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蘇蕓
幼時,我時時刻刻跟著大人,他們在灶間的時間最多,于是,我的童年,便滿是老灶的影子了。
灶很老了,粉砌的墻被煙火熏得黑灰,但又由于長年累月用手去觸摸它,便一日一日地泛起光來,如長者,溢著溫溫潤潤的笑。灶臺是花崗巖的,黑、灰、白,極好的料子。外婆洗完抹布便順手抹一抹它,于是,它也開始油潤潤的了,堅硬而沉默。
我最愛冬天的老灶。
冬日,收了山芋,我便央求外公煨山芋吃。于是,一個個模樣周正的山芋被送進灶膛,燒火的材料也由稻草換成了木柴。這便是我最開心的一天了。這日燒的將不再是泡飯,而是粥。我坐在灶膛前那小而吱呀作響的板凳上,安靜地望著灶火。赤紅的火舌柔軟地舔咬著烏黑的鍋底,靈巧地翻卷著,一簇一簇地擁上去,暖光烤得臉和身上發燙,鼻間盈滿了木柴的清香。它哧哧地笑,鍋底的粥也咕咕地悶響,我仿佛被投入了一團香軟的棉花,只想睡去,心中被熨貼了一遍似的,舒適,安詳。
在我幾乎要睡著的時候,粥熬好了。軟糯香甜,水與米的靈魂被灶里的鍋融合,交織,旋轉。米不分明了,卻讓舌尖愛上了柔軟;水不分明了,卻讓喉間順滑。
這頓飯對于風雪夜歸人來說,比一只暖爐更有效吧。
最期盼的,當然仍是那已被老灶膛的余燼焐熟的山芋。
泛著焦黑的皮上沾滿了草木灰,但輕輕一掰,它便咧開嘴,露出黃澄澄的瓤。一縷似輕煙般的白氣裊裊而上,縈于鼻間,呼吸吐納間,都是馨香。
坐在灶邊,同家人分享。那甘甜、酥軟的山芋,讓我一夜好眠。
灶,似乎還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做團子,煮餛飩,都是在較冷的時節。坐在灶間,仔細聽鍋肚內悶悶的咕嘟聲,聽著火舌呼哧的喘息聲,神仙便要降臨了:漸漸的,一層白氣覆蓋了暗黃的墻壁,一層奶白色的絲縷又繞了上去,一層一層,很快,整個廚房里都盈滿了牛奶般的霧氣。我執著地認為,外婆燒的飯肯定都是神仙變出來的,不然,那灶神是干嗎的呢?
老灶似乎成了神仙的天臺,只管發出咕咕嘟嘟的可愛笑聲。
如今離家求學,父母又在城中買了房,便再也見不到滿是煙火氣的老灶了。城里的廚房干凈、敞亮,沒有亮閃閃的稻草,沒有被煙熏黑的墻, 也沒有那老舊的灶了。
“終于用上電飯鍋了!”母親感嘆。可是,它即使可以燒飯,可以煮粥,甚至可以蒸山芋,我仍不愛它。它蒸的飯或硬如石子,或爛如稀泥;它煮的粥,或如干飯,或如米糊。
我是愛著老灶的。
奶奶家的老灶拆了,外婆家的老灶勉強留住了。每次回鄉,老灶總如一個盼望孩子回家的老人,殷切地望著我的歸影。它是害怕的吧?怕一個個房間被翻新,裝修,最后它也被拆除……
我是愛著老灶的呀!
如果說,家是最溫暖的地方,那么,家中最溫暖的地方,便是那充滿煙火氣的老灶了。如一顆心臟,咕嘟咕嘟的,輕輕悄悄的,將人間溫暖傳送進每個家人的心中。
恍惚間,我仿佛又坐在灶膛邊,身邊是清香的稻草,那么暖,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