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和“我們”

張錦蕓

我家的保姆對我兒子很好，和我們相處也很和諧。俗話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保姆經常向我們絮絮叨叨講她過去的事情，尤其是她的婚姻。

保姆的婚史比較豐富，有三段婚姻。在第一段婚姻里，男方非常喜歡美麗勤勞的她，她卻不喜歡對方。在父親的恩威并施下，她勉強同意結婚。可婚后，她執意不肯“入洞房”，一周后對方只好同意離婚。說起這段，她總是像自言自語一樣說：“那個男人其實工作挺好，人也好看。可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不喜歡他……大概是沒有緣分吧！”

可說起第二任丈夫，她就換了一種口氣，像是很陌生的樣子，稱呼他為“人家”。“人家”曾經當過兵，長得白皙，她算是比較中意。可惜，結婚兩年多，她的肚子都沒動靜，抱孫心切的婆婆無數次給臉色她看。

說起這段婚姻，保姆總是眼神迷離地說：“婆婆找茬，‘人家也從不安慰我。后來總算生下了大兒子，趕上‘困難時期，‘人家也總是顧自己。我要留飯給孩子吃，自己總是餓得頭暈眼花，‘人家也不肯幫忙……”饒是這樣自私，“人家”也沒能陪她到白頭，在跟他生了四個子女后，五十來歲就撒手人寰了。

又過了幾年，保姆又嫁給了一個老頭。老頭在縣城某家單位做門衛，他便把她也帶到縣城，又幫她謀了份保姆的職業。我已經是她的第四個雇主了。

保姆每每說起第三任丈夫，總是一臉小女人的羞澀，且眉開眼笑。說起這段婚姻的點點滴滴，她總是“我們怎么怎么”“我們如何如何”。比如，她會嘴角上揚說：“雇主一家大小去旅行，我們在值班室熬風姜雞湯。中間我和嫂子去逛街，他就等到我回來才一起喝。”“我們經常分吃一個水果，比如橘子啦、蘋果啦，都是單位的人經過門衛室時給的。”“我們經常在值班室吃單位領導招待客人后剩余的飯菜。有一次有剩余白酒，我們對喝，我竟然醉了，只好在值班室過夜。那次，他還幫我洗腳擦澡呢……”

保姆說起這些時，總是一臉春風。有一次，我逗她：“你在他值班室里吃的飯，是最香的吧？”她卻不好意思地回答：“蕓姐，你做的牛腩，和我們以前在值班室燉出來的味道是一樣的……”

那天，我買了菠蘿蜜，請她一起吃。她卻連連擺手：“我不敢吃菠蘿蜜，我們曾經分吃一個小菠蘿蜜，我過敏身癢。你不知道，有人幫我抓了一夜癢……”她說的時候，笑得合不攏嘴。我說：“那太可惜了，不能吃這么好的美味。”她卻說：“也不可惜，我們在一起，吃的美味多啦。這輩子，我們值啦！”

前不久，我在整理換季衣物，保姆哄睡了兒子，也幫我整理。看著晾衣架上有她一件舊得發黃的背心，我說：“這件太舊了，扔了吧！”她忙護住，說：“蕓姐，這件衣服不能扔，它是我們一起逛街買的。我穿在里面，看不見的。”見她一副嚴肅的樣子，我笑著說：“我說怎么總不舍得扔呢。你們感情這么好，真讓人羨慕！”

保姆羞澀地低下頭。半晌，她才抬起頭，眼中含淚地說：“可惜，我們也不能白頭。他得了胃癌，又倔得很，明明在醫院疼得死去活來，還不肯打止痛針。他說不能白花錢，要留點錢給我養老。唉……”

聽著保姆的一聲嘆息，我無限感慨。跟一個人生活了幾十年、生養了四個子女，仍是不帶感情的“人家”；僅僅一起生活幾年，卻是話不離口的“我們”。也許，只有用心的感情，才有用心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