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
一名老者到一所大學對外開放的操場上跑步,不幸被在操場上踢足球的男子撞倒致殘,于是老者以踢球者為直接侵權人,起訴要求其承擔全部賠償責任。而踢球者則認為,學校在開放操場管理過程中存在過錯,且跑步者本身未履行注意義務,也存在過錯,因此跑步者的損失應當由學校和跑步者共同承擔。那么,大學開放校內資源,發生意外事故責任如何劃分?2018年2月7日,江蘇省蘇州市虎丘區人民法院對此給出了答案。
年近花甲的郭峻峰,是江蘇省蘇州市人,家住蘇州一所技術大學(以下簡稱技術大學)附近,其妻在技術大學擔任宿舍管理員。郭峻峰是一位慢跑族,每天晚飯后都會到技術大學的操場上跑幾圈。
技術大學的操場是按標準田徑場規格建設的,外圍是橢圓形跑道,內部是長方形綠茵場,橢圓形兩端是連接綠茵場與跑道的紅土區域。平時,該操場定時向社會公眾開放。
為加強對操場的開放管理,技術大學制定了《田徑場管理規定》。該規定第5條載明:場地保持專用。踢足球只限在足球場內,其他場地禁止踢足球,足球門嚴禁隨意挪動。第7條載明:課外活動時間免費向本校師生開放……在學校操場的門邊,還立有一塊告示牌,載明:室外運動場對外開放時間為國家規定的法定節假日及寒暑假8:00-18:30。室內運動場對外開放時間為全天(上課時間除外)。收費標準為籃球場5元/人/次、排球場10元/人/次、足球場10元/人/次……
2016年7月16日傍晚,足球愛好者劉澤源與同伴來到技術大學,每人交了10元費用,準備去操場上踢足球。誰知,他們來到操場上一看,綠茵場地已被他人占用,便只好在操場橢圓一端位于跑道內部的紅土區域活動。在此期間,郭峻峰如往常一樣來跑步了。
18點左右,郭峻峰跑到劉澤源等人踢球區域附近時,劉澤源背向郭峻峰跑動接球,急速轉身時右手手肘撞到了郭峻峰左腹部。當時,郭峻峰感覺并無不適,便繼續向前跑步。幾分鐘后,郭峻峰感覺被撞部位開始疼痛,于是匆匆趕到在技術大學擔任宿管員的妻子處。休息一會,郭峻峰的疼痛癥狀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劇烈,便在妻子的攙扶下回到操場,找劉澤源交涉。雙方對撞擊的過程說法不一,短暫交涉后,郭峻峰報了警。
民警趕到現場后,劉澤源承認雙方曾有過身體接觸。隨后,劉澤源將郭峻峰送往急診治療,經診斷為脾破裂。當晚,郭峻峰在醫院做了脾切除手術。因此次意外事故,郭峻峰住院9天,合計醫療費19879.07元。
幾個月后,郭峻峰的身體基本康復,便聘請律師,找到了劉澤源,要求劉澤源賠償他所有的經濟損失。而劉澤源認為,郭峻峰本身未履行注意義務,存在過錯,且技術大學在開放操場管理過程中也存在過錯,郭峻峰的損失應當由技術大學和郭峻峰本人共同承擔,故拒絕郭峻峰提出的賠償請求。
由于雙方就賠償事宜未能協商達成一致,郭峻峰便由律師代理,于2016年11月23日來到了蘇州市虎丘區人民法院,起訴劉澤源。在訴訟過程中,依據劉澤源的申請,虎丘區人民法院將技術大學追加為共同被告。
在法庭上,郭峻峰訴說了事情經過,請求判令劉澤源賠償其醫療費、誤工費、殘疾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等10項經濟損失共計314641.07元。
劉澤源則認為,技術大學在管理上存在重大過錯,應承擔主要責任。首先,技術大學的管理人員稱下午6:30以后才允許其他購票人員或教職人員進入,而接警時間是2016年7月16日18:22,說明技術大學未盡到管理義務,在規定不可以進入的時間讓郭峻峰進入操場。其次,技術大學操場外所樹立的告示牌上清晰表明:“課外活動時間限對本校教職工和在籍學生開放,謝絕外來人員進場地活動。”“課外活動開放時間是19:00。”故技術大學在本案中存在過錯。他還說,第一,他是在購票并得到校方管理人員允許后進入的,管理人員聲稱可以在跑道上隨便踢球,且校方管理人員明確告知,下午6:30之前不允許踢球人員之外的其他閑雜人員進入場地。第二,技術大學未在體育場設置任何警示標志或者禁止業余人員踢球的標志,也未在體育場任何位置張貼《田徑場管理規定》,且《田徑場管理規定》第7條明確禁止其他人員進入。第三,根據侵權責任法的基本理論,經營組織者的責任重于非經營者。學校的安全注意義務的應有之義應該包含學校建立嚴格的門衛制度、加強安全巡邏、建立出入登記制度等。此外,劉澤源還提出,第一,郭峻峰不能證明其損害后果與他的行為之間有因果關系,郭峻峰對該因果關系負有舉證責任。第二,他是購票進入校內踢球的,無任何過錯。而郭峻峰擅自進入操場,其本身也沒有履行注意義務,存在重大過錯。
技術大學辯稱,第一,學校已經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學校的操場沒有安全隱患,且此案已有明確的侵權主體,應由侵權人承擔向郭峻峰賠償的責任。第二,2016年7月16日事發當天是暑假期間,所以劉澤源所稱一系列課余、課外時間均不成立。第三,學校對外開放操場是基于國家關于學校體育設施必須對外開放的要求,國家也允許學校在特殊場地如足球場、籃球場等收取少許的費用,校方向劉澤源收取的是足球場使用費每次10元,所以劉澤源只能在足球場上鍛煉;而對于田徑場,學校是免費開放的,沒有任何禁止性規定,任何人都可以進入鍛煉。
訴訟中,依郭峻峰申請,虎丘區人民法院委托司法鑒定機構對郭峻峰的傷殘等級、誤工、護理、營養期限及護理人數進行鑒定。2017年2月23日,司法鑒定機構出具司法鑒定意見書,鑒定意見為:1.郭峻峰因意外事故致脾破裂,經行脾切除術后,構成八級殘疾。2.郭峻峰誤工期限定為自傷后120日;傷后60日予以1人護理;傷后90日予以適當營養支持。郭峻峰為此花費鑒定費2520元。
虎丘區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為,行為人因為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被侵權人對損害的發生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侵權人的責任。本案中,郭峻峰因本起事故產生的醫療費、殘疾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等9項經濟損失共計290041.07元。
足球運動是一項速度較快、競爭激烈的對抗性運動,對場地有較高的要求,本不適宜在綠茵場地之外進行,更不適宜在人員密集的場地進行,劉澤源對此應為明知,卻仍在與跑道緊密相連的紅土區域踢球。而事發時正處于暑假傍晚,跑道上運動、休閑的人員較多,更增加了意外事故發生的風險。并且,其在接球過程中背向跑道快速移動、接球后迅速轉身,對可能撞到跑道上人員的風險放任不管,因而對于本起事故的發生存在明顯過錯,故其對郭峻峰的損失應承擔主要責任。同時,技術大學作為操場的管理人,按照國家規定將校內體育設施對公眾開放本無不妥,適當收取費用也無可厚非,但紅土區域并非綠茵場地,不能作為足球場地使用,其既未在醒目之處設置警示標志及警示語,又未對劉澤源等人的不當行為加以糾正及制止,因而對事故的發生也存在過錯,故其對郭峻峰的損失應承擔次要責任。另外,郭峻峰作為成年人,對周邊環境的潛在危險本應有一定的預判能力,其在操場跑道慢跑,本應注意到與跑道緊密相連的紅土區域正在進行的足球運動,如其施加一定的注意義務、遠離危險區域,本可避免事故的發生。并且,事發時紅土區域處于郭峻峰可察范圍內,其對于背向自己跑動的劉澤源未能及時避讓,因而對事故的發生也存在一定的過錯,應自行承擔一定的責任。綜上,法院認定由劉澤源對郭峻峰的損失承擔60%的賠償責任,即174024.64元,技術大學對郭峻峰的損失承擔20%的賠償責任,即58008.21元,郭峻峰自行承擔20%的責任。
2017年9月14日,虎丘區人民法院依法做出一審判決,劉澤源賠償郭峻峰各項損失174024.64元,技術大學賠償郭峻峰各項損失58008.21元。
一審判決后,劉澤源不服,向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在上訴過程中,劉澤源稱:1.原審判決認定事實不清。雙方是否發生碰撞,完全是郭峻峰的單方陳述,缺乏證據證明,且當事雙方陳述不一,原審判決認定他在背向跑動接球后轉身時右手手肘撞到郭峻峰的左腹部缺乏依據。根據郭峻峰的陳述,其在發生碰撞后又在操場跑了兩圈,去學校宿管處約40分鐘后發現腹痛才返回操場,并非判決書中描述的數分鐘之后,在此期間很難排除其他原因導致他受傷的可能性。郭峻峰并非技術大學的教職工或者管理人員,根據學校規定事發時間段無權擅自進入足球活動場地,因此他對于損害的發生存在重大過錯。另外他在購票以后進入體育場,管理人員承諾該時間段內不會有跑步人員進入,由于足球場中央場地被聯賽球隊占用,管理人員告知可以在跑道上踢球。技術大學從未提示紅土區域禁止踢球,未盡到相應的管理義務,是造成本案發生的重要原因。2.原審判決適用法律錯誤。他在踢球前校方管理人員稱該時間段不會有閑雜人員入場,事發時他專注于比賽,而郭峻峰在他身體的后方,他不可能觀察后面的情況,因此對于損害的發生既無故意,也無過失,且主觀上無法預見。事故的發生完全是因為郭峻峰的擅自闖入和不加注意,以及技術大學未盡管理義務造成的。對于他來說,此事純屬意外,不應當承擔任何賠償責任。即使按照過錯原則分擔責任,原審法院判決他承擔60%的賠償責任也明顯過高。故請求撤銷原判,改判駁回郭峻峰的訴訟請求。
郭峻峰則辯稱:原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
技術大學也認為原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請求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后,于2018年2月7日依法做出了“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
(文中人物、學校均為化名)
法官說法: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校響應國家號召,將學校的圖書館、體育場等校內資源向社會公眾開放。學校的這些資源作為公共資源的一部分,服務社會、貼近大眾、資源共享,是高校應有之責。尤其是,當前社會公共資源嚴重不足,有序開放校園資源,確是極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高校開放自身優質公共資源,也是向社會和公眾提供了一個涵養城市文明的有效載體。
然而,學校資源向社會大眾開放,勢必造成社會大眾介入大學校園,陡增校園安全管理的風險,意外事故不可避免,由此造成的后果,應當如何歸責,成為社會關注的話題。誠如本案,讓撞人的小伙子去賠傷者,這點大家可能都非常好理解。那為什么判決校方要承擔責任并且賠錢呢?對此,承辦此案的法官提出,學校作為操場的管理人,按照國家規定將校內體育設施對公眾開放本身并無不妥,適當收取一定的費用也無可厚非,但這并不代表學校開放操場以后就喪失了管理職能。操場紅土區域并非綠茵場地,本身不能作為足球場地使用,但學校既未在醒目之處設置警示標志及警示語,又在明知操場綠茵場地已有人正進行足球比賽的情況下,仍放任劉澤源等人進入,而且對劉澤源等人在紅土區域踢球的不當行為也沒有及時制止。所以,學校對事故的發生也存在一定過錯。
作為社會公共資源,在不影響正常教學的情況下,校園“開門”助力社會體育發展是好事一樁,如何把好事辦好,校方首先應該更明確法律上的權利和義務。此外,有一些高校推出相應措施,對于外校鍛煉人員,學校辦理了公眾責任險,一旦發生人身財產安全事故,若判定校方有責任,保險公司會給予一定補償。如此舉措,大多數學校都可以借鑒。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