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時候,家里的客廳的墻上,有一張白居易的畫像。我對這位面目嚴肅的古人,一直都不親近。因為他目光如炬、表情冷峻、威嚴訓誡的意味撲面而來,一點都不和藹可親。爸爸告訴我:“這是我們的先人,唐代的白居易。”我并不認為他跟我有什么關系。
后來,選擇了中國古代文學作為學術研究方向,我哥哥告訴我:“你是白居易的第52代,要多研究研究我們的祖先。”我一下子想起我童年的墻上的畫像,很沒有好感,所以也不重視他。
我博士畢業,兒子也漸漸長大,聰明好學,考到新加坡去讀中學。我在暑假去新加坡陪讀,哥哥告訴我,新加坡也有白氏宗親,叮囑我去看看。
經歷過陰影的我,對“白氏宗親”這樣的話并不重視。但是,血脈涌動,總覺得一個人在新加坡的孤單,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決定帶兒子一起去看看。
接我電話的人,很高興地告訴我,周六下午,我開車去接您。您不用打車過來,我自己去接您。
我的心里有點小小的受寵:兒子曾經告訴我,在新加坡,有車,意味著富翁。因為新加坡有限的空間,政府對于車輛的數量控制很嚴,僅養車一項,一年大概人民幣30萬。我在新加坡訪問的幾個朋友,都是叫我自己打車去的。
周六下午,風和日麗,少有的好天氣,白氏公會的車到了。我和兒子高高興興離開賓館,去那里參觀。
先是吃飯。在一家中式餐館,白氏公會副會長白源德及夫人,還有一位年輕人,都已經等在那里了。白副會長向我解釋說,會長先生本來要親自來接待的,但是,臨時有事,今天早上飛山西太原了。并表示遺憾。
我的內心漸漸有絲絲縷縷的溫暖。
菜,上來了。吃飯是最有親密氣息的人際活動,盤盞碰撞,香氣氤氳,互相的禮讓、夾菜、問候,不知不覺把氣氛由生疏拉近成融洽和和氣。
兒子對肉骨茶和炸豬蹄都喜歡。伯伯和叔叔就不斷給他夾菜,一盤豬蹄,他一個人足足吃了一半,如在家里一樣,不生澀。
吃完飯,天空突然下起太陽雨,細細密密的雨織成天地間的大幕。我們從飯店出來,就停在門口。我說,咱們走過去吧,反正白氏公會也不遠,一箭之地。白大哥說,不用,你兄弟去開車了。
兄弟?我的內心被觸動了。在遙遠的新加坡,不是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出去游玩、購物、教育孩子、坐地鐵嗎?
有什么東西,給我的感覺不一樣了。
車來了。只有幾步路,白大哥就不愿意我們淋雨。
進入到九仙宮(這是一個道教的廟宇式建筑,里面供奉九天仙女),白大哥跟我介紹白氏公會:旁邊的那一座樓是三年前新建的,這個道觀,有80年歷史了,也是公會的一部分。
我們一起進入白氏公會。首先進入會客廳。這間30平方米的地方擺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白氏宗族的交流的獎牌、獎杯、來往的禮品、互相贈送的家譜和書籍,高高低低圍著屋子墻裝了半屋。
白大哥把其中重要的指給我看:這個是來自韓國的,那個是來自美國的,還有馬來西亞、菲律賓……這是一個小小的聯合國。
顯然,白大哥不是一位健談的長者,他三言兩語介紹完,就叫我自己隨便看。我發現,在這里有好幾柜子的家譜,有福建的、江西南昌的、臺灣的,居然發現有我們河南的。
我的內心,在目光滑過一本又一本書書脊的名字時,慢慢滋長出一張大大的網。在美國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也有家譜上的人的名字和我寫在一本書上。不知道,我的周圍有和我如此血緣親近的人。
接著我在白大哥的陪同下,參觀了他們專門的展覽室。我知道了:新加坡一系來自福建安溪榜頭,為了躲避戰亂,他們在清代,來到這里,到現在已經近400年。
我在展覽室的一面墻前站住。這面墻鑲嵌著新加坡白氏公會的最近幾十年的會長及骨干成員的合影。最早的一張照片是1937年,后來隔上幾年就合影。到今年,這樣的照片有20多張。我看那些照片,從黑白色質地上的中山服,到炎熱天氣造成的白襯衣,再到現在嚴肅端正的西服領帶,這些人變幻的是面孔,不變的是嚴肅的神色和灼灼閃亮的目光。
這些照片是最真實的史料啊,它們標志著白氏一族一代又一代的薪火傳遞、敦宗睦族、守望互助。
然后,白大哥帶我來到展覽柜前,上面依次擺放著白氏的七位宗祖:白公勝、白圭、白起、白建、白居易、白敏中、白宇經。他一一講授他們的豐功偉績。
在這里,我聽著久違的漢語,看著熟悉的黃皮膚黑頭發,參觀膜拜著白氏的宗族祖先們,突然就像回到一個遙遠的家庭里,這里,有我的哥哥、弟弟、親戚故人。
在走廊的一端,我發現了一幅畫像。他有寬寬的額頭,嚴肅的表情,訓誡似的目光,一望就叫人心生畏懼之意。是的,他是那幅貼在我家客廳墻上的畫像。一樣的黑白片,一樣的唐式服裝,一樣的犀利的、透視人心的眼睛。
一時間,我被一股巨大的、激動的情感所吞噬。那些爸爸教誨的言辭、神色,那些清明節在畫像前點燃的香火,那些白居易生辰的跪拜,那些生疏的、熟悉的、疊加出現的面容,那些代代相傳的詩句,那些一句一句秉持家訓的懲戒……擰成一股復雜而強烈的力量,將重重由復雜人際關系世俗化、堅硬化的生活鑄就的警惕和戒備瞬間沖垮,暖暖的熱流涌上心頭。親人啊,這些人,和我有如此親近的關系啊。我們的祖先的尸骨在同一個墓穴,我們的故鄉在同一個歷史深處,我們每一年的祭祀,不是孤單的,而在遙遠的新加坡,都有同宗的人在舉行共同的活動……
一張畫像勾起我無數的情思。我們又回到會客廳。我告訴白大哥,在《白居易家譜》上,應該有我的名字。
大家熱情地從柜子里取出那本厚厚的《白居易家譜》,查找目錄、序列,在林林總總、大大小小的名諱中,終于發現“白軍芳”三個字。
“哇——”大家一起驚呼。互相之間忍不住擁抱起來。是的,是的,在新加坡白氏公會的一本書中,早早就記載著“白軍芳”三個字,在靜靜地、耐心地等待,白軍芳有一天走近它翻開它尋找它相遇它。
祖譜,真是一部神奇的書啊!
我看這神奇之書,清晰記錄白氏族人從炎帝時期開始,世居陜西、山西,后來部分白氏遷到河南洛陽、南陽,江西南昌等地;到元朝,又有一系由江西南昌遷入福建泉州、同安;明代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又有一支從同安遷到安溪榜頭,帶頭人是白逸宇;清康熙年間,又有一支遷徙到新加坡。
這部書詳細記載著:一個家族的始祖是誰,始祖有幾房妻子,誰是嫡妻,誰是庶妻,他們各有幾個兒子,名叫什么,他們的妻子是誰,家族的各支各房是怎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誰和誰是什么血緣關系,近的血緣關系是不是能互幫互助,親近和睦。古人云:“子孫不知姓氏所來,以昧昭穆之序者,禽獸不如也。”意思是,姓氏是一種血緣關系的標志,人獸之別,就在于他們對于有血緣關系的本族人,有一種生生相息的尋根意識,使這個家族有強大的互助意識和凝聚力,一個人不管漂泊多遠,總是忘不了自己的家鄉,因為那里埋葬著他們的共同先人。先祖的嚴于律己、持家立業的品行是讓人有榮譽感的,也是讓人有尊嚴感的,因而后輩在崇拜祖先的同時,建構自己的榮譽觀、價值觀,以免失誤而辱沒祖先。
我發現,從唐朝太原到河南洛陽、南陽,福建安溪,再到新加坡,是我們白氏的祖先們為了尋找新的生命樂土,走了一條從北方到南方的發展路線,而這條線正是中華民族不斷壯大開拓進取的途徑啊。也就是說,我們白氏祖先踐行了華夏文明的“向南行進”的歷史方向啊。我驕傲啊!從最開始的刀耕火種、躬耕勞作,到現在的商業籌謀、金融操控,貌似平淡無奇,波瀾不驚,實際上卻步履艱難、不折不撓、堅持奮斗。從一家一門的纖細柔弱,到整個家族布滿全世界的興旺發達,是歷史的奇跡,也是生命的奇跡,更是白氏家族深厚勤謹、不懈追求、不屈服困境威脅的奇跡。一個人的力量,綿軟脆弱,好像隨時會被病痛剝奪,被苦難吞噬,但它匯集到一個家庭、一個家族、一部宗譜里,它又是綿延不絕,刀斬斧砍不斷,瘟疫運動革命遏制不住的力量。它既是物質的,同時,也是精神的。它是一族血脈的遷徙、尋求、壯大、發展,也是華夏國度的奮斗、探索、堅持和執著。一種強悍的搜求探索精神充盈著這個家族、這個國度,環境不合適,重新開拓,發展方向有變,堅持學習和適應,不管什么文化,都可以吸納、匯入、滲透、改造并接受,可是,一旦關起門,共同的對祖先墳地的回望,白氏宗族人總是能夠在“自己人”的血緣關系中,找到精神上的親密和締結,道德認同上的支持和幫助,甚至經濟上的接濟、發展機遇的優先給予。這時,宗譜又是一種信任和依賴,是人際關系的積淀和深層溝通。這樣的親密感、依賴性,在當今商品社會中,又顯得多么樸素而珍貴,簡單而美好。這是祖先的力量,也是傳承的厚度和深度。于是,任何的白氏人群,在社會的搏殺中,貌似是單體個人的,但在回到白氏族群中,又是群體的、強悍的、心氣相通的。用一個族群的滋養,來開拓出個人命運的發展,滋長迅猛,力量渾厚,一個有銳氣、有力度的族群就建構出來。
翻開家譜,我看著一個又一個名字,似乎看到了滾滾的發展的洪流,奔跑著、旋轉著、奮斗著,波濤洶涌,一往無前,開拓出一片新的未來……
責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