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未停歇（七首）

王寶卿

醒著

我用醒著來抗拒這一天的過去

好像這樣，未竟的事就會完成

這是徒勞啊

可我堅持醒著，想著——

一段外國新聞中并不認識的人

在新聞過后的命運

一曲探戈紅色旋轉中模糊的臉

去年的雪早已不知蹤影

那些走過生命地平線的人們

那窗口干枯的爬山虎圍攏的

仍在張望的同樣干枯的眼

等著，雨還會來

因為即使在夜里

許多事物一定還醒著

一定不止是沉默

聽，它們仍然在接受召喚

貝加爾湖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起了風

想起那些流動不息的事物

海鷗鼓風的嗉囊以及

被船頭分開的告別的波浪

想起另一些事物在風中跳躍

展示被剝蝕的壯烈

宛若祝福聲中下墜的花瓣

把藍寶石還給湖水的漣漪

想起直抵心靈深處的喧嘩

想起追隨的書信，四季流淌

只為一個不歸的人寫下

是誰的故事，在風之上傳唱

那個兩千年前的牧羊人

他朝向故國的最后喘息

他的決絕讓羊群沉默，他的聲音

縹緲如被天空彈奏的山形

高大的冷杉在做夢，夢見風的穿行

夢見托夢人是一個獵人

在尋找海豹和黑熊，海鷗尖叫

驚動了哪些青草，我想起了風

想起了所有的夢，所有的擁抱和告別

閃光的樹葉，和一枚銅質像章

誰的身影偷偷安慰白樺林中的少女

安慰一生的愧悔，那暴風雪般的離去

我躺在船板，和天空這么對等

我穿過了你，你不再說話的寶石眼神

你是西伯利亞原野藍色的疤痕

是凝固的風，當我第一次見到你

為一面漢代銅鏡而作

“鏡生物明”，僅僅一剎那

如日之光復活了你，連同

女主人銹跡斑斑的死亡。

她曾幻想長生不滅，一次次乞求

煉金術士丹爐內灼熱的秘方

以及你暗合天體的魔力

在煙霧繚繞的渴望中，吟唱

“服者君卿，幸至未央”

然而永恒是另一種無可逆轉的

黑暗，吞沒如禽鳥疾飛的人生。

現在，由你替代她重返人間

在陌生的塵世兌現遲到的永生

這次，死亡不再意味著一無所有。

“長勿相忘”——誰和誰的誓約？

你曾經照耀的愛情讓墓室明亮

還是注定成為忘情滑稽的背書

這已不再重要。即便死去的

愛情，也可以裝點新潮的格言

在情感泛濫的碼頭，“時代號”船帆上

性感的標簽暴露欲望的底色

足以讓往來的過客流連忘返

沒有誰再留意兩千年前的古老注腳

盡管你曾把思念如此鍛打

并將所謂永恒刻在日月之上

春天的海棠樹

仿佛精心裁制的裙邊上的

一個個皺褶，小小的三角凸起

在枝丫一排排的密室

她們在掙脫晨曦最后一塊黑暗

早春不斷膨脹的空氣中

醞釀著各種不期而遇的念頭

在所有光明和低暗的角落

萬物重新展開對季節的撫摸

現在，那些白色的花瓣已如女人

凋落在床頭，時間在更深地掘進

給枝葉注入更多的力量吧

劈開舊時代黯色的甲殼

每一個春天都負有使命

這注定每一次新生的權利

過了今晚，這些新芽將展示她們

在花朵獻祭之后的力量

雨未停歇

雨刷器一掃過，水流的斷點

便像記憶中的一段空白

正試圖聯接另外的空白

車流就從這空白中涌出，如同雨水

緩慢深入一座城市的內部

雨，可以浸濕信箋，或者

其他能讓時間變厚的東西

比如，那個墻皮斑駁的旅館

不會再現電影中的情節

也不會再成為一首經典的前奏

更大的陌生是，雨開始傲慢

不再迎合你倔強的靈感

墜落的每一滴，碎在車玻璃上

就是一個極具引力的黑洞

從瞳孔不斷攫取你的意識

十字路口的時間被信號燈叫停

你成為蒼白秩序的一部分

加入聲音與空氣交換的單調中

眼前的雨，此刻，變成全部

全部可以松散的意義

蓮 霧

夜色中，三個蓮霧逃離

它們落地的聲音

比盲目爬上陸地的人類祖先

聽起來要輕松

現在，它們數字一般

排列在天空的窗口前

繼續與時間交換寧靜

上方，是天蝎座的三顆亮星

不遠處，是大海均勻的呼吸

萬物都在追求夜晚的屬性

此刻，你與世界的默契

仿佛僅僅是數量上的關系

一個與三個，或者更多

或者無窮大與無窮小之間

盲 童

你看不見世界，或者說

是世界看不見你

你的手伸向未知

總是觸到柔軟的隔膜

像朝著黑暗摸索的樹枝

空氣，在想象中向上

也可以垂直向下，并且

在同樣烏黑的地下尋找種子

一種對世界更為隱秘的呼吸

你不再看見，由此消除了

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障礙

讓這顆星球懂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