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暖

白楊

年前母親生了一場病。

母親從沒有住過院，這一次住了半個多月。頭一個星期，母親基本上糊糊涂涂，搞不清東西南北，身在何處。急性腸胃炎引發高燒，侄兒背著母親半夜看急診。母親一直堅信她是穿著皮鞋到醫院的，怪我們弄丟了她那雙非常合腳的皮鞋，為此，父親專門從家里拿來皮鞋讓她看到，才放下心來。母親舍不得扔東西，不管是舊物還是剩飯菜。

前年父親生病，從濮陽轉到鄭州，做了兩個大手術。我陪護的時候上街買東西，一個壯健的中年婦女問我要不要護工，我告訴她，我就是護工。實話說，我能顧住自己，已經不錯了。但為人子必須盡孝，這是不容推辭回避的事。當時，我覺得這是最后一次了，因為我的病也在漸進性發展。當母親生病住院時，上蒼還沒有收回讓我走路的權利，我立即乘車趕往濮陽，母親還在出于本能地說自己不礙事，讓我別來。這些事后來問她，都不記得了。母親就是這樣生怕給別人添麻煩，包括自己的孩子。我在醫院前后陪護了八夜，第一個四夜我沒脫衣服，基本上也沒怎么睡覺，襠都爛了。回到安陽休息兩夜，放心不下，我又去了。醫生說的總是唬人，母親血小板低，怕腹腔大出血危及生命；化驗指標不正常，有發生癌變的可能；炎癥一直不消，打算用覆蓋面最廣的抗生素……擔驚受怕中配合醫生，服侍母親，同時也照顧自己。總算有驚無險，母親順利出院，感覺母親的身體似乎比生病前還要好一些。回來后頗有感慨，寫了一首詩，細看又不像詩的東西，趁母親節發在日報上。第一節是這樣寫的：“母親生病了，急性腸胃炎/連夜住進醫院/電話里，話都說不囫圇的母親/讓我揪心/我的腿不靈便已經八年了/感謝上蒼，允許我/慢慢走路，扶著墻/當我趕到那座城市，看到母親/雙眼頓時濕潤。我在心里/再一次感謝上蒼/母親在受難，我還能施以援手/報答養育之恩/我這一生就沒有白活……”

當時雖然勞累，過后卻無比溫暖，詩即題名《最真切的溫暖》。有些凝重，啰嗦，不是我一貫的風格。可是，就像前兩年寫母親和哥哥的散文《五花大綁的靈魂》一樣，我被臨時抽空，好像這么多年艱辛寫作，就是為了這一天。我知道還有更多的話沒有說出來，在等待成熟。

在醫院，當我幫母親洗頭、洗腳的時候，我感覺活著的價值，母親舒心，是我多么大的安慰啊！母親在我印象中深刻的往事有三：一件是打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經常哭，下班一進家門坐在門檻上捂著臉嗚嗚哭，我那時不懂母親為啥哭，雖然看著難受并不痛苦。后來慢慢知道母親哭的緣由，母親仰著臉咧著嘴哭，默默流眼淚哽咽著哭，邊訴說邊哭，拉著喉嚨號啕大哭……怎么有那么多不順心的事！奶奶帶著年幼的三叔四叔去山西逃荒，姥爺突發腦溢血身故，大舅花錢買的媳婦又跑了，父親又耍脾氣氣她了，被一起上班的人捉弄了，家里境況窘迫了……漸漸懂事了，我心里就堵得慌，在旁邊沒啥效果地勸慰。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母親帶著妹妹弟弟回老家，那一年我就是一個沒娘的孩子，地上一粒蠶豆也要撿起來吃。母親懷疑自己得了食道癌，天天望著樹上的葉子被秋風掃下來，等待自己飄落的日子。一年后母親又回到我身邊，還是經常哭，我的心依舊堵得慌，直到我上高中的一天，母親哭到半道忽然不哭了，說，以后不哭了，好好活。我的心里呀，咯噔一聲，從來也不知道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第二件事就是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母親說：“你要是有出息，就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家。”考上大學，幾乎是那時離開家的唯一出路。家里的氣氛太沉悶，父親的脾氣太暴躁。哥哥在本廠招工，為了離開這個家主動調到遠而偏僻的冷湖，不到兩年就患病回來了。母親的話發揮了很好的鼓動作用，因為我實在不愿讓母親失望。而且，在我的示范效應下，妹妹弟弟也考上大學飛走了。第三件事是我上大學寒暑兩假到同學家串門，到誰家誰家的媽媽都夸母親是個好人，沒有不夸的。我理解的好人，就是心地善良、做事勤快、寧肯吃虧也不與人爭斗，付出而不求回報。當時有一條順口溜說上班情況：一年勤快二年懶，三年瓶倒也不管。母親一生本色，不為環境改變。對誰都恨不能把心掏出來。要過年了，我和妹妹弟弟分別從學校回來，母親捂著胸口說：“我這心啊，能睡個囫圇覺了。”

母親如果不來給我過生日，這個生日我可能就不過了。女兒在鄭州上學，就我一個人。母親來了，母親知道就我一個人。母親快八十了，一個人坐大巴車趕過來，含著淚告訴我：“照顧好自己。”這句話，帶給我永生的溫暖。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