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紅狐
讀史閱世常會頓生疑竇,以秦國七代君王宵衣旰食,秦始皇也堪稱雄才大略,何以千秋帝國的大夢剛開了個頭,就二世而斬,只活了十四年。
秦國是從西陲貧瘠之地崛起的爭霸新星,并顯示出了超越一切對手的進取心。“從公元前356年(商鞅變法之年)到公元前221年(秦滅齊完成統一),秦國在96場有大國卷入的戰爭中發動了52場戰爭(占54%),并取得了其中的48場勝利(占92%)。”

《大秦帝國》劇照
這種超乎尋常的進取心,根本原因在于窮。秦國窮得相當有境界,甚至超越了階級。不但老百姓一窮二白,貴族乃至君主也是窮困潦倒。
窮則變,變則通。公元前356年,秦孝公任用商鞅為左庶長,相當于分管經濟的副總理,拉開了秦國變法大幕。新官上任先要立威,于是找托兒在國都南門演了一出徙木立信的話劇。實際上,商鞅搞根木頭就立信,這是針對通縮開出的“緊財政、寬信用”藥方。
緊財政就要勒緊褲腰帶、力行八項規定。而寬信用就是寬貨幣,彼時全世界都尚處于貨幣剛性兌付的年代,寬貨幣的形式不多,能搞的只有存量博弈。
簡單說就是把“低端”的人口手里的錢搶給“高端”人口用,因為“高端”人口擁有更好的產業效率,所以資源傾斜于“高端”人口,是寄希望于效率的改進可以拯救這個國家。
既然需要存量博弈,以命相搏。商鞅的方案是鍋往東邊甩,發動群眾斗六國。商君軍功爵制規定,官爵之遷與斬首之功相稱,“斬一首者爵一級,欲為官者為五十石之官;斬二首者爵二級,欲為官者為百石之官。”簡單說就是要想富,交頭顱。頭顱越多,錢就越多。政府與官兵兩家,你幫我打仗,我與你分賬。
在這個背景下,一切社會產業、國家政策都轉而以供養及擴充軍隊為目的,能否滿足軍隊建設是檢驗產業有無必要存在的唯一標準。
但戰國時代的生產力畢竟有限,當時環境下要維持一支20萬人的常備軍,需要400萬人當后勤,這比早期秦國總人口規模還要大。
也就是說,秦國要想擁有一支成規模的戰斗部隊,意味著全體國民都必須圍繞著這支軍隊打轉。男人要去修路、架橋、開礦、冶煉,女人要養蠶、繅絲、耕種、紡織。不如此,軍隊就不會有足夠的鎧甲、武器、戰袍和糧食。
于是在“打戰—發財—擴軍—再打戰”這個正反饋循環下,全體秦國人民或被迫或自愿都坐上了全面奔向小康的敞篷車。對于秦國中央政府而言,劫掠與滅國則成為充實政府利潤表、擴大國家總資產的不二法寶。
公元前221年,秦軍兵不血刃,攻破臨淄。東方六國中曾經首屈一指的大國齊國,就此滅亡。此時的秦王政尚沉醉在勝利聲中,萬萬想不到一個大麻煩已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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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統對于秦始皇自己當然是不世之功,可天下一統后沒戰可打了,你讓那些指著軍功爵制發財致富的軍民同胞兄弟們怎么辦?
這個游戲玩到滅國的層面,已經玩無可玩。齊王建斷氣的那一剎那,數十萬軍力以及背后支持軍隊的數百萬勞動力突然無事可干,誰是秦始皇,都一定慌神。滅齊時才五月份,今年接下來的GDP怎么辦?
秦帝國的就業人口、國家營收、產業利潤、政府稅收絕大部分都從這支軍隊處來,靠的是養羊薅羊毛。現在一把玩High殺羊吃肉,羊肉雖美,但羊毛卻沒得薅了。后面最少三大風險:綁架就業、產能過剩與流動性危機。
另外軍隊運行綁架了整個國家以及全體國民的命運走向,是秦國自己形成130年的路徑依賴。上至君王,下到蟻民,都在這個正反饋鏈中獲益頗豐。對于秦國人來說,幾代人的奮斗,總算是殺出了一條血路。
但問題隨之而來,其實就是軍工產能尾大不掉。本質在于解決政府對于軍隊產業(軍工產能)的兌付問題。軍工產能作為債主,它要向皇室收債。這個問題解決得好,帝國的大業就能永續。解決不好,那軍工產能就要重置政府。
這個過程中,秦帝國第一代領導集體面臨的最大困難是貨幣剛性兌付屬性,剛兌極大地擠壓了政府騰挪的空間,給以始皇帝為核心的帝國中央政府空前壓力。
從后面施政的情況看,也體現出了這一點。秦帝國幾乎在完成統一的同時,就開啟了若干超級工程。包括但不限于壘長城、挖陵墓、修馳道、建靈渠、筑阿房、北卻匈奴、南平嶺南,每一項都是這個星球上的頂級體量,其中尤以秦陵與長城為標志。
修金字塔也就是這個原因,經過長期發展,法老工程隊已經被鍛煉得無比強大,宮殿神廟滿足不了過剩產能(效率),只能死磕金字塔。秦國要不想上馬超級工程,理論上,只能去迦太基搞定漢尼拔。
秦始皇有利用超級工程這個相對平和的方式出清人口產能、化解軍工產能(減速)的意圖,這樣就可以解除產業集中度風險,以維持政權的基本穩定,為國民經濟恢復贏得時間(換軌)。但這種不人道的方式,也只有高度集權的秦制能夠辦到。

《大秦帝國》劇照
一言以蔽之,對軍工產能實行供給側改革,以時間換空間推動縮表,完成國家主要矛盾的戰略切換。
此計要成需主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軍工產業吸納的人口分流要有序,二是軍工產能的效率要軟著陸。
對于第一個問題,秦始皇選擇大力發展國防與基礎設施建設。這種處置方案的著眼點有二:一是通過基礎設施建設有計劃地吸納并逐步減少壯年人口規模,來降低效率。通俗說,就是修橋補路無尸骸;二是把作戰部隊的建制進行拆分,南北遠調,利用組織架構的去中心化,壓制軍隊效率。
第二個問題的處理,要求管理結構與生產效率相匹配。現在問題是,秦國的軍隊運行效率遠高于行政管理體制,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出現了明顯的脫節。因此,壓制軍工產能效率的同時,需要提升行政體制運行效率并盡快培養其他產業獨立承接就業人口和產能需求。確保戰略切換,做到同速換軌,才能把風險降到最低。
全國統一后,秦政府快速建立皇帝制度,強推郡縣制而拒絕選擇與六國貴族和解穩定政局,并實施了以“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為標志的制度標準化改革,目的都是為了盡可能快的實現行政體制效率提升。超級工程是一箭雙雕,既為效率革命提供物質基礎,又在工程建設過程中完成對軍工產能人口的出清。
只不過生死有命、漏算人壽,秦始皇只活了49歲。缺乏雄主的帝國,根本無法壓制軍工產業,超級工程也只能被舍棄。
秦朝最終沒能有效出清軍工產能,產業無處轉移,政權組織又無法消化,效率于是硬著陸。軍隊效率沖垮了官僚體系與國家組織形態,秦政府縮表計劃失敗,國家資產負債表崩潰,政權從內坍塌。
帝國的崩潰釋放了制度牢籠里的效率怪獸,戰爭被再次推向全國。楚漢內戰一打四年,中國人口折損近半,一千萬人歸于塵土,其中大部分是精壯勞動力。輸贏不再重要,戰爭本身解決了出清問題,這讓后起的王朝立穩了腳跟。
秦帝國不是人類第一個遇到這個問題的政權,當然也不是最后一個。這個難題可以叫“秦始皇猜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賠進去一位總統后,這個猜想的證明被美國佬給解了出來。
當時經歷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的美國,遭受著二戰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困擾。后來帶領美國走出經濟衰退泥沼的美聯儲主席沃克爾給出了一個證明,“于全球而言,美國的貿易逆差不可能無限地擴大,沒有革命性技術創新引領的全球化,也走到了階段性的極限,托不住全球金融業的繼續擴張和繁榮,美國要么技術革新,要么尋找新的成本洼地。”
所謂“走到了階段性的極限”指的就是六國畢,四海一。所謂“托不住全球金融業的繼續擴張和繁榮”指的就是中國這塊地盤上,已經打無可打,利益索求面臨內部洗牌。所謂“尋找新的成本洼地”就是理論上還可以去打漢尼拔。只不過他的話語體系對照著美國實際說,而我的話語體系對照的是秦國。
理想狀態里,政府兌付貨幣拉動經濟,衍生出繁榮的商品市場。但貨幣量積累到一定程度,邊際貢獻會衰減。
當時的情況,商品與貨幣都不存在革新基礎。因此對于軍工產能的供給側改革,只能硬著頭皮上。不過,秦始皇的改革終究有結構性缺陷。
戰略層面。戰爭是效率最高的產業,秦始皇對軍工產業的降速改革,就是回撤效率。效率回撤會引發總量回撤,GDP下降的后果就是依附人口喪失生存條件,引發動蕩與混亂,以體制崩潰收場。
操作層面。秦朝中央政府對超級工程的項目選擇不善是又一大bug。皇陵與宮殿的投資屬于邊際貢獻率極差的工程,沒有盈利模型,也不產生現金流,經濟效益根本無法兌付,注定是壞賬。
解決這個問題,美國有寶貴經驗。原本美國也是軍工產能模式,這種以軍工產能為基礎的模式,決定了打戰比打贏更重要。比如朝鮮戰爭,抵御赤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要出清軍工產能。
但是,古巴導彈危機之后,這個模式迅速走向破產。一是1961年登月成功,說明軍工產能觸到歷史大頂,和秦朝問題一樣,搞到了頂級水平,再往下已經搞不下去。二是導彈危機亂到了家門口,軍火生意受到威脅。
國家要重新找出路,舊勢力怎么肯甘心退出歷史舞臺,讓軍工勢力下車,結果就是打死了肯尼迪。元首就是禍首,國家要轉型,你不埋單誰埋單?槍斃總統是轉軌最經濟的辦法。
如沃爾克證明所言,美國無法以“革命性技術創新引領全球化”,只能尋找“新的成本洼地”。在核武俱樂部涌入若干新成員的背景下,軍工模式難以為繼。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前夕,基辛格秘密訪華,就是為即將脫去金裝的美元尋找接盤俠,把軍工產能模式轉化成了美元產能模式。
美國的幸運在于信用貨幣時代如約到來,然而秦帝國離這還差得遠。法幣的剛性兌付,最終導向秦漢政權更迭的結果。相比起美國,秦帝國在這一方面上的騰挪空間確實狹窄得多。
商鞅那套東西,在經濟結構上有致命的缺陷。關鍵一點就是農戰經濟模型主要流動性資源男丁,出產品質極不穩定,而損耗又過大。
從資產負債角度看,不斷侵掠河東是秦國國家維持其規模成長的必要條件,在技術進步帶來的增長很有限的前提下,收縮其它產業從而獲得的折價人口紅利,經過一定程度的訓練即投入戰場,很容易使這種資源進入快速損耗通道。男丁折損嚴重,意味著以人口為單位的流動性不充足,這對于秦國來說,相當危險。
所以,為了保證國家流動性不斷裂,商鞅必須死。把商鞅給車裂掉,就是秦國基于法家理論建立國家發展模型后,第一次遇到國家危機給出的解決方案。即降低戰爭效率,延緩變法節奏,用時間來恢復人口流動性,實現資產負債表的修復,為下一次擴表奠定基礎。
秦國當然也可以想其他辦法來修復資產負債表,比如收縮戰線(相當于降杠桿縮表),但縮表過程中,資產坍塌會很快,難說不會觸發其他難以逆料的灰犀牛或者黑天鵝風險。
也可以繼續擴大流動性,秦國也曾打過這個主意,把征兵的上限提到了60歲。先秦時代刨除新生兒存活率,人口平均壽命也就三四十歲這個水平,征兵上限提至人口平均壽命的兩倍,相當于現在去找百歲老人入伍。可見已是征無可征,難以為繼。
流動性問題成功解決,以戰養戰的并購模式才能繼續發揮作用。而秦國順理成章變成了秦朝,直到流動性再次成為問題。只是這后一次,大秦帝國已經整體上變成法家機器,秦始皇就是掌舵的,沒辦法再靠殺幾個商鞅之流來調整,總不能殺秦始皇自己吧。
然大秦雖非難兄,肯尼迪可稱難弟。帝國殊途,殉道者同歸。
公元前202年,劉邦稱皇帝,定國號為漢。外出時,想找四匹毛色差不多的馬為他拉車,結果未能如愿以償。
這就是法家模式崩潰后的場景,戰爭讓資產負債全部清零,一地雞毛,慘烈至極。但也正是用了這種方式,中華帝國解決了第二次國家危機,在一片廢墟之上,建立起大漢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