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蔣碧薇藏畫
1945年末蔣碧薇與徐悲鴻離婚,獲得悲鴻作品百幅,另部分近現代書畫名家作品。傅狷夫捐贈浙江美術館近現代美術文獻中,有一頁“蔣碧微收藏近現代名人畫展目錄”。其中以任伯年、齊白石、徐悲鴻作品最多。悲鴻推重伯年畫藝,歷年所見伯年畫,或以己作或出金力收之,庋藏極富。蔣碧微藏伯年作品山水人物花鳥齊全。白石畫多是花鳥魚蟲。覽蔣碧微所藏書畫,實悲鴻趣尚流溢。悲鴻作品以畫馬為多。蔣碧微標悲鴻畫馬題目,殊別致,如 《背影》、《回顧》 等,命名存文學意味,感情色彩極濃。
吳小如論臨摹
世人知歐陽中石工書,師事吳玉如,實則最初從學吳小如。
吳小如是學人中善書者,一生勤于臨池,書風酷似乃父,世以“大小吳”稱之。其于書法,常有精論。若跋 《臨明文徵明書 〈赤壁賦〉》 卷:“臨摹古人書,有三不可:渾不似古人,一不可也;無臨摹者己之風貌,二不可也;所臨摹之書,不能去粗取精,并古人之病痛亦一一仿而肖之,三不可也。己之所書,不能無病,以己書之病益以古人之病而不自知,反以為己書已超越古人,于是書道絕矣。”吳論概而言之,不可無我,不可無古人,又能分辨古人優劣,具取精去粗能力,其意恰似“不似欺人,太似媚俗,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以此論衡古今書家,達標者寥寥無幾。
通人不諳韻語
沙孟海為文高邁,雅有六朝人襟度。題跋文字尤佳,落筆下語磊落肯綮,文成不能易一字,獨憾不諳韻語。晚年以書法盛名海內,各種應酬不絕,皆以語體應之。偶有點明求韻語者,勉力為之,常有小疵,或平仄不調或出韻。人皆不信沙老不諳韻語,尊之者率以年高不耐推求為辭。
梁漱溟亦不善此道。曾有托名梁氏批郭沫若七律二首,傳誦一時。有人致函梁氏問其故。梁復函表示:“我一生至今天,從來不會做詩詞韻語,此詩當然不是我做的。”
吳人喝綠茶
已故蘇州畫家蔣風白泡碧螺春喜投數片龍井,人問其故,則曰:“雖則同為綠茶,產地不一,香氛亦不同,兩兩相合,求其茶味醇香更綿長。”吳人喝綠茶名堂最多,聞有新茶舊茗混搭者,又有不同品種合泡者,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吳人味覺偏細膩清淡,不尚刺激,喝茶口味本色,然清腴中亦別存懷抱。綠茶喝法,可知吳人茶道非僅以清淡為上,亦求韻致。
水賚佑整理宋四家書法史料
水賚佑從上世紀80年代初致力宋四家書法史料的整理,數十年砣砣于此,先后成蔡襄、黃庭堅、米芾書法史料集。自蔡襄集始,每出一集,便請同學茅子良鐫姓名章,鈐蓋新書。迨蘇軾書法史料集成,水、茅兩人皆逾古稀之年。茅亦上海出版界名手,患白內障后,已多年不奏刀,聞水編宋四家書法史料集告竣,依前約刊姓名印一方相賀。
人美社書畫家
新中國成立初期,人民美術出版社配合形式之宣傳,任務繁重,乃廣事延攬,各種藝術人才紛紛納入社中,其中有前清落魄秀才、民國大學教員及各種自由藝術家。合作方式亦多種多樣,有純為賣稿或收稿關系者,亦有記件創作取潤筆者,還有吸收為正式員工者,長期專注于某類創作。可以“短工”、“長工”喻之。據聞,進進出出先后有數百人之多。今藝術市場興盛,出場藝術家須有社會身份,人美社為新中國最有影響的美術出版社,凡與其有關系的藝術家,皆表之。前見拍市有董立言者小楷扇面,簡介直書“曾為人美社連環畫書寫員”。蓋早期連環畫,所配文字皆由工楷書者寫出。我以其人詢諸人美社總編林陽,彼答:“許多人物人美社史亦不載,社史只記少數知名人物,若得詳情,現在只有訪問人美社健在的老人。”林陽有感于斯,近年肆力于人美社史人物梳理,已出社史人物編二冊,正著手出版三編。
古文字專業學生多嫻于書
從前中華書局出古文字學者論文集,都請書法家用正楷謄寫,蓋論文中經常出現古文字,不易排出。于省吾當年出文集,曾請遼寧當地名書家馮月庵為抄胥,馮一聽數字多,工程浩繁,以目力不佳,書寫速度太慢,恐影響出版周期謝辭。于省吾轉請學生林沄承擔抄寫任務。大凡古文字專業出身的學生,老師要求他們抄說文部首,還有學生抄寫整部說文,借此熟悉字形兼記字義,有此基礎,書法通常優于其他專業學生。川大、吉大、中大三校古文字專業學者,字皆不惡。
遼博收馬一浮書作而不得
遼寧博物館素重當代名人字畫收藏,如老一輩政治家墨跡系列、當代篆刻名家治印系列等等,更早則入藏大量白石字畫,開國內公立博物館收藏今人作品先聲。
“文革”后期,遼博欲收馬一浮字,通過沙孟海關系,找到二位藏家,協商未洽。時馬一浮已謝世,其名雖隆,公家收購價偏低,藏馬氏墨跡者大多珍同球璧,不肯輕易脫手。后轉請杭州書畫社設法。據沙老言,馬一浮墨跡浙江博物館亦無收藏。
遼博收藏健在的名家字畫亦區別對待。1985年董壽平以私人名義邀請日本友人一行數人來華訪問,費用由董個人承擔。事前,董繪丈二匹松梅及紅梅各一張,冀遼博收藏,以換取捐贈款接待外賓,因故未成。又,王蘧常夫人謝世,家中急需用錢,經弟子接洽,遼博收王蘧常巨幅墨跡,王家得收藏款,順利辦妥喪事。此與今日博物館遇名人即收風氣相比,當時博物館把關似有過嚴之嫌。
《蘭亭》 論辯參與者李長路
李長路曾參與中國書協籌建,亦豫 《蘭亭》,為擁郭派主力之一。晚年觀點有所松動,與楊仁愷書云:“東晉有真楷或接近真楷書,與舊時出土遺存為據,我暫不涉及。郭說 《蘭亭序帖》 出自智永,我從未同意過。”當時有“三周”同一論調,皆反對郭沫若之說。三周者,周傳儒、周紹良、周汝昌。周傳儒四川江安縣人,亦名學者,惜晚近名氣不如后“二周”大。吾鄉朱建新亦不同意郭沫若論 《蘭亭》,文成無處可發,只得束之高閣。建新去世數十年后,故鄉出其文集,始問世。
學人宣言
楊仁愷寫成 《朵云軒復制 〈十竹齋書畫譜〉》一文,寄呈啟功征求意見。啟功閱后指出,此文系門下代筆,并言:“此稿不似出自斫輪老手,門下起草,老師必宜嚴格把關。”又,周紹良以十年之功輯成 《唐代墓志匯編》 巨冊,其書收唐志甚多,最可珍者唐朝二十五代帝王,該書收二十二個,八十個年號中收得七十五個,收志時間及二百九十年中的二百八十年,其中有一百六十九種為北京圖書館所無。出書當年,施蟄存獲贈一套,隨后寫信向周致謝,并提出意見:“附錄中無采錄書目,為美中不足。”“偽刻多種亦均收入,此事竊所未解,鄙意既知其為偽刻,可以不必收入了。”學人之間提意見不繞圈子,直截了當。
當時學人撰文,初稿成,先在小圈子里傳閱,待諸家意見反饋回來,再修正定稿。在一個時期內成了學者之間不成文的慣例,學人之間交流也真誠坦率。
朱光借書
廣州市長朱光1965年9月養疴沈陽,客中無書,特修書向遼博商借書畫冊,聊怡倦眼。朱估計博物館所藏古書畫按規定不能借與私人,故所開書單皆印本:1.日本影印大千藏石濤專輯。2.日本影印 《南畫大成》。3.中國舊印名畫集。4.遼博復制的一些名畫。5.二王草書帖印本。即便如此,遼博當時僅借給朱光一些普通字帖和一部 《安徽省志》,那些珍貴的畫冊依然沒借到。
美食家互通有無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周紹良常撰文談美食,人稱“調鼎老手”。晚年遷居其子在東郊開發的雙旭花園,遠離城市,友朋往來殊不便,自稱“孤懸郊外,與浮云白日為伴耳”。讀書著述之暇,周紹良依舊好吃,然其所謂美食不過是選材做功講究的家常菜,與并世美食家多有探討。2004年周紹良致函王世襄,詢“桃仁絲瓜”做法,王詳解此味,謂:“‘桃仁絲瓜一味,十分簡單,只是核桃炒絲瓜而已。但選料頗嚴格:一、絲瓜必須嫩,刮去皮,切斜刀塊,不宜太大。入鍋幾顛即出,不宜多出水。二、核桃有關節令。復日尚長在樹上,取下去外層綠肉,殼已形成,但未長實,剝出仁來,去仁上綠皮,仁呈白色,很嫩。過此時期,便不相宜。絲瓜下鍋后,再下核桃仁,少頃即出鍋。不宜加高湯,因此菜湯汁以少為宜,可放些白糖、鹽、味精、黃酒少許。此味嫩而清白漂亮。”因食材夏天上市,王世襄特地說明此味只合夏天做,另外言明只是“上過濃味菜如東坡肉、紅燜肘子之后再上,用它來間隔濃膩”,實是大菜后的過渡,起爽口作用。
王世襄類似的家常菜有不少,凡與其有接觸的晚輩都會一二樣。三聯書店資深編輯吳彬會做一道“口蘑炒蒜蓉”,即為王世襄親授。其法簡單,熱油炒蒜蓉,待蒜蓉出香味,再下口蘑,然后放水、調料,蓋蓋煮,操作簡單且味美。據說老一輩美食家之間經常作交流,多數是好吃又易做的家常菜。
李一氓喜收藏外文版馬恩著作
李一氓素養極好,中英文俱通,且古籍、古書畫均有涉獵,亦喜外文版馬恩著作。所藏馬恩外文版著作,著名者,有1887年英文版 《資本論》 卷1—2。《資本論》 為馬克思平生最重要的著作,共三卷。第1卷出版于1867年,第2、3卷為馬克思去世后由其友人恩格斯整理增補后分別梓行于1885年、1894年。又藏有1867年德文初版 《資本論》 卷1、1883年德文版及1888年英文版 《共產黨宣言》。一氓頗珍德文初版 《資本論》,得書后按線裝書的格式配以錦面,貼簽條,以顏體楷書親題“初版 《資本論》 第一卷,一氓珍藏”。在外文版馬恩著作扉頁,按中國藏書家習慣加蓋印章,如“成都李氏收藏故籍”、“無是樓藏書”、“一氓所藏”或“李一氓五十后所得”等。一氓所藏早期外文版馬恩著作,后悉數贈北京圖書館。
周紹良不喜打印件書札
舒蕪八十歲后學會電腦,此后與友人通信輒喜以打印件示人,唯落款仍手寫,此作風頗洋派。周紹良每次收到舒蕪打印信,即去信“抗議”。偶得舒蕪手寫體信函,極口稱好,且言:“倍感親切,異于打字機打出者。”周紹良暮年將友朋往來書信托付李經國,李為之印書信集行世。
學人口味各有所好
謝國楨招待朋友,常到東來順吃烤鴨。王力則喜邀同事友人到全聚德吃烤鴨。徐邦達晚年好大董烤鴨。東西十條江蘇餐廳是王世襄、黃苗子時常相聚的地方。黃苗子、郁風移居興華公寓后,則喜歡到工體邊“錦都久緣餐廳”,此為粵菜館,苗子曾在此宴請熊秉明、汪世清。張中行偏愛在景山東邊的一家“老帝坊”與朋友聚餐,此實為一家北方家常菜館,取其與上班的人教社近也。
凡紳商賜顧者,須認本齋德記招牌
從前的老牌子老店,常遭仿冒,商家十分無奈,為維護自家商業信譽,各出其招。有老店店招干脆寫明“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有的利用商品包裝紙表明商號和分號地點。
尹潤生藏有曹素功六世孫曹德酬所印帶說明的包裝紙,商號地點標得及其詳細,用意便是除此之外都非正宗,仿佛告消費者書。其云:“徽歙曹素功按易水法 (制) 墨,迄今在姑蘇濠街南水衡口北首下岸第四家朝西門面開張,不惜工,不計費,實欲精益求精,世守其藝,非敢昧圖射利。一應貢品門市,照徽法制,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凡紳商賜顧者,須認本齋德記招牌,庶不致誤。”
文人好箋紙
今人論及箋紙,每言1933年魯迅與鄭振鐸聯手編印的 《北平箋譜》,實則當時也有其他學者關注箋紙。1929年衛理賢曾致函徐志摩,乞其在北平代覓南紙店印箋紙,以備法蘭克福中國學院贈送德國學者之用。徐行蹤不定,又將此事委托蔣復璁。衛理賢寄來的箋紙樣張,徐志摩對其中一些花樣不滿意,與蔣商量另外挑選。衛致徐函提出要求:“紙宜用上好宣紙,畫則取淡雅為主,色宜用淡墨色,五三彩亦佳,惟不可過濃耳。版則必須木刻,不可有印行。”還提到可請姚茫父幫忙。以當時市價計,每千張箋紙大約須費十余元。可見當時尚有不少學者也看重箋紙價值,認為箋紙是中國文房用品之代表,兼具藝術實用兩面,故鄭重其事,以此作為中外學人交流的禮物。
張仃 《太行房山十渡圖》
張仃與李可染是新中國成立后新山水的踐行者,50年代寫生作品,張、李同調,以寫生之法,追摹壯麗山河,不分軒輊。二家皆工于寫實,然同法而異趣,蓋取景立場不同。又李可染重視筆墨與水墨感的表達,且已注意到山水樣式的重要性,意念中有“不與照相機爭功”之想。張仃則更在乎現場感的傳達。
1977年秋張仃 《太行房山十渡圖》 卷成,畫風一變,此后專注焦墨山水。此卷作者甚自珍,先后請藝壇名手劉海粟、李可染、黃胄、陸儼少題跋。劉海粟題:“精極筆法,豁然心胸,略無凝滯。”李可染曰:“吾友張仃同志作 《太行房山十渡圖》卷,結構雄偉而精微,純用焦墨而蒼勁腴潤。前人無此筆墨,真奇跡也。”黃胄題:“《太行房山十渡圖》,所謂干裂秋風,筆含煙潤,垢道人、石谿等大師喜運此法。仃公推陳出新,別具新格,精心運焦墨于筆皴擦而能開一代新風,功力之深,非率意游戲筆墨者可知也。”
最值得留意者,乃張仃夫人陳布文題記:“它山有畫太行山之想久矣。丁巳秋有邀去房山十渡寫生者,即欣然偕往。蓋它山畫山水素重寫生,主張一靜不如一動也。初以為房山便在京郊,未料十渡已是太行山區。一下火車,即見峰屏屹立,山勢雄奇,四顧皆山,層巒疊嶂,氣象萬千。又見藍色的拒馬河,急流呼嘯,清澈見底,環山繞谷,奔騰而下。它山為景所驚,竦立震懾,心情激動,不可名狀。從此日出而作,懷糗策杖,跋涉于荒山野谷之中,無視于饑寒勞渴之苦。盡四五日之功成此長卷,純用焦墨為之,亦它山畫稿中前所未有者也。太行山區乃抗日老根據地,山民樸質勤奮,寬和好客。它山常常于山崖青石板之小屋中與老鄉同喝一碗水,同吸一袋煙,同是白須白發,談笑之聲洋溢于山水之間。所謂師造化,為人民,其庶幾乎近歟?此乃它山于花甲之年初試太行山筆也。戊午布文跋于北京白家莊。”陳以見證者記錄此卷產生過程,具美術史價值,相比之下,諸名家所題乃泛泛之辭。
陳布文,江蘇常州人,曾任周恩來機要秘書,后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文學。白家莊在今團結湖畔,當時文化部系統不少名人寓居于此。
(選自《掌故(第三集)》/徐俊 主編 嚴曉星 執行主編/中華書局/ 201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