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時期“畫史”考

洪柳

摘 要：先秦文獻中多以“史”稱呼宮廷畫家，影響后世也多有沿用。中華文明之初，圖畫為史官所創，并由史官負責保存。其后史官分工逐漸細化，出現了專門的畫史一職。圖畫是先秦史官記錄歷史，并對國君進行勸誡進而影響政治的重要手段。

關鍵詞：先秦；畫史；史官

中國古代有將畫家稱為“史”的情況，最有名的要數《莊子》中的記載：“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盵1]《莊子》記載春秋時期畫家稱“史”，王伯敏先生在《中國繪畫通史》一書中分析這段文獻時更是直接稱其為“畫史”，并認為除了宋國外，齊、魯、楚各國均設有畫史一職[2]。秦漢以來文獻也多用“史”或者“畫史”來稱呼畫家，這與繪畫的起源和性質有密切的關系。

一、繪畫起源于史官

在傳說中關于繪畫起源有諸多討論，較為流行的有兩種說法，一說起源自史皇，一說起源自伏羲。繪畫始于史皇可見于記載“《世本》曰：史皇作圖。宋忠曰：史皇，黃帝臣也。圖，謂畫物象也?！盵3]傳說史皇活動在黃帝時期，文獻記載了史皇曾作“圖”。韓拙對此論述道：“史皇狀魚龍龜鳥之跡，倉頡因而為字，相繼更始而圖畫典籍萌矣?！盵4]史皇描繪魚龍龜鳥的印跡，倉頡根據其創造出了最早的文字，所以圖畫、典籍就此萌生。根據《世本》的記載，史皇很可能是當時的史官，據此則中國最早的繪畫為史官所創造。

關于繪畫起源于伏羲，《周易》記載：“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盵5]“河圖洛書”被后世認為是最早的圖畫，伏羲據此推演而成八卦。又據《貞觀公私畫史》記載：“虙犧氏受龍圖之后，史為掌圖之官?！盵6]虙與伏通，即伏羲氏。也就是說，從伏羲氏畫卦開始，史官即成為掌管圖籍的官員。

二、史官掌圖畫、明勸誡

上文提到，史為掌圖之官。《呂氏春秋》記載：“夏太史令終古出其圖法，執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亂愈甚，太史令終古乃奔如商……殷內史向摯見紂之愈亂迷惑也，於是載其圖法，出亡之周……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也，見晉公之驕而無德義也，以其圖法歸周”[7]。夏桀暴亂，太史令終古用“圖法”進行規勸，然而夏桀并不接受勸告，終古只得帶著這些“圖法”跑到了商；內史摯由于商紂王無道，帶著“圖法”逃亡到周；太史屠黍見晉公驕橫，攜帶“圖法”歸順周室。“圖法”是治理國家相關的圖籍法典，是《尚書》所說的“典”“則”[8]，是圣王之道，是發展到周代的“周禮”。南朝宋學者顏延之總結道：“圖載之意有三：一曰圖理，卦象是也；二曰圖識，字學是也；三曰圖形，繪畫是也。”[9]因此可見，史官所掌的“圖”范圍是很廣的，“卦象”“字學”“繪畫”等都包含在內。

對于史，《說文解字》是這樣解釋的：“史， 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凡史之屬，皆從史。”[10]“史”是官職， 是掌持簿書，記錄歷史的官員。他們將這些通過文字和圖畫的方式記錄下來，以向國君宣揚善惡得失，以達到輔佐國君治國的目的。正如《后漢書》所記：“圖象之設，以昭勸戒，欲令人君動鑒得失[11]?！?/p>

圖畫之所以能做到這點，與其“存形莫善于畫”[12]的特點有直接的關系。存形以鑒是先秦時期繪畫的主要功能，唐代張彥遠云：“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異主莫不悲惋，見篡臣賊嗣莫不切齒，見高節妙士莫不忘食，見忠臣死難莫不抗節，見放臣逐子莫不嘆息，見淫夫妒婦莫不側目，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是知存乎鑒戒者圖畫也……圖畫者，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紀綱?！盵13]這段文獻中同樣記載了夏太史令投奔商這一事件，張彥遠將《呂氏春秋》中所說的“圖法”改稱為了“畫”，可見“畫”實為“圖法”中重要的一部分。此時的圖畫是治理國家的宣傳手段，“著形列圖，或為世法，或為世戒”[14]是先秦時期圖畫的主要功能。文字能記載歷史，把這件事完整地的敘述下來，也可以歌功頌德，但卻不能留下相貌和形狀[15]。因此，圖畫作為對文字的補充，也是先秦史官記錄的重要內容。

三、畫史——史官的專職化

先秦時期的繪畫以記錄歷史和勸誡教育世人為目的。史官是這些圖畫的保存者，同時也是圖畫的創作者。由此看來，莊子以“史”來稱呼這些宮廷畫師并不為怪。然而上文所討論的史官是夏、商甚至西周早期的一個寬泛概念，“然大小官名及執事之名，多由史出”[16]，隨著官職職能的逐漸細化，出現了不同的官名及職責，這些官職大多就是由史官演化而來。《周禮·春官》中記載的大史、內史、左史、右史、御史都是由“史”衍伸出來的官名，職責也多有重疊。出土的西周青銅器涉及以“史”為名的官職有大史、內史、中史、書史、佃史、？史、瀕史、作冊史等110余條。[17]根據銘文記載，大史保存圖書典籍；內史記言記行；御史掌管文書檔案等，都可能承擔過早期作圖的職責。

關于這諸多以“史”為名的官吏職責由于文獻缺失，無法一一具體考證，可以看到的是在這些史官內部已經出現了廣泛的分工?！稘h書》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18]?！睙o論是記言還是記事，《春秋》或是《尚書》，屬于歷史記錄的一部分。左史、右史都是記“史”之官。諸侯國中史官的官名與周王室也略有不同，但所掌之事大都是相通的。因此可以推測，畫史是由史官細化而來的負責具體繪畫職能的官吏之一，他以繪畫的方式隨侍君王或諸侯左右來記錄國家大事或滿足日常圖繪需求。

四、史官地位的演變

先秦的圖畫有“圖箴”之意，具有神圣的政治意義。如河圖、八卦，都被當時認為是興邦立國的根基。“圖”的這種宗教性意義在夏商時期顯得尤為突出。這時掌圖的史官也是通“天人之學”具有宗教性質的大人物，承擔巫卜的工作，是“神”的代言人。到西周時，對神權的熱情減退，致力于建立一個以“禮”為核心的世俗社會，因此史官對于世俗事務的管理增多，但仍然為國家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史官掌管圖書、秘籍，熟知相關學問知識，因此可以說史官是先秦時期最早的知識分子。周代之前史官始終保持著“史之外無有語言焉，史之外無有文字焉，史之外無人倫品目焉”[19]的文化壟斷地位。劉師培認為：“是則史也者，掌一代之學者也，一代之學，即一國政教之本，而一代王者之所開也。吾觀古代之初，學術銓明，實史之績[20]?！笨梢娛饭賹τ谥袊缙跉v史發展中的文化傳承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所以“六藝出于史也……九流出于史也……術數、方技之學出于史也”[21]，代表先秦文化六藝、九流、術數方技均曾由史官所執掌。

《禮記》云：“凡執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醫、卜及百工。凡執技以事上者，不貳事，不移官，出鄉不與士齒[22]?！薄笆贰痹窍纳虝r代能“格于皇天”有宗教性質的大人物，他們甚至能掌管朝政，左右國君。隨著宗教色彩在國家政權中的褪化，對“巫”重視的逐漸消退，史官也不再僅僅是掌管國家核心制度與圖冊、典籍的政治要人。史官職位細化，整體地位下降，到春秋戰國時期他們已不能與舊時同日而語，甚至有些流于“工”的行列。他們只能憑“技”躋身國家機構中，地位也只能數官之末流，不能改從其他職業，不能入仕，不能和“士”相提并論。莊子用“眾史”來形容宮廷畫家，可見人數眾多；“受揖而立”同樣可見畫史的職位并不太高。

由于繪畫的對象也不再僅僅限于國家大事或“禮儀性”的圖像，圖畫逐漸擺脫“神圣”的外衣，開始一條獨立發展的道路。這從宋元君對那個來晚后“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畫史的行為不僅不生氣，反而夸其為真正的畫家的行為中，就能窺其端倪。

五、結語

不論從早期關于圖畫的傳說，還是有據可查的歷史記載當中，史官早期是掌握國家政權的大人物，在文化傳承方面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隨著國家機器的完善，史官地位逐漸降低，出現了專門從事繪畫的畫史一職。畫史主要為宮廷、貴族服務，地位不高，與工、匠同列。后世也常用“史”或者“畫史”來稱呼畫家，但含義有所擴展，專門從事繪畫工作的畫家均可稱畫史，有時也可與畫工、畫師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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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開封大學藝術設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