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戒
一
人居處,必有水。有江就會有渡口。
如果溯源,新圩古渡口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始建于唐朝,歷經宋、明、清年間。歷史悠久,固然是其價值的體現,但是,它還需要承載。關于它文字記載有,明朝著名地理學家徐霞客在此登舟游覽九龍江北溪;清光緒十四年(1888 )漳州府于此立碑,題為“欽加二品衛署理福建等外都監運使司監法道加十級紀錄十次司徒”。僅此而已,至于歷史的遺存,只留下臺階上的花崗巖石板。
石頭無言,怎記得歲月滄桑、人事更替?置身渡口,卻覺得時空轉換、恍如隔世。
渡口現有的模樣,是1918年改建投入使用的,1949年后還在這里設立“漳州港務局新圩港務站”。
當現代陸路交通興起之后,古渡口的運輸功能幾近喪失;但隨著鄉村游的興起,古渡口再度納入了現代人開發的視野。當地政府2013年初投資1600多萬元重新修復新圩古渡口,不光是發展鄉村旅游的需要,更是感念它在歷史上的作用。
在修復古渡口時,特立有代表性的三尊雕像:第一尊是一家人拉纖的情景,古渡口位于九龍江的上游北溪,在華安縣過境全長107公里,這在九龍江流域絕無僅有。這固然表明親水之便捷,同時也表明生活之艱辛;第二尊是打魚的情景,漁具上停著兩只魚鷹,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世世代代,靠江吃江,捕魚為生;第三尊是遠行的情景,一個身穿長衫手提皮箱的小伙子,走向遠方。華安縣有旅居海外的港澳僑臺同胞70多萬人,他們的先輩大都是從古渡口漂洋過海的。
在先民遠涉重洋的同時,也帶去藝術的瑰寶、中國名瓷的代表——米黃釉器皿——“漳窯”。華安縣東溪窯不僅是明清時期漳州地區最大的窯口,而且是福建省最早燒制青花瓷的窯址之一。故此,東溪窯遺址2006年5月被列為第六批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17年6月1日,來自福州和漳州的文物專家蒞臨新圩古渡口,對華安縣申報的第九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進行考評。價值不光取決于歷史,還取決于它的作用。
因為東溪窯,新圩渡口成為了東南沿海外銷瓷的一個重要碼頭遺址;因為新圩渡口,東溪窯由此進入海上絲綢之路,聲名遠播。
瓷器,是華夏民族引以為傲的文明符號。四百多年前,通過絲綢之路,瓷器成為聯系中國和世界的紐帶。據專家考證,“瓷器之路”與今天的“一帶一路”基本重合;千百年以來,在一帶一路上,瓷器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無怪乎,“china”不僅成了瓷器的英文名字,而且成了中國的英文名稱,成了中華文化的偉大符號——“以瓷器為國名的國家,世界獨此一家!”
當“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之后,業已成為世界繁榮發展、人類美美與共的時代選擇。華安縣委、縣政府不失時機地積極作為,從小切口融入大格局,不僅將東溪窯和新圩古渡口納入文化遺產點聯袂申報海絲世遺,而且將新圩古渡口申報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當地政府2016年12月成立新圩古渡口與歷史街區文物保護領導小組,啟動申報工程。
2017年11月中旬,福建省文化廳、省文物局公示了第九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推薦名單,華安縣有四處榜上有名,新圩渡建筑群名列其中。
不難發現,與申報時的名稱并不一致,由“新圩古渡口”變為“新圩渡建筑群”,這不只是外延的擴大,更是內涵的拓展。
新圩由于“五天一圩”的習俗,形成了市場、形成了古街,在閩南特有的“竹竿厝”,依序排列有旅館、米店、鐘表店、食雜店、飯店、回生藥鋪、布店、打鐵店、茶水店、裁縫店、陶瓷農產品鋪、香紙鋪、竹器草席鋪、鹽館等。
從古渡口徜徉到古街,讓人感受到時光的古韻之美、建筑的蒼涼之韻,滋生出“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恬淡意境。省文保單位從一個古渡口拓展到整個建筑群,這是專家的視角,古渡口與古村落相輔相成,有古村落才會有古渡口的人氣,沒有古渡口也就沒有古村落的形成。
保留古厝風情,就是保留寄托鄉愁的記憶。保護渡口、保護村落、振興鄉村,就成了追索“從哪里來”的方式,也成為標記“向何處去”的注腳。
二
1984年3月6日,一位領導同志來到新圩古渡口。他依臺階而下又轉身而上,盤恒少許,發現唯一留有記憶的是渡口邊上的古榕樹。轉身詢問身邊的工作人員,這渡口不是有兩棵古榕樹么?
華安縣陪同的工作人員不由一怔,這位領導怎么對這里這么熟悉?
不容多想,連忙回答,有一棵前些年枯死了。
僅存一棵是典型的閩南小葉榕,沒有氣根,郁郁蔥蔥,據說樹齡已有200多年,見證了古渡口的變遷。
這位領導似乎并不在意古榕樹的存亡,他一手搭著古榕樹,瞇著雙眼遠眺九龍江,沉吟半晌,撫今追昔,思緒萬千,勾起他內心深處的記憶····
1933年,15歲的他隨母親從連城轉輾反側,沿漳平來到新圩古渡口,在一個絲綢老板和一個小伙計接應下,上船順江而下,駛向月港、廈門、上海,并最終走向革命旅程。
也許觸景生情,也許感慨萬千,他在古渡口情不自禁地給身邊人講述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一路顛簸,抵達上海,一家人團聚在維爾蒙路上。兩個月后,他便去南京念書。讀書期間,參加了共產黨。抗戰爆發后,他以流亡學生的身份,到過武漢、桂林。后在李克農、廖承志的幫助和安排下,他由香港輾轉到蘇北鹽阜地區,在中共中央中原局書記劉少奇的直接領導下,從事民運工作,并任阜東縣(今濱海縣)三壩區黨書記。從此,他與父母失去了聯系。
1949年后,他和他的父母都在相互尋找,未有結果。這是因為他和他的父親在白區讀書和工作時都改了名字,尤其是他的父親“梁明德”,不但改了名,還換了姓。
建國初期,在北京中央國家機關工作的梁明德,委托當年一起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的老戰友、時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曾希圣,代為在華東一帶尋找他的兒子。曾希圣找了一年也沒有發現梁明德兒子的任何線索,他便將任務交給閩西人的團省委書記。
無巧不成書。曾希圣曾率一個工作組下鄉蹲點整社,團委書記也是工作組成員之一,正好與曾希圣同住一戶農家。晚飯后兩人聊天,曾希圣近距離發現團委書記頗像一個人,當年,“梁明德”的妻小在維爾蒙路安置后,他常扮作一個姓胡的商人跟“梁明德”談“生意”。他的兒子討人喜歡,每次見面總親熱地叫他“胡叔叔”,給他搬椅子、遞茶。當然,他每次登門也少不了帶些糖果點心。經過幾個細節的詢問核實,曾希圣不由分說地哈哈大笑,對團委書記說:“你仔細看看我像不像那個‘胡叔叔?”
團委書記猛然憶起,脫口而出:“胡叔叔!”便一把摟住曾希圣,熱淚奪眶而出。隨后,他終于找到了與自己離散了20多年的父母親。
這個深情講述故事的領導同志,就是時任福建省委書記項南。他的父親是閩西最早的共產黨員項與年。
項南是蒞臨華安縣視察指導工作時,順道尋訪了新圩古渡口。在華安視察工作期間,題寫了“林山竹海”。這是華安縣的資源稟賦,也是華安縣的潛力所在。
華安縣這些年立足實際,念好茶、林、竹“三字經”,秉持的也是項南老書記的理念。窺斑見豹,僅以古渡口及周邊老街進行了保護性修建為例,彰顯了華安縣的生態建設。以水為脈,建設沿江木棧道、觀江臺,九龍江北溪美景一覽無余;以綠為韻,利用原有生態條件,建設濕地公園,打造休閑健身天然森林氧吧;以史為魂,建設新圩古渡文史館,對古渡口文化進行挖掘、再現,水車、雕塑、古渡口標志等景觀,“修舊如舊”再現古渡口昔日繁華場景。
站在古渡口上,更能體會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的滄桑!人活一世,行旅一程。在匆匆的旅程中要回望當初的出發地,想一想為了什么而出發,走得再遠、走到再光輝的未來,也不能忘記走過的過去;人的一生會有許多驛站,如果有機會回到起點收獲的不止是懷舊,而是初心。“看得見多遠的過去,就能走得向多遠的未來。”
“述往事,思來者。”項南是“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他1981年1月到任,1986年春離任,在福建主政5年,福建的經濟增長率從全國第21位快速上升到第3位。靠的是解放思想,開拓創新,敢為人先,在改革開放上開創了許多個“第一”:支持中外合資第一家福日電視機廠、引進第一家外資銀行、最早提出為海外僑領胡文虎先生平反、第一個向國外借貸籌建廈門機場、率先為國有企業“松綁”放權、第一個提出將特區面積擴大到全島······是這些大破大立的改革業績,才使得福建從偏于東南一隅變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
2018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也是項南誕辰百年。溫故知新,繼往開來,愈加感到項南當年的改革精神之可貴。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中國的今天,也就沒有中國的明天。要將改革進行到底,有必要借古渡口緬懷項南,汲取改革的政治勇氣和智慧,進一步激發對改革的擔當。
三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1998年10月28日,時值深秋,閩南的秋天既不蕭瑟,也不寒冷;但卻有著秋天的共性:云淡風清,秋高氣爽。濃濃的秋意,濃濃的鄉情。古渡口那一天恍如過年,甚至比過年還要熱鬧。當地群眾人頭攢動,爭先恐后,齊挨挨分立古街兩邊,一睹湯曉丹、孫道臨、秦怡等電影明星的風采。
時年80歲的湯曉丹那天特別興奮,向鄉親們揮手致意,指著渡口向兩位同道介紹,我當年就是從這里走向廈門、走向上海的。
湯曉丹1910年出生在華安縣,6歲隨母去印尼尋父,10歲隨父母從印尼回到了家鄉。1928年考入廈門集美,后因參加學生運動,被開除學籍。1929年只身闖蕩上海,開啟艱難跋涉的藝術人生。
1989年10月16日至30日,“湯曉丹電影藝術研討會”,先后在上海和福建的漳州市、華安縣舉行。湯曉丹享有“銀幕將軍”、“中國戰爭電影之父”等榮譽,其代表作有《南征北戰》《紅日》《渡江偵察記》《南昌起義》等。
利用辦影展的機會,湯曉丹回到華安縣仙都鎮云山村省親。當然,他還專門來到念茲在茲、何曾或忘的新圩古渡口。
湯曉丹是一生從未側身行伍的布衣導演,卻被業界冠以“銀幕將軍”的美譽。其中《渡江偵察記》在全國上映周期長達半年之久,據當年的統計,觀眾人數達1700多萬人次,創下了1954年國產片的最高觀影紀錄。
成功的因素固然有很多,是否與他的渡江經歷有關系?他一生渡過多少次江?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但年輕時從新圩古渡口渡江,從此走向革命藝術生涯,卻深深地鐫刻在內心,甚至可以說是魂牽夢縈……
難能可貴的是,2012年1月21日湯曉丹102歲仙逝,次子湯沐海2012年12月16日從瑞士乘飛機回到福建,首次踏上故鄉華安縣的土地。在這次回鄉之旅中,湯沐海也特地來到新圩古渡口,與其說是尋訪父親的足跡,不如說是從生命原點追思父親的記憶。
當湯沐海走進仙都鎮云山村,就萌生了辦音樂會回饋父老鄉親的念頭。幾經磨合,2017年1月9日,一場名為“海絲之路·福建華安”土樓新年音樂會,在世界文化遺產地華安縣仙都鎮大地村,在具有300年歷史的“神州第一圓樓”二宜樓內震撼上演,開啟了東方建筑與西洋樂器的史無前例的對話。
這場音樂會突破了音樂廳的慣性思維,利用二宜樓建筑聲學特點,進行露天交響樂演奏,當聲音在土樓內傳播時遇到四周的反射,音量更強,達到卓越、立體的音響效果,堪稱全國首創。
此外,這次音樂會還有一個亮點,是湯沐海的女兒湯蘇珊演奏經典名作《梁祝》。她曾創下與交響樂團合作演出這部作品的演奏者最小年齡紀錄。小蘇珊出生在比利時,一直在國外長大,會說流利的德語、英語和韓語,當她9歲時,湯沐海將她接回國內,接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教育。
在演出之余,湯沐海還帶女兒參觀了湯曉丹故居,重溫祖輩從華安走出,一步步走向藝術殿堂。
為紀念著名藝術家湯曉丹,展示湯曉丹以及“湯氏父子”湯沐黎、湯沐海的奮斗歷程和藝術成就,更好地傳承藝術精神,華安縣于2010年籌資在他的出生地華安縣仙都鎮云山村修建了湯曉丹紀念館。故居有四間房,一間根據湯導的遺愿用于展示他生前生活用品和圖片,兩間展示兩個兒子——國際著名畫家湯沐黎、指揮家湯沐海的作品,最后一間是留給夫人藍為潔的。湯導的骨灰,分別用兩個華安玉雕成的骨灰盒,一個留在上海,另一個安放在故居。
一個人走得再遠,也走不出自己的故鄉。
但凡有成就的藝術家,內心都有一個精神原鄉,湯曉丹是如此,湯沐海是如此,湯蘇珊想必也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