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駿
我兩歲半時,出麻疹,出到腰部,那紅紅的疹子死活不肯再往下走了,這是非常危險的信號。
母親年紀尚輕,并不知我已經(jīng)并發(fā)了肺炎。就在那天中午,我父親要出差遠行。他看了看帳子里的我,還是走了。我們隨父親落戶到一個叫“文成”的農(nóng)機修造廠,在那個交通閉塞的山區(qū),我們舉目無親,二弟才五個月大。
我發(fā)高燒,抽搐,鼻翼一扇一扇的,喘不過氣來。母親抱著我去掛急診,見我抽得那樣,醫(yī)生叫所有排在我面前的急診病人讓開,給我先看。醫(yī)院很快就下了病危通知單。接下來的日子,母親一手摟著我,一手摟著二弟,在醫(yī)院那張狹窄的病床上住院一個星期,硬是把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七歲的事情就有記憶了。那次,我和伙伴們玩“窗臺跳”,我們輪流著一個個從高高的窗臺上跳下,另一個在下面拿背墊著。輪到我往下跳時,那家伙卻惡作劇地突然閃開了,結(jié)果我摔了個仰面朝天,后腦狠狠地磕在石板上,頓時昏了過去。也不知躺了多少時辰,我蘇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母親溫暖的懷里。我摸摸后腦勺,有個大包。母親問我,痛得怎樣?我好強地說,不太疼。母親說,還不太痛,你把媽的魂都嚇掉了。
十歲時一場大病,那可是烙進我的腦海一輩子都忘不了的。那年,父親已調(diào)回臺州,我也在海門紅旗小學(現(xiàn)在的椒江實驗小學)上三年級。那天上完體育課,我覺得全身乏力,人都快虛脫了,便向老師告了假,步履蹣跚地往家走。學校離家很近,只要穿過一條五六十米的茅坑弄堂(兩邊都是茅坑)就到,可是我卻走得很艱辛。到爺爺家的老屋時,幾乎連跨門檻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渾身疼痛,尤其是右腿。我一瘸一拐地終于挪進那十幾平方米的家,一頭栽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我是被母親的喊叫聲弄醒的,她是一家工廠的銑工,下班已經(jīng)天黑了。她抱起了我,用自己的額頭貼著我的額頭——她一直來都是這樣給我們試體溫的。只聽到她說,滾燙!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我那三個月大的小弟躺在我身邊,不住地蹬著一雙小腿。這時我父親也下班回家了,母親告訴他,說我病得不輕,得趕快送人民醫(yī)院。
接診的是一位中年醫(yī)生。我雖然燒得迷迷糊糊的,卻記得他當時正在和一個熟人閑聊,對我們的到來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父親趕緊遞過煙去,他老大不情愿地轉(zhuǎn)過頭來,接過煙看看,扔在桌上。他問我:怎么啦?我艱難地開合著嘴巴,說,難受,腿痛,肚皮也痛。父親補充說,還發(fā)燒。這位醫(yī)生從一個瓶里抽出一支體溫計,一下子杵到我嘴里,又和那個熟人聊天去了。他聊得太專注了,以致父親給我拔出體溫計看了,緊張地喊,醫(yī)生,高燒四十一度!他才回過神來。
那個和他聊天的人說,陳醫(yī)生,你忙。起身走了。于是我們知道他姓陳。陳醫(yī)生在我嘴巴里、脖子上鼓搗了幾下,斷定說,重感冒。父親懷疑地問,那腿疼肚皮疼呢?醫(yī)生說,重感冒渾身都痛,于是開了藥方,讓我連掛三天大瓶。父母親天天背我去醫(yī)院,天天掛好幾個大瓶,把小弟留在家里讓二弟照看。我很不好意思,我是大哥,不但不能幫父母的忙,還老讓他們背來背去。可是我的腿上的腫塊越來越大,疼得根本無法下地。三天的針都掛完了,病情卻沒有絲毫好轉(zhuǎn)。
接下來是個星期天,母親把我背出門時,說,今天人民醫(yī)院休息,我們到中醫(yī)院去吧。一進中醫(yī)院那個老式四合院大門,一位和我母親熟悉的、高個子護士就喊著我母親的名字,然后指著背上的我,問,怎么了?母親就把我的病情說了。那位姓周的護士讓我們進了她的外科工作室,讓我躺下。她在我的腿上、肚皮上摸捏了幾下,說:“膿毒敗血癥吧?”母親的臉一下子嚇得煞白。周護士說,我也說不準,明天找個好醫(yī)生仔細看看吧。
那個星期天,我又在中醫(yī)院掛了兩個大瓶。
第二天,我又被背到人民醫(yī)院,接診的還是那位姓陳的醫(yī)生,母親提到了“膿毒敗血癥”五個字,陳醫(yī)生猶豫了一下,開了許多化驗單,一圈下來,我被確診為膿毒敗血癥。陳醫(yī)生當著我的面說,這病十分兇險,尤其是兒童和老人,病死率百分之九十!——他晃著腦袋,做出愛莫能助的樣子,說,住院治治看吧。
我雖然小,也知道這“治治看吧”不是什么好事兒。卻因為小,對“死”的概念很淡薄。現(xiàn)在想來,這說法對當時我的父母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他們趕緊為我辦了住院手續(xù)。父親跑出去買了本醫(yī)學的書,成天翻看。后來我才知道,這種病的病因,一般是細菌從傷口進入血液循環(huán),引起全身感染而起。于是我記起了前幾天匆匆跑過茅坑弄堂時,被一塊從茅坑里撈上來的石頭蹭破了一塊皮,肯定是那個傷口惹的禍。
隔壁病房住了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陳醫(yī)生指了指說,他也是膿毒敗血癥。我看了看那孩子,一剎那明白什么叫“同病相憐”。
這病很是難治,試用了幾種抗生素效果都不理想,那些腫塊像不安分的幽靈,在我身上到處游走,今天在肚皮上,明天就到了胸口,后天又到脖子上;它們就像雨后春筍,防不勝防地會從某個部位冒出來。有一天我呼吸困難,氣喘如牛,肺好像就要炸了,護士趕忙推來氧氣瓶讓我吸氧,醫(yī)生說,那是可惡的膿毒們跑到我肺里去了。
后來改用了紅霉素。那紅霉素的反應我至今想起都后怕,瓶子掛上去才一會兒,腸胃就翻江倒海起來,接著,仿佛有幾十只老鼠在我體內(nèi)奔突,嚙噬著我的心肝,叫我坐也不對,臥也不行,難受使我都吼出聲來,好幾次都想把針頭拔掉,但知道這是治病,拔不得的,接著我又惡心又嘔吐,吐了一地,吐得眼淚鼻涕的,很是狼狽。就這樣上午吊針,下午吊針,病情卻沒有起色,我經(jīng)常神志不清,說胡話,身體多處出現(xiàn)了膿腫。輪到那位陳醫(yī)生值住院病房的班,他斷言我活不下去了,勸父母親把我背回家去。
那天,隔壁那個男孩被一條白單子蓋得嚴嚴實實的,推了出去。多年后母親跟我說,那天她見到那個孩子走了,她自己差不多都崩潰了。
然而,父母絕不放棄我。有一回陳醫(yī)生攤著雙手,對我父母說,藥物對你兒子來說無效,我是治不了了——要么你們自己說,用什么藥吧。爸媽就根據(jù)醫(yī)書,真的說出些藥名來。陳醫(yī)生就像個聽話的孩子,乖乖地記了下來。從那開始,醫(yī)院就用我自己父母擬的藥方給我吊針。
父母發(fā)動一切可以發(fā)動的力量,找有名望的老中醫(yī),開了中藥煎了給我喝。又到處尋求民間偏方,母親還聽從鄰居女人的勸說,請來道士巫婆作法,來個中、西、巫、道綜合治療。他們聽說南山殿附近有個土郎中能治疑難雜癥,于是每天晚上把我從醫(yī)院背出,背到南山殿,看了病又背回去。那陣子東方紅大街(現(xiàn)在的中山路)正在拓寬,路面全被挖開了,只剩下邊沿的一條羊腸小道供人行走,小道上還全是泥巴和石塊。父母親背著我,小心翼翼地在這條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
有一次,在父親背我的路上,老天爺突降大雨,瞬間我和爸爸都被淋成個落湯雞。我趴在父親的背上,從后面看過去,只見雨水沿著他的兩鬢像斷線的珠子般地往下亂墜,那鑲在棕色鏡框里的眼鏡片上,一條條雨水細流像蟲子般亂扭,濡濕的眼鏡順著他的鼻梁一次次地往下滑。他一手托住我的屁股,一手快速地扶一下鏡框。我突然感到特別的心痛,忍不住抽泣起來,淚水和著雨水,淌在父親本已濕透的背上。
為了給我治病,母親什么方法都用上了,聽說太和山的香火很是靈驗,還說山上的佛祖原本就是醫(yī)生化身。母親覺得這下子有救了,于是天色微曦就出了門,去登太和山頂,祈求神佛保佑。一天晚上,父母正帶我在戚繼光廟旁的一個土醫(yī)生那里看病,外面突然騷動起來,接著聽得人喊:著火啦!著火啦!母親背著我出門一看,只見西南角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把半邊夜空都照紅了。母親喊道,不好,那可是我們家的方向啊,可別把我那兩個孩子給燒死了!母親把我扔在土醫(yī)生家里,自己拔腿就跑。正在修建的東方紅大街坑坑洼洼,又沒有路燈。她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順著火光的方向趕,摔倒了爬起,爬起來又摔倒,她氣喘吁吁地趕到老工會門口,才看出火災現(xiàn)場并不是我們家,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我被父親背回了家,我看到母親正坐在床沿,她的腿上、膝蓋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鞋上全是泥。我掩住臉,淚水無聲地從指縫中溢出。
45天后,我像嬰兒一樣慢慢地重新學習走路了,胃口也漸漸地好起來了。這一場和死神的拉鋸戰(zhàn),父母親勝利了,他們緊鎖的眉宇終于舒開了!
為了給我治病,家里債臺高筑;為了給我治病,父母的背都累彎了,腿都跑細了;這期間,他們沒有吃過一頓正常的飯,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母親竟得了胃潰瘍,一下子像老了十歲。
父母像一棵參天的大樹,蔭護著我,他們給我的生命,遠遠不止一次。有這樣的父母,我很幸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