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棗
好多次我吃完晚飯,從店里走出來,穿過一座紅綠燈,走上仁和西路,直走,走回家。
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好了的。當年我選店址開店時,這里非常偏僻,僑興街到了這里就沒有了。再過去是一座幾近廢棄的公園,天一黑就人跡罕至,甚至發生過幾起搶劫案。對面沒有樓房、店鋪,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壇。花壇里經常有人靠著低矮的七里香撒尿,甚至大便。花壇再過去是一座變電站。變電站斜過是一家家具城。
租的是郵局的店面,一幢三層小樓,一溜八間店面。我一個人獨占四間,打通了,原先是郵局的營業大廳。大家都替我捏把汗,小地方,人就少,偏把店開得如此僻靜,都擔心我生意做不起來。
漸漸地,變電站改建成國家電網的辦公樓兼營業大廳。家具城撤走了,原址建起了一座二十四層高的商品樓。公園拍賣了,開發商精心構建了一座本地第一座配套最完美的住宅小區。新的公園也重新規劃、建造。
一條嶄新的寬闊的仁和西路直穿過去,接通開發區。從我的書店回去東山村只有一公里路程,慢慢走也就十五分鐘。
再后來,我把房子買在仁和西路右邊的龍泉華庭。這么說吧,每次我從書店出來,走上仁和西路,遇到有熟人問我:去哪里?我一律回答:回家。一公里路程,先走一半路,右邊是我在龍泉華庭的家。再走上一半路,左拐進去,就是我在東山村的家。
華燈初上,我踩著細碎的燈光緩緩前行,我將一點一點認出被時間裹挾而去的生活的影子……
那里,曾是一片寬闊的水稻田。一條狹窄的機耕路橫穿而過,機耕路旁有一道灌溉渠,附近幾個村子的農田錯落有致地聚集于此。農忙時,可見一派熱鬧異常的景致。有時候,一個村子的人跟另一村子的人斗嘴,明明罵到了祖宗十八代,但是他們依然樂呵呵地愈斗愈勇;最好玩的是,這個村子的某個女兒跟那個村子的某個少年有了意思,人們開始捉弄他們,用那種鄉間特有的粗俗俚語戲耍他們,而當事人一概不氣不惱,倒是樂在其中。
許多時候,我懷念那種樸素的鄉村歲月。大多數的人們親密無間,互幫互助。農忙,大家一起忙,割完這家的稻子,插那家的秧;農閑,大家一起閑,蹭過這家的飯菜,喝那家的茶。一塊寬敞的曬谷埕,曬過稻谷、花生,也曬過牛糞。有人在那上面打過架,也有人在那里談過戀愛。
沿著仁和西路走回家,我常常想起以前赤腳踩在機耕路上的歲月。右邊是龍泉華庭、水岸新城、美福一品,都是最新式的住宅小區,有電梯,有園區綠化,有物業管理,一座座高聳入云,一座座光彩奪目,房價從三千多已經漲到了逼近兩萬。右邊也是,富雅國際和嘉和時代,而且還有一個大型超市和影院。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家的稻田就在萬星影城的旁邊。我想起了我第一次下田插秧的情景,鄉親們一人推著一只秧桶倒退著行走在沒過腳脖的冷水里,左手抓著一把秧苗,右手飛快地分出幾根,再飛快地插入水田里。我往往插不了一會兒就會伸下懶腰,一時半刻,就被“關”在了水田的一角,多么懊喪啊!
有一年的冬天,天氣特別冷,又遇上陰雨天。我去幫一個伙伴家里收割水稻,割完稻子,就分工,踩打谷機的都是壯勞力,從田里挽起一捆捆放倒的水稻遞給踩打谷機的一般是“老弱病殘”,我從沒有踩過打谷機,沒力氣或者沒架勢去踩,只好抱著一捆捆濕漉漉的水稻守在打谷機旁。等踩打谷機的人打完一捆,再分出去一捆遞給他。
全身上下都濕透了,一捆捆水稻也是冷冰冰的,我凍得直發抖。挨不過,我好幾次偷偷跑到田埂上去做俯臥撐。做幾下,跑過來接著干。過一會兒,又跑過去做俯臥撐。
我跟生活的抗爭仿佛也是如此。那道潺潺流淌的灌溉渠長年有水,水清冽晶靈,但我一點詩意皆無。不像現在,我沿著仁和西路走著,這條小水溝還在,水卻烏黑渾濁,為什么反倒挑動了我無窮的鄉愁?
后來大家都不種水稻了,種荷蘭豆。活兒好像輕松了許多,一點點看見豆苗長出來了,支上棚架,一點點地豆秧繞上去了,葉子豐滿了,荷蘭豆開花了,遠遠望去,不免有些鄉村的美麗氣息撲面而來。
等到摘荷蘭豆時,梅雨下來了,我穿著雨衣下田,從枝頭上把一只只荷蘭豆摘進身上背著的一個大口袋里。冰冷的雨水順著袖口鉆進手臂,再沿著手臂爬進腋窩,滲入胸口……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春天是深惡痛絕的。閩南地方冬天不冷,倒春寒才陰森森地凍人。我在心底發誓:這輩子,我再種地,就一頭磕死在田埂上!
現在,我常常沿著仁和西路走回家。走回東山村。在老房子的后邊,我搭建了一座小小的書院,叫“東山書院”,是那種鐵皮夾芯板和鋼結構混合的建筑,留了很大很大的窗戶,窗明幾凈,通風透光,幾套仿藤小幾桌,一排書架,有喝茶的大木桌椅,有寫字的長條幾案。我常常一個人泡上一壺茶,坐在那兒發呆,看外面綠葉紅花,夜色清風。好幾回,我在心里重新找出從前歲月的印記。我屁股下的位置是當年家里的秧田,那盆吊蘭下方是當年拴過一頭黃牛的位置,而那堵懸掛著朋友們送給我的詩詞手稿的墻下,當年我在那里挖了一窩釣魚的蚯蚓……
聽說,在不久的將來,整個東山村都會被拆遷,農村變作城市了。在仁和西路左側,有一塊當年征用村里土地留下來的提留地,幾任村長過來,安置房沒建起來,村民們怨氣沖天。新任村長大刀闊斧,又把它重新提上議程,準備由政府出面拍賣,建造高檔住宅樓。
《現代漢語詞典》是這樣解釋“農民”的:長時期參加農業生產的勞動者。又是這樣解釋“農業”的:栽培農作物和飼養牲畜的生產事業。在國民經濟中的農業,還包括林業、漁業和農村副業等項生產在內。幾輩相傳,長時期跟泥土草木牲口打交道的人們,沒有獨特的技術,他們驟然失去了土地,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本領,甚至尊嚴。
我經常在我居住的小區碰到熟悉的村人,他們或為保安,或為清潔工,唯唯諾諾地為五斗米彎腰鞠躬。他們沒有錯。時代也沒有錯。在哪里出了差錯了呢?
沿著仁和西路慢慢行走,華彩萬星影城金碧輝煌的燈光照射在那塊荒廢的空地上,不知名的雜草瘋長得一人多高,一堆堆垃圾散發出酸臭的壞氣味,偶爾有幾只老鼠竄過,“呼啦啦”的巨響像一群地下密謀的叛賊。
新開張的嘉和百匯超市打了雞血的音樂聲奪門而出,沖向不太明朗的夜空。幾個夜間跑步的人們從路燈下跑過,消失在樓房的暗影里。一部大馬力雅馬哈摩托車呼嘯著飚過長長的仁和西路,向看不見的夜色里絕塵而去。一副巨大的售樓廣告從天而降,上面寫著幾個觸目驚心的黑體字:錯過這一期,你就錯過這一生……
我想起剛結婚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和我的愛人牽手散步,從東山村的家里走出來,繞道機耕路,灌溉渠里潺潺的水聲和田里此起彼伏的蟲鳴夾雜在一起,我們的內心甜蜜又平和,好像一切都是這樣水到渠成,仿佛一生可以從此安然渡過……
我突然有些猶豫了:我該回到哪里?今晚,今生。家是棲身的地方,家鄉也是。家是有人可以托付的地方,家鄉也是。家是讓心靈安居的地方,家鄉也是。我仰頭看見一顆很亮很亮的星星,如此熟悉又恰到好處的光,讓我想起我床頭的那盞燈。摁一下,燈亮。摁一下,燈滅。
燈亮時,天黑了。燈滅時,天亮了。
一條路,有時會覆蓋另一條路。一條路,有時會打開另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