乎并沒有看出她的居心,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哎,你是祝喜吧?我見過你,每次大考都考年級前十,學校公告欄上還有你的照片呢。照得有點傻,沒有本人好看……”
那個時間是一中的晚自習時間,學校強制要求所有在校生都要上。祝喜要工作,每晚都悄悄地溜出來,就算偶爾被發(fā)現(xiàn),老師看她成績好也不會多加懷疑,只當她去了廁所,或者又去辦公室問題目去了。
沈呈就不同了,他不學無術(shù),早就被老師當成問題學生重點關(guān)注了。
那段時間,祝喜被他擾得不勝其煩。
每次沈呈成功逃了出來,總要自作聰明地叫上她。一開始是裝模作樣地站在教室門口朝里面喊,“祝喜,教導主任找你。”這招不能用了就貓著腰趴在窗邊學狗叫,提醒她時間到了,趕緊溜出來。
他興致勃勃地圍著祝喜打轉(zhuǎn),甚至連身邊的人都察覺到了。周寶蘇撐著腦袋,認真地打量起祝喜來。
周寶蘇生得漂亮,眉眼艷麗,神態(tài)自有一股天生的風情。她托著腮直勾勾地盯著別人時,眼神里又流露出渾然天成的輕蔑和天真。
祝喜莫名心虛,雖然她對女孩熱愛追逐的東西都不甚感興趣,但性別意識的蘇醒不比別人晚。周寶蘇喜歡沈呈她是知道的,走廊上嬉鬧的背影多少都能透露出一些天機。
但出于女生之間那些難以言喻的隱秘情緒,即便周寶蘇已經(jīng)很不高興,也依然沒有開口問過一句。
祝喜當然也不會自討沒趣,她想無視,奈何沈呈掐準了她的軟肋,每每都在她必須要溜出去的時候出現(xiàn)在她身邊。兩人同行的次數(shù)多了,班里逐漸起了一些流言,無非是女孩們最鐘愛談?wù)摰哪切崦辆€索罷了。
其中,臉色最難看的就是周寶蘇了。
【三】
沈呈喜歡溜冰,雖然他溜得并不好。
要值班的時候,祝喜就趴在休息區(qū)的桌椅上看書,沈呈跟她說話仿佛是面對一塊石頭??删退闶鞘^,有的還能蹦出一只猴子呢,你就別指望能從祝喜的嘴里蹦出半句廢話。
沈呈無聊地在溜冰場上緩慢地滑行,客人很少,音樂和鐳射燈都沒開。頭頂一盞盞燈打下慘白的燈光,照得沈呈的神情懨懨的。
才一會兒工夫,祝喜抬頭,已經(jīng)看不見沈呈了。寬闊的場地上空無一人,只有明晃晃的燈光顯得越發(fā)凄清。她下意識地站起身,左右環(huán)顧了一圈,依舊沒見人影。
祝喜低下頭,看著自己剛剛證畢的一道題目,心頭突然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失落。
剛準備收拾收拾東西關(guān)門,場地的燈突然暗了下來。祝喜還沒來得及驚慌,天花板中央的鐳射燈就亮了起來,斑斕刺眼的燈光均勻地鋪灑在光滑的地板上。沈呈站在燈下,拿著話筒清了清嗓子,用蹩腳的粵語說:“下面這首歌,獻給我的朋友。”
“她偏卻太傲氣,見面也不多說話。要坦率分析為何沒法得到她,心里長留下舊創(chuàng)疤。”
一首《失戀陣線聯(lián)盟》被他清唱出來,歡快的旋律配上閃爍的燈光,倒讓空落落的場地顯得有幾分熱鬧了。祝喜原本還愣怔地看著,不多時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沈呈穿著溜冰鞋,唱到高潮時顯然有些激動,忘了自己技術(shù)欠佳的事實。他忘我地轉(zhuǎn)了一個圈,重心不穩(wěn),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祝喜原本還在捧腹大笑,下一秒就意識到了不對勁。沈呈“哎喲哎喲”地叫著,卻一動不動。
救護車來的時候,他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認真地警告祝喜:“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祝喜憋著笑點了點頭,忍不住打趣道:“我絕對不會把你唱歌轉(zhuǎn)圈把尾巴骨摔斷的事兒說出去的,你放心吧?!?/p>
沈呈張牙舞爪地住進了醫(yī)院,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不去上課了。
祝喜以為他是樂意的,依舊心如止水地坐在書桌前解那些永遠都解不完的題目。她一個人在食堂吃了素餐,坐回教室,應(yīng)付了來叮囑紀律的班主任。她看著趴在桌上郁郁寡歡的周寶蘇一眼,下意識就朝窗口看去。
那里顯然不會出現(xiàn)亂七八糟的聲音了,祝喜斂起多余的神情,一個人溜了出去。
離期末考試還有幾天的時候,沈呈回來了。他趴在窗邊吆喝著,祝喜一抬頭就看見他一張欠扁的笑臉,
“本少爺學成歸來了!”
祝喜低下頭繼續(xù)著手中的工作,似笑非笑地說:“所以以后轉(zhuǎn)圈不會再摔著屁股了嗎?”
沈呈聞言便伸手來捂她的嘴,緊張兮兮地叮囑:“不是告訴你忘了這件事嗎!”
祝喜抬起頭,一雙眼里寫滿了驚訝和無措。沈呈的手還停留在她的嘴上,溫熱的觸感仿佛火一般,灼著她的思緒。
那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祝喜并非不聞不問。
她曾經(jīng)在一個周日的下午去看過沈呈,原本她想把自己的筆記帶過去的,臨行前還是放下了。她拿自己兼職掙來的錢去音像店買了一盤磁帶,雖然她沒有隨身聽,可沈呈肯定是有的。張學友的歌他張口就來,想必也是非常喜歡。
她帶著張學友的磁帶去醫(yī)院給他解悶,還沒進去就看到在門口小花園散步的沈呈。他拄著拐棍還不老實,硬要把一條毛毛蟲扔到周寶蘇的身上。周寶蘇尖叫著躲開,隨之而來的笑聲像一陣魔咒,不由分說地挑動著祝喜的神經(jīng)。
于是她像去時那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上課鈴驟然響起,打斷了祝喜的回憶。她回過神來,嫌棄地把沈呈的手打開,又揉了揉自己的嘴,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好了,我不提了?!?/p>
沈呈后知后覺地握緊了手,匆忙地說了一句“放學來找你”就跑回了教室。臨近期末,學校紀律抓得緊,他不敢遲到給老師留下話柄。
臺上的老師陶醉地念著古詩,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祝喜默默在心里咀嚼著這句話,不由得落下一聲嘆息。
【四】
初冬剛至,第一場雪還沒來得及降下來,祝喜就實打?qū)嵉亟?jīng)歷了一場風霜。
客人聲稱在休息區(qū)落下了一塊很名貴的手表,回來再找時就不見了。據(jù)說那表值上萬的價,祝喜原本還在更衣室聽其他打掃的阿姨八卦,下一秒就被老板叫了出去。
“我查了排班表,那天是你值班。”
按照日期,祝喜認真地回憶了一遍,而后篤定地對老板說,“那天臨走前我按例檢查了,沒發(fā)現(xiàn)客人落下什么東西。”
她話音剛落,身后一位中年婦女就尖著嗓子開口了:“我兒子說了,那天他們來得晚,應(yīng)該是這里的最后一批客人,所以不可能是別的什么人拿走的?!?/p>
祝喜仔細地聽著,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話里話外仿佛已經(jīng)敲定了自己的罪。
“我真的沒看見什么手表?!彼僖淮沃厣辏魏尾]有人聽。老板讓她休息一天,回去等消息。
過了幾天,祝喜沒等到事情解決的消息,卻等來了那個直接定了她罪的客人。應(yīng)該是老板把她的學生證拿給客人看了,祝喜垂手站在辦公室里,不卑不亢地聽著那一條條指控。
“總之,你要不把手表交出來,要不就賠錢!”那個中年婦女氣急敗壞地對教導主任說:“你們這教出來的都是些什么學生啊,品德敗壞?!?/p>
學校的老師到底是比溜冰場的老板負責一點,沒有直接把她推出去了事,而是報了警。
在真相還沒調(diào)查清楚之前,話最多的永遠是圍觀群眾。
那段時間,祝喜偷偷去溜冰場兼職,還偷客人手表的傳聞甚囂塵上。高度緊張的學習壓迫著學生的神經(jīng),大部分人都渴望生活中出現(xiàn)一些新鮮的談資。像祝喜這樣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頭一次鬧出爭議那么大的新聞,完全滿足了他們的獵奇心理。
沈呈掛在單杠上,煩惱地說:“你再仔細想想。”
年級里到處都有人在議論,更有甚者欺負她沉默寡言,當面就敢嚼舌根。祝喜在教室待不下去,課間到操場散心。沈呈想為她出謀劃策,可撓了半天腦袋也想不出好主意。
祝喜回去上課,經(jīng)過一伙聚集的女孩時,不經(jīng)意聽到她們說:“連房子都是租的,真是人窮志短?!?/p>
周寶蘇安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拿著一面小鏡子撥弄著自己的劉海。黃昏的光線打在她的側(cè)臉上,光與影的自然過渡越發(fā)顯得五官精巧艷麗,鋒利無比。
那件事最后也沒調(diào)查出什么結(jié)果,但好在出人意料的是,那位蠻不講理的客人也再沒找到學校里來。教導主任過去就知道祝喜家庭困難,看她懂事乖巧也沒怎么批評,叮囑了兩句以學業(yè)為重,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溜冰場已經(jīng)不能再去了,祝喜找來沈呈壯膽,去老板那兒要回了扣押的證件,順便結(jié)清了工資。撂下兩句江湖不再見的狠話以后,他們倆坐在麥當勞的暖風下,腦袋都有些蒙。
“馬上就要上高三了,你別兼職了?!鄙虺什唤橐庾O膊淮罾碜约?,自顧自地說,“老師說得對,幫父母分憂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能本末倒置。”
窗外的夜空閃爍著熒熒白光,路人行色匆匆,裹緊了大衣,一頭扎進了風雪中。祝喜歪著腦袋,認真地打量著這個花朝月夜的世界,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呈漸漸收了聲,他只看了一眼女孩精致的側(cè)臉,心頭竟隱隱有一絲無所適從。
他想起第一次看見祝喜的場景。那時也是一個飄雪的日子,他跟著一群哥們兒去溜冰。人很多,很喧鬧,燈光迷離,煙味和香水味混合的味道刺鼻。他溜得不好,只敢扶著欄桿慢慢地走,旁人嘲笑他,一窩蜂尖叫著從他身側(cè)掠過。
他被嚇出一身冷汗,一回頭,看見休息區(qū)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寫作業(yè)。他原本就對溜冰不感興趣,也不再嘗試,扶著欄桿無聊地注視著。她整個人都顯得格格不入,認真的側(cè)臉在搖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不真實。
沈呈想湊近一點兒,掃地的阿姨以為他要買東西,喚了那個女孩一聲。她放下作業(yè)走了過去,隨口問道:“買什么?”
沈呈莫名有一絲緊張,這個女孩他是見過的,在校園通告欄上,她的照片常年貼在那里,
下面標注著年級和名次,換來換去都沒跌出過年級前十。
一群男生指著照片裝模作樣地感慨:“呆頭呆腦的,一看就是書呆子。”
沈呈記得她,因為她有一雙十分漂亮的眼睛,層次分明的雙眼皮,纖長的睫毛根根可數(shù),瞳色深沉,眼神可倒映出山河明月。
那天第一次見面,他手忙腳亂地拿了一堆零食,結(jié)賬時找零看也沒看就塞進了口袋里。
臨走時祝喜追到了大門口,拿著一張十塊的紙幣說:“不好意思,剛剛算錯了。”
一陣寒風裹挾著風雪劈頭蓋臉地朝他們襲來,祝喜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通紅的鼻頭,閑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又進去了。
【五】
來年開春,學校花壇里的薔薇成簇成簇地開放了。周寶蘇走藝考的路,已經(jīng)很久沒來學校上過課了。不學無術(shù)的沈呈經(jīng)過祝喜三言兩語地點撥,漸漸有了一些好學之心。在一次重要的聯(lián)考當中,他進步神速,已經(jīng)夠上二本大學的分數(shù)線了。
他們在食堂吃牛肉面,沈呈拿著成績單嘚瑟地說:“我那么優(yōu)秀,你是不是該表示表示啊?”
祝喜頭也不抬地說:“我又不是你媽?!?/p>
沈呈狀似生氣,轉(zhuǎn)而又哀怨地說:“明天是我的生日。”
祝喜這下抬起頭,局促地看著沈呈,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沒準備?!?/p>
沈呈把碗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片牛肉夾給了她,搖頭晃腦地說:“本少爺什么都不缺。”
祝喜順勢而下:“那我就不獻丑了?!?/p>
“哎哎哎,有沒有誠意?。俊鄙虺什粷M地看著她,“明天上午九點,游樂園見?!?/p>
他說完便走了,不給人留一絲一毫拒絕的余地。祝喜捧著碗發(fā)了一會兒呆,嘴角卻輕輕地勾了起來。
第二天,她如約到了游樂園門口。沒看見人,她就找了一張長椅坐下背單詞。
陽光明晃晃地傾瀉而下,淋了路人滿頭。沈呈拿著一個氣球走過來,俊朗的笑容吸引了過往的女孩。在那樣熱鬧歡快的地方,他直直走過來的專注模樣顯得有些突兀。祝喜突然有些緊張,好像那次會面多了些什么特殊意義似的。
沈呈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坐一次過山車,從前他膽子小,又有輕微的恐高,縱然心里渴望著體驗,可每每到了跟前又退卻。
“你陪我坐,我就不怕?!鄙虺市ξ卣f。
祝喜是不恐高的,全程閉著眼,任憑旁人怎么尖叫,她都無聲無息,淡定得仿佛在喝下午茶。
感覺劫后余生的沈呈一邊拍胸口,一邊舉起大拇指:“祝喜,你真厲害。”
祝喜轉(zhuǎn)身看著摩天輪上掛著的“暫休牌”,難掩失望地說:“可惜今天坐不上這個了?!?/p>
她長那么大還只坐過一次摩天輪,十歲那年,弟弟過生日,父母破天荒帶他們出來游玩。那時她小小年紀就顯露出了不凡的膽色,在他們乘坐的小盒子升至最高空的時候,連爸爸都閉上了眼睛,她卻興致勃勃地趴在透明擋板前,俯瞰著這座城市。
那是她第一次完整地觀察生活了那么久的城市,也是她第一次感覺自己仿佛真的能看到未來的一點光亮似的。
“你喜歡摩天輪?。繘]關(guān)系,以后我給你做一個,擺在家里天天看。”沈呈神采飛揚地看著她。
那之后沒過多久,祝喜的爸爸就在工地出了意外。老鄉(xiāng)給家里打來電話,媽媽連夜坐車趕了過去。祝喜在家焦慮不安地等了幾日,最后等到爸爸一條腿沒了的消息。
媽媽打電話要她好好復習,照顧弟弟,她自己則留在那里跟工程老板交涉。既然意外已成定局,那就要盡可能多地尋求補償。
祝喜去了街口的大排檔當跑腿的服務(wù)員,順便推銷啤酒,生意好時提成拿得比工資還高。臨近高考,大家都自發(fā)地努力起來,學校也不再強制上自習,因此祝喜在那里做了半個月都沒被人發(fā)覺。
偶遇沈呈是在六月初的一個日子,天氣逐漸炎熱,路邊攤的生意好了起來。祝喜端茶遞水忙得腳不沾地,一轉(zhuǎn)身看見沈呈和一群人坐在旁邊的大圓桌上,看樣子是在聚餐。周寶蘇穿著棉麻連衣裙,松松垮垮地挽了一個發(fā)髻,白皙的皮膚在夜色中襯得人越發(fā)出塵脫俗。
祝喜愣了幾秒,背過身用圍裙蹭了蹭自己的手,隨后神色如常地拿著菜單問:“要吃點什么?”
沈呈幾乎像被灼了尾巴的毛,拉開椅子忽地站起身,拉著她的手緊張地問:“你不在家復習,跑這里來做什么?”
“你們不是也沒在家看書嘛。”祝喜捏著菜單,故作輕松地說。
“我們跟你不一樣?!?/p>
灑水車緩慢地經(jīng)過,伴隨著一陣《致愛麗絲》,祝喜抬起頭,感覺空氣中的水汽都凝聚到了心里。
老板催著她去后廚刷盤子,祝喜轉(zhuǎn)身想走,說:“既然不一樣,也就沒必要管我的事了。”
沈呈后知后覺地覺察到什么,焦急地拉著她的衣袖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們的成績都很差,臨陣磨槍都拯救不了。你不一樣啊祝喜,都快高考了你還在這里浪費時間,眼光要放長遠一點,千萬不要本末倒置,因小失大了。”
周寶蘇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眼里的從容仿佛是一面鮮明的旗幟。
祝喜無心糾纏下去,去了后廚端菜。
沈呈自知說錯了話,只憂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眼神不由自主地跟著她。桌上其他人都在狐疑地打量著祝喜,交頭接耳地討論著。
祝喜不勝煩擾,索性抱著啤酒去了街對面的大排檔。也許真是禍不單行,那天祝喜心不在焉,又不小心撞上了一個醉酒的客人,對方不依不饒,非要她把那瓶酒喝完才算完事。拉扯間,她的皮筋斷開,頭發(fā)散落滿肩。
察覺到馬路對面打探的目光,祝喜覺得前所未有地疲憊。她把圍裙一扔,隨后不再理睬身后人不堪入耳的謾罵,不管不顧地背上包走了。
那晚的月色很溫柔,晚風裹挾著煙火氣吹過她的耳際,仿佛帶走了什么東西似的。
【六】
幾天以后,祝喜從考場里出來,直接坐上了去外地的火車。
她跟在媽媽身后,奔走維權(quán),幸好有許多同鄉(xiāng)出手相助,爸爸該得的賠償最終還是到位了。成績出來,老師打電話來通知祝喜考了全校第一,被北京一所理工科大學錄取。她跟媽媽一起,租了車接爸爸回家。
雖然日后的生活還是個困擾,但眼下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
臨走前的畢業(yè)典禮,祝喜穿了一條新裙子,把規(guī)規(guī)矩矩扎了那么多年的頭發(fā)放了下來,柔順地披在肩膀兩側(cè)。她變得明亮又自信,一路上都有人跟她打招呼,她那樣從容地走過去,卻沒看到最想看到的那個人。
沈呈和周寶蘇都沒去參加畢業(yè)典禮,她抓著一個向來八卦的女孩詢問才得知,那年的高考,他們倆雙雙缺席了。
北上的時候,祝喜幾乎快把半個家都帶在了身上。北京的物價水平高,她只想盡可能地減少一點開支。
不僅要節(jié)流,更要開源。她一安頓下來便馬不停蹄地出去找了工作,身兼數(shù)職,一有空就往外跑。學習的時間少了,她上課的時候就格外認真。她那個樣子與從前也沒什么兩樣,生活的軌跡永遠都是孤零零、偏離大路的一條。因此上了大學,也依然沒什么朋友。
第二年暑假回家,因為祝喜畢了業(yè),再加上親戚給行動不便的爸爸找了份門衛(wèi)的工作,他們一家人又搬回了郊區(qū)。
搬家那天,周寶蘇的媽媽來了。一番流于表面的寒暄過后,她摸著祝喜的腦袋感慨道:“到底是熬出來了,孩子那么有出息?!?/p>
祝喜乖巧地站在那里,話到嘴邊輾轉(zhuǎn)了數(shù)遍,還是沒問出口。
那之后又過了多少年,祝喜也記不清了。
她按部就班地生活著,順著命運的軌跡虔誠地向前,越發(fā)覺得人生的光亮不應(yīng)該在前方,而是在已經(jīng)路過的身后。這個世界并沒有一個確定的法則,“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句話也并非全是道理。
她終于到達了理想的年紀,卻并沒有過上理想的生活。因為她在漸長的歲月里領(lǐng)略了更多,明白了當她急躁地奔向幸福時,已經(jīng)跑過了頭。
不是沒有想過回頭的,大四那年的圣誕節(jié),她和師兄一起從實驗室回來,看見不遠處路燈下有一個熟悉的背影。她想追上去仔細瞧瞧,還沒走近,那個人就像是等到了人,圍上圍巾走了。
祝喜站在原地悵然若失,直到一陣寒風襲來,她才驚醒,早就已經(jīng)斷了聯(lián)系的沈呈不可能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那個晚上,她厚著臉皮聯(lián)系了幾乎全部的高中同學,詢問沈呈的聯(lián)系方式。得到的答案無一例外:“他又不是我們班的,班里不就你和周寶蘇和他熟嗎?你怎么不去問她?”
于是祝喜又做了良久的思想建設(shè),從家里要來周阿姨的聯(lián)系方式。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終于見上面。
經(jīng)過四年的沉淀,周寶蘇越發(fā)有氣質(zhì)了,艷麗的眉眼多了些溫婉。她一動不動地坐著時,過去那些囂張和高傲仿佛遙遠成了上輩子的事。
爸爸剛出意外不久,祝家交不起房租,祝喜給周阿姨打電話想解釋一下家里的情況,奈何接電話的是周寶蘇。她言之鑿鑿地說準備將房子賣出去,讓他們一家人趕緊搬走。
那段時間她急得飯都吃不下,不敢再拿這件事煩擾還在外地維權(quán)的父母,只能自己出去找活兒干,在大排檔兼職掙些外快。
“你還好吧?”祝喜收了記憶,試探著開口。
“如你所見,我很好?!彼攘艘豢诳Х?,頓了頓,“他也不錯?!?/p>
“你們現(xiàn)在……在哪兒呢?”
“復讀了一年,進了一所二流大學。”周寶蘇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明年我們就訂婚了?!?/p>
祝喜原本還想問些什么,包括當年他們?yōu)槭裁慈毕呖?,以及沈呈現(xiàn)在的聯(lián)系方式等等。但所有還未來得及開口的話都變得不再有意義,周寶蘇優(yōu)雅地端坐著,仿佛一個勝券在握的將軍,從容不迫地看著對手如何丟盔棄甲。
過往的夢境像極了沙灘上的貝殼,潮水褪去時,便避無可避地出現(xiàn)在眼前。
第一次打交道,得知祝喜是房子的租客時,周寶蘇也驚訝過。只是那時沈呈叮囑她,不要在人前表露出來。
后來沈呈來借錢,周寶蘇問了幾十遍,他才支支吾吾地承認是為了幫祝喜賠償那塊手表。
最后在大排檔那天,周寶蘇陰陽怪氣地說了幾句話,其他人不甚了解情況,紛紛勸沈呈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枉費深情。
他喝了些酒,迷迷糊糊看到馬路對面的祝喜被人糾纏,于是拎著酒瓶搖搖晃晃地過了馬路。酒壯慫人膽是有些道理的,沈呈這樣一個連過山車都不敢坐的人,聽到那個醉漢在用不堪入耳的詞語咒罵著,腦子一熱,一拳揮了上去。
祝喜離開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神秘又寧靜,在她消失在街角的前一秒,沈呈的臉被碎裂的酒瓶劃傷了。他的青春停在了一場毫無意義的爭執(zhí)中,但也許勇往直前的稚氣和不合時宜的血性正是愛情最深刻的意義。
自那以后,那條近十厘米的猙獰的傷疤就駐扎在了他的臉上。
寒意漸起,咖啡館里響起神秘優(yōu)雅的西班牙民謠。周寶蘇起身告辭,裹緊了大衣,一頭扎進了蕭瑟的寒風中。
【七】
2012年的冬天,世界末日說席卷了大街小巷。
沈呈喜歡冬天,他戴著口罩和帽子,遮住了傷疤,一個人坐車北上,說要去看看故宮的雪。
周寶蘇什么也沒說,臨行前把一條圍巾塞進了他的包里。那里面還有一個摩天輪模型,是他用九百根小木棒搭建而成的。周寶蘇假裝沒看到,叮囑他早去早回。
那是沈呈第一次去北京,雖然他家境尚可,但從小到大也沒離家這么遠過。一下車他就迷了路,查了許久地圖才摸到理工大。
他在一棟宿舍樓下等了許久,最后在暮色四合中看到祝喜和一個男生并肩走了過來,模樣是登對的。隔得稍微有些遠,他聽不太清楚,卻還是聽到了“實驗”“數(shù)據(jù)”這樣的字眼。
沈呈借著路燈的光又仔細瞧了兩眼,剛確認了那久違的笑容,就被發(fā)現(xiàn)了。眼見著祝喜已經(jīng)快步走過來,他一著急,圍上周寶蘇的圍巾,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在漫漫余生可能會遇到世上的一切,卻再也不會遇上一個她了。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