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五的早上。先是一聲砰——
從聲音的清脆度和可辨別度判斷,它誕生于對門兒,向東兩米的那個位置。對門住進人了,而且,住進的人在這個早上準備外出了。也許說上班更準確,因為這是個上班的鐘點兒。比如此刻的粽子,正被急迫的上班鐘點追趕著,哪怕百分之一秒都被當作有效時間,撒尿的頻率都提速,更別提刷牙洗臉。爽膚水咕嘟倒在掌心上,啪嘰往臉上一糊完事,比刷墻都利索。拎了包,正要穿鞋,這個時候,另外一種聲音響起來了。它是尾隨著剛才的“砰”而來的,和“砰”比較起來,分貝削弱明顯,但是,它卻以不斷重復產(chǎn)生的韻律占了上峰。
咯噔,咯噔,咯噔……
前一聲咯噔和后一聲咯噔,間距一點零秒。
粽子將一只眼貼在貓眼上,看見對門的女人站在門口,一下一下地拽門把手。拽一下,門把手發(fā)出一個咯噔,像是沒吃早餐,在打空嗝兒。無數(shù)個嗝兒連綴成一首神曲。女人的神情很專注,齊著耳朵的短發(fā)墨黑墨黑的,被風拂過的黑綢緞似的,跟著拉拽的動作一波一波地流動。
女人大概覺得拽得差不多了,就放松了門把手,倒退了兩步。這個距離剛好適宜打量,檢查漏洞,然后及時修補。從她的頭低垂的角度判斷,粽子確定女人是在用目光檢閱門把手的。只有目光是動的,墨黑墨黑的頭發(fā)停止了流動。這樣持續(xù)了十來秒鐘,女人翻轉(zhuǎn)過身子,挪動腳步往樓下走。目光卻依舊在門上,門把手上。粽子想,門把手上邊莫不是有蜜糖,女人的眼睛里藏著采蜜的蝶兒。女人的臉是側著的,所以直到女人在粽子的視線里消失干凈,粽子也沒能看清女人的表情。滿眼是墨黑墨黑的頭發(fā),隨著女人身子的遷移,它們又開始嫵媚地流動。
是她。粽子記得她墨黑墨黑的頭發(fā)。前不久,這個女人出現(xiàn)過一次。粽子向來不關心別家的動靜,直到有一天對門兒的房子乒乒乓乓地裝修,她才知道老鄰居賣了房子,新鄰居即將入住。新鄰居是誰,也不在粽子的關注范圍。一個周六,粽子睡足了懶覺,去菜市場買菜,開門關門然后往樓下走。眼神兒不經(jīng)意地瞟了一眼對門兒,對門兒的門是敞開的,裝修的工人,裝修的動靜,嘈雜地擁擠著。忽然,在一片嘈雜中,那簾墨黑墨黑的頭發(fā),朝著粽子涌過來。好健美的頭發(fā)——粽子的腳步有了一個短暫的愣怔。
女人對粽子而言,盡管面目是模糊的,然而墨黑墨黑的頭發(fā)就足夠了。在這個漂浮著各色染色劑的北方城市,它一出現(xiàn),粽子便記住了。終于熬到女人下樓,粽子才想起來,今天早上的遲到是注定的了。部門的主任,此刻說不定正在隔著玻璃往下看,只等粽子經(jīng)過他的辦公室門口,然后從虛掩的門兒里扔出一句“我不喜歡踩著點兒上班。”每次粽子都恨不得把那句話撿起來,隔著門縫兒給他塞回去。這個奇葩的早上,粽子嘟噥了一聲,開門兒上班。
猛然,粽子的手又縮了回來。因為她從門打開的縫隙中,看到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又返回來。從時間上推測,女人至多剛走完一個樓層的樓梯。她想干什么,粽子充滿了好奇,于是閉攏了還未來得及完全打開的門。
咯噔,咯噔,咯噔……
前一聲咯噔和后一聲咯噔,間距一點零秒。
女人又復習了一遍之前的動作。
門里的粽子呼吸開始急促,胸腔里有一種壓迫感。拽門把手的人,好像不是有著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而是她粽子。好在第二次拉拽門把手的時間,總體上比第一次短了些。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再一次下樓時,粽子翻了翻白眼,長長地吐掉一口氣。
那個女人,她是誰,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
粽子索性不著急了,拎著包在街上晃晃蕩蕩地朝東走。晃晃蕩蕩是一種松懈的態(tài)度,在行色匆匆的早上,很是格格不入。松懈的不過是肢體,粽子的腦細胞也是匆忙的,活躍的。粽子也沒有想到,這個早上以遲到的代價,收獲了對一個女人的關注。女人就是電影鏡頭里的一個特寫,拉拽門把手的動作,墨黑墨黑的頭發(fā),局部的清晰反而讓人印象深刻,添增了幾分神秘的猜想。
就要經(jīng)過那把長椅了,粽子的心開始跳起來。長椅在向東五百米的地方。這一個長椅和其他長椅,無論從長度還是顏色上,保持了高度一致性,沒有任何差異。不同的是,它被一個流浪者占據(jù)著。此時,他在。和以往粽子經(jīng)過時一樣,他在睡著。是啊,他在睡著。而且,自從粽子發(fā)現(xiàn)他,他就在這把長椅上睡覺。原本,一個流浪漢不太會引起粽子的注意,那天粽子從他身邊經(jīng)過,不經(jīng)意瞟了他一眼。就這一眼,粽子的心動了一下。盡管他的眼睛閉著,盡管他的頭發(fā)蓬亂著,盡管他極度骯臟著,男性的清秀穿透蓬亂與骯臟,高清晰度地呈現(xiàn)在粽子眼底。泥垢下的皮膚是細膩的,兩片唇是紅潤的,頜下雜亂的長須靜止于胸前。好有藝術范的流浪漢,粽子發(fā)出驚嘆。說不定,他成為流浪漢之前,真的和藝術有過某種關聯(lián)的吧。
他從不驚擾別人,別人也驚擾不到他,只安靜地占據(jù)著這張長椅,季節(jié)的輪換與世間的嘈雜都與他無關。一雙女式塑料拖鞋整齊地擺放在椅子一側,鞋子面上有一朵裝飾的花朵,紫顏色的。每次經(jīng)過他,粽子都要投過去一個目光。昨天下班,她的兩片目光又習慣地投過去,也許是秋風的作用,目光發(fā)生了些許的偏差,沒有落在流浪漢安詳?shù)哪樕稀6蔷_地落在他的下體上。
那里是破損的,雄性的力量從破損的單褲里露出來。他是仰躺的,它也保持了仰躺的姿勢。它躺著,把自己躺成了飽滿的狀態(tài)。異常鮮活的飽滿,充滿了蓬勃的生機,與這個季節(jié)截然相反,也與主人神態(tài)的安詳反差鮮明。粽子砰然心跳,迅速地轉(zhuǎn)過臉去,然后用眼的余光觀察一下周圍的動靜,確定是否有人注意到了她的這一瞥。
他依舊在椅子上,不過和以往仰躺的姿勢不一樣,身子是側向里面的。而且身子一抽一抽的。粽子不自覺地多瞟了一眼,他是生病了么?很快,粽子發(fā)現(xiàn),流浪漢是在躺著撒尿,一線微黃的液體正在灑向草地。高出草坪的幾棵雜草,首先接受了尿液的洗禮,草葉不情愿地簌簌抖動。一個穿黃色馬夾的老環(huán)衛(wèi)工人,在長椅幾米處有節(jié)奏地揮動手里的掃把,注意力都在掃把上,沒有多余的分給流浪漢。臉上的皺紋淡定地松弛著,沒有一絲譴責的欲念。
流浪漢就是一個不存在的零。
二
醫(yī)院在向東五百五十米的位置,和長椅的距離有些近。粽子從來沒有對他提過流浪漢,流浪漢是她無法言說的一個隱私。
粽子抬起頭來,仰望著高高的白樓。一座冰冷的白樓,因為他的存在,有了動人的熱度。她是他的患者,他是她的主治醫(yī)師。這種關系維持了兩三年,兩三年的時間里,他們只是單純的醫(yī)患關系。第一次當著他,裸露出自己的胸部時,粽子是有些羞怯的。他探出右手的一根手指,在她乳房上有選擇地觸摸。他的表情比他的手指還專業(yè),好醫(yī)生式的微笑,多一份則顯熱情,少一分則顯冷漠。五官沒有明顯特點,很容易讓人遺忘。粽子的視線盯著他的手指,看它禮貌地在自己的乳房上移動,指甲修剪得恰到好處,甲縫干干凈凈,沒有殘留的污穢。
復查了幾次之后,乳大概折騰累了,也或者她按照他教給她的方法,每晚用淡鹽水熱敷,真的起到作用了吧。反正粽子有段時間沒有光顧乳腺科,有時去別的科室,也忘了去看看他。忘了,是緣于根本沒有想起來。直到今年入夏的一天,粽子又去了乳腺科。好幾個病人包圍著他,他的目光穿越叢林似的患者,落在粽子臉上,說,你瘦了。說完收了目光,轉(zhuǎn)向其他患者。沒有客套,沒有鋪墊,直接奔了主題,就像粽子是他的親人。粽子是敏感氣質(zhì)的人,那樣的表達讓她有一些感動。
這是我的微信號。臨走,粽子在空白的處方箋寫下一串數(shù)字。
其時,屋子里只剩下粽子一個患者,因為是下午,難得出現(xiàn)了空檔。所以,粽子寫完那串數(shù)字,惶急地站起來想走掉。她有些埋怨自己,不該主動留下微信號,多少有些主動示好的意思。他也站起來,她以為他是禮貌地送她。
繞過桌子,他搶先到了門口。卻沒有打開,而是用腳抵住門。同時發(fā)生的,是他的上肢體動作,一把將沒有反應過來的粽子摟在懷里——親吻。他的舌頭很有力量,一下就沖開了粽子牙齒的防衛(wèi),進入到粽子深處的綿軟。粽子可以選擇推開他,給他兩個耳光,罵他無恥或者流氓。可是她就像一粒灰塵,被一個巨大的場牢牢吸附住了,無法呼吸,無法有自主的行和動。她被動地配合著他,他說左轉(zhuǎn)就左轉(zhuǎn),他說右轉(zhuǎn)就右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個回合,粽子熟悉了他的步伐,開始主動地追隨。那樣的追隨,呼呼地兜出無以倫比的美妙感。
勝過和哈私奔的的初吻。
那是一扇危險的門,它隨時可能被人敲響。在它被敲響之前,他松開了粽子。仿佛一只老虎,在面對突然而至的危險時,不得不張開嘴巴放了口中的獵物,來保證自己的安全。
謝謝你。
粽子聽見他在她的耳邊說。說完,抵住門的腳便挪開了,伸手去開門。把聲音從耳語狀態(tài)調(diào)換成正常語態(tài),對粽子說,慢走啊。
他在送她,在送一個親人,或者一個朋友。所謂的親人,又不是特別親的那種,不在妻子姐姐妹妹這樣的范圍內(nèi)。粽子做什么呢?抽他,罵他流氓?讓她羞愧的是,她大概喪失了這樣的資格。因為她迎合了他,享受了他的給予。
那樣的吻,真的是奪人魂魄,粽子如何拒絕得了呢?
除了吻,他和她有過什么么?沒有。粽子掰開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發(fā)生在乳腺科的吻大概有三四次了吧。其實,第一次吻結束后,粽子是有所擔心的,她怕他誤會了她,以為她是一個隨性的女人,想吻就吻了,想上床就上床了。每天早上起床,他都會給她發(fā)一個微信,問一聲早安。任何得寸進尺的語言都沒有,連得寸進尺的跡象都沒有。粽子煞費苦心想好的拒絕方式,都沒有派上用場,多多少少地有了些許的失落。早上微信里的問候,總是精確的六點二十五分。一個外科醫(yī)生的身上,竟然籠罩了朦朦朧朧的詩意,這是粽子歡喜的。但是,她明白,這是一種充滿危險的歡喜。粽子希望他更壞一些,甚至更無恥一些,那樣她就不用對他的吻如此地迷戀了。
這一個早上是多么地豐富。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藝術氣質(zhì)的流浪漢,獻給她迷幻之吻的乳腺科男醫(yī)生,這三個人沒有半點瓜葛,但是又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哪里相同呢,文科生粽子努力做著分析。
進入向東兩千米的辦公樓。一級一級的樓梯,悠長的走廊。一間一間的辦公室。部門主任的門敞開著一條縫隙,粽子知道,那是專門為她敞開的。它的存在提醒了她,該想好的一個遲到理由,居然給忘了。一路上腦細胞都在忙碌著,沒有來得及編織一個小謊言。
粽子吝嗇地分割出零星的目光,順著門縫擲過去輕慢的一瞥,看里邊又會扔出什么東西來。是一句話,還是惡毒的眼神?
令人意外的是,門縫里靜悄悄的。
三
剛提升的副主任,和粽子坐在對面,半個頭部從電腦屏幕的上方露出來,用沉默和粽子對抗。
副主任,你唇上的口紅淡了,該補補妝了。
辦公室的氣氛瞬間凝結,每個人都呼吸急促。同時,每個人都選擇了裝聾作啞。辦公室有一個公開的秘密,當副主任還不是副主任時,忽然某一天,她從部門主任的屋子里出來,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副主任唇上的口紅沒了。去之前的紅潤,變成了兩片蒼白。大家背后議論,卻沒有誰當面說出來,只是暗中提醒粽子,她這個研究生畢業(yè)的高材生,爭取副主任的位子怕是危險了。讓她趕緊沖鋒陷陣,把陣地拿下來。
是么?
副主任從包里拿出小鏡子照了照,屁股從椅子上翹起來,把整張臉尤其是嘴唇展示給粽子。微笑著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涂口紅了,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
粽子挑了挑眼皮,沒續(xù)接副主任的提問,副主任,我想去醫(yī)院拿點藥,你跟主任說一下吧。
不等副主任應允,粽子已經(jīng)閃出了辦公室。心里惡狠狠地罵,人要是不要臉,連神仙都奈何不了。
周五,是他門診的日子。坐滾梯上門診大樓,看到他坐診的辦公室,粽子的心情好了大半。粽子沒有敲門,輕輕地推開它。他給了她一個短促的目光,手指繼續(xù)在對面女患者的乳房上游弋。真是一根有耐心的手指,它細致地在乳的路徑上行走,邊行走邊俯身傾聽。手指真是干凈,乳也真是白膩。
這個疙瘩有點硬,拍個片子看看吧。終于停止的他,對女患者說。
女患者合上敞開的胸,攏起耀目的白,拿著開好的單子出了門。在和粽子交錯的瞬間,粽子發(fā)覺那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患者。
粽子不覺撫了一下掌,好漂亮的乳房,你動心了吧。
我們都經(jīng)過職業(yè)訓練,不會動心。即便漂亮,也超不過你去。
粽子已經(jīng)在她對面的小凳上坐下。小凳上,女患者的體溫還在。
——為啥乳腺科的都是男醫(yī)生呢?
——女的不愿意干。
粽子癡癡地笑,他也笑。是不出聲的那種笑,連牙齒都沒有露出來,很是有幾分的含蓄。他在她的眼睛里笑,她也在他的眼睛里笑。粽子想,這會子沒有患者,他會不會站起來,吻她?這樣想著,粽子身上的細胞猶如含苞的花蕾,站在枝頭等春風來催開它們的絢爛。忽然,門被敲響了,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年患者。粽子趕緊從凳子上站起來,移步到了一邊,看著他給患者診病。
一只松軟下垂的乳房,粽子的目光亦步亦趨地隨著他的手指移動。它走了一天的路,看到不好的風景,并沒有懈怠,一如既往地謹慎,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優(yōu)雅的姿態(tài)。粽子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好醫(yī)生。因剛才眉目清秀的患者而泛起的淺淺酸意,漸漸被胃囊消化掉了。
下午本該稀疏一些的患者,大略聽到了粽子體內(nèi)花蕾打開的聲音,紛紛趕來賞花。看乳房的女患者,看胸外科其他病癥的男患者,三三兩兩而來,不等粽子的屁股在小凳坐穩(wěn)。粽子索性不坐,也不離開,反正是一個無事可做的下午,就堅定地站在一邊,看他與各色患者往來。看著看著,粽子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會不會以為她在固執(zhí)地等他一個吻呢?
粽子的臉莫名地紅了。
后來病人終于累了,不再呼喊著往醫(yī)院趕趟兒。粽子的屁股好不容易挨到了他面前的小凳上。門兒輕輕地被推開了,閃進來的是一個護士。她是年輕的,也是美麗的。美麗的她手里拎著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捆綠意蔥蘢的大蔥。一彎腰,她將塑料袋放在靠墻處,說,老家送來的,純綠色的。
就轉(zhuǎn)身出去了,沒有給粽子一個眼神兒。
他沒有應聲。粽子立時警覺起來,他是科室主任,是她的上級,即便沒有上下級關系,他是中年人一枚,她不過是青澀的小果子,輩分間的尊敬總該有的吧。只有一個原因,他和她是親密的,只有親密的人才可以隨意到不用敲門,不用客套。
我們護士站的小護士。他解釋。面部平靜,沒有動聲色。
粽子也不動聲色,說乳腺科的醫(yī)生真是好修養(yǎng),咋不問問我為啥不上班?
為啥呢?他的嗓子略略帶著喑啞,說了一天話的緣故。身子瓷實地靠在椅子背上,手放在翹起的二郎腿上,十根手指交叉,兩根大拇指以彼此為軸線,做著環(huán)形運動。
想起一個好玩的故事,特地來講給你聽。一個單位的領導親女下屬,女下屬剛從領導的辦公室出來,同事就都知道了。原來女下屬喜歡涂唇膏,進領導辦公室的時候,唇是紅潤的,出來時一片蒼茫。口紅呢,原來被領導給吃掉了。這個故事好玩吧——粽子盯著他的眼睛。
好玩,還是你聰明,不涂口紅。
男人這樣說時,眼底有火苗灼燒起來,兩只大拇指環(huán)繞的速度提高了。騰出眼神兒,看了一眼門口。盡管那扇門是關著的。粽子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最無恥的一種行為就是利用職權搞女人——粽子抓緊時機,給自己的故事做了一個總結。
他眼底的火苗兒搖晃了幾下,弱了下去——你不會懷疑我和小護士有點啥吧?人家還沒結婚呢,沒結婚的小姑娘動不得,萬一粘上咋辦?
他的話變成一根棍子,伸進粽子的胃囊里,好猛烈的一陣攪動。粽子做了一個干嘔的動作,她想吐。
四
晚上下班,粽子從容地經(jīng)過了藝術氣質(zhì)的流浪漢。所謂的從容,是指心跳正常,沒有發(fā)生加速的現(xiàn)象。仰躺的睡姿,破損的褲襠,無處藏躲的私密。它們都在,包括椅子下的女式拖鞋,一樣都不缺。
粽子的精神暫時陽痿了。
站在自家的后陽臺,朝下看。
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坐在一只小馬扎上,占據(jù)著一小片夕陽。偶爾,她會看一眼樓上,屬于家的那個位置。不往樓上看的時間里,她便把自己靜止成一幅人物畫。墨黑墨黑的頭發(fā)被夕陽鍍上霞光,獨自美好著。
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四十歲?或者四十五歲?那都是粽子忽略的部分。離著墨黑墨黑頭發(fā)女人大約十多米的地方,聚集著幾個老太太。她們是原住市民,是城市老太太,所以,老太太們有著與生俱來的身份驕傲。她們說著純粹的獨屬于這座城市的語言,氣質(zhì)和眼神極具傲慢,哪怕她們之中的人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粽子不喜歡,覺得那不過是一種低級的自戀。無事可做的,也無孫輩可照看的老太太們,話題一定和墨黑墨黑的女人有關。粽子看見一只輪椅上的老太太,壓低了身子,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其他幾個老太太一起把目光投向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隔著幾個樓層的距離,粽子依然可以覺出她們眼睛里的內(nèi)容,那是審慎的,狐疑的,探尋的,甚至還是輕蔑的。
粽子其實沒有心情看樓下風景,臨窗的目的是想看她的哈私奔的。這個和她戶口在一個本子上的男人,在周末開車從另一個城市回來,和她團圓做周末夫妻。他已經(jīng)幾個星期沒有回來了呢?粽子記不清了。
四年前,粽子嫁給了他,讓他成了她的哈私奔的。粽子不會做飯,她的哈私奔的每次回家,都會給她做出一周的飯菜,裝在餐盒存進冰箱里。粽子吃,只需在微波爐里熱一下。哈私奔的喜歡捉迷藏,粽子給哈私奔的打電話,說她想吃薯條了,哈私奔的就笑,說我的小粽子你往沙發(fā)后邊看。粽子舉著電話轉(zhuǎn)到沙發(fā)后邊,果然有了一個歡樂的收獲。一周的飯菜和零食吃完了,哈私奔的就開車回來了。兩座城市不太遠,也不太近。
最近,她的哈私奔的越來越忙了。這次因為紅唇事件沒有升職,粽子覺得自己委屈極了,她需要哈私奔的給她一個安慰。在這個她唯一可以依偎的安慰里,任性地撒嬌,任性地哭泣。
哈私奔的說,我正忙呢,回頭說。
粽子就把話頭噙住了,沒有讓它露出來。
注定又是一個沒有哈私奔的的周末。粽子把下唇嵌進齒縫間,狠狠地咬住,又吐出來,罵了一句很臟的話,給了后陽臺一個背影。
沖到客廳,再沖到臥室,粽子斷了串在一起的兩部座機的線路。讓手機洞開著,保持著與外界的隨時暢通。然后,幸災樂禍地期盼著鈴聲的響起。
期盼第五分鐘時,向東兩米的對門兒傳來開門和關門聲,是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上樓了。期盼第五十五分鐘,對面鄰居的門又響了兩下。一下開,一下關。是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出去了么?粽子等著她制造出來的,間距一點零秒的拽門把手的咯噔聲。奇怪的是,響過兩聲之后,那門便死去一般地沉寂了。是另外一個人進了門兒。那個進門的人,一定和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有著極其親密的關系。是誰,她的男人么。
會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是原裝的男人么?進入到各種猜測中的粽子,反而不急著要那份期待了。你不急,它倒來了。
座機沒人接,沒在家?
憑什么你一打電話我就得在家?每天晚上都查一遍崗,你累不累?四年了,你他媽的天天高舉著關心的旗號,賣弄不信任的風景。我查過你么,連你住哪我都不知道吧?跟我過膩了是不是,都不愿意回家了。你記著,我不會求著你回來,就算離婚連眼睫毛都不帶眨巴一下的。我粽子是誰,找個男人分分鐘的事!
一口氣說完了,粽子掛了手機,哈哈大笑。真是解氣,她罵了哈私奔的,她說了離婚兩個字。離婚,多么美妙的一個單詞,她和他都曾經(jīng)發(fā)誓,一輩子也不使用它。原來,看似普通的一個單詞,包裹著豐富的汁液,她滿嘴滿心沁著它的體香。
是一種比冰還要涼的涼。
五
立冬的早上。咯噔,咯噔,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又在拽門把手了。上一聲咯噔和下一聲咯噔,保持著一點零秒的距離。
咯噔聲成了粽子日常的一部分,每個早上聽著它,飛速地洗漱,飛速地穿鞋,飛速地出門。粽子不再回避,匆匆地經(jīng)過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在兩三秒鐘之內(nèi),讓自己的身影在她們之間的樓層消失。她和她,兩個女人間沒有打過招呼。
大妹子,我問個事兒——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說。
粽子依舊往樓下飛奔,她聽見了有人在說話,但是她不認為那句話是說給她的。
大妹子——
這回粽子站住了。回轉(zhuǎn)頭,見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拿了拘謹?shù)谋砬閷χ约骸=?jīng)過兩秒鐘的判斷,粽子確定女人在和她說話,管她叫大妹子。
您,叫我?
大妹子,我想問問,醫(yī)院在哪?
噢,向東五百五十米就是了。
向東兩千米的路程中,粽子盡量把脖子往棉服里縮,團緊了身子向東走,以抵御外來的侵入。行至向東五百米的地方,一個醉漢在熱烈地吵架。真是怪了,醉漢不光出現(xiàn)在中午和晚上,原來也可以出現(xiàn)在早上。醉漢的外套敞開著,里邊是一件灰色的舊毛衫,毛衫領口沾染著些許污穢之物。他吵架的對象沒有特指,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一個城市。
他說我操,一個個穿得人模狗樣的,以為披張人皮就是人啦?何為人,有同情心才叫人,懂不懂?這哥們都快凍死了,你看不見,你也看不見,全他媽的瞎了!叫人么,一個個的,呸,我拿唾沫啐死你們。呸,快都死了吧,活著丟人現(xiàn)眼。
匆忙的早晨,沒有誰停下來,去聽一個醉鬼的無厘頭謾罵。唯一的看客是椅子上的流浪漢,他的兩條手臂緊緊地環(huán)繞住抵在胸前的雙膝,盡可能減少在空間占用的體積,最低限度地和冷接觸。轉(zhuǎn)動眼珠也需要耗費熱量,所以,流浪漢看醉鬼的目光是凝滯的。半天,一動不動。他保持這個姿勢,不是特意給醉鬼當看客,不過是醉鬼剛好進入了他的視線。醉鬼的吵嚷,離他很近,卻又是很遠的樣子。褲襠破損處的雄性器具,面目模糊成皺巴巴的一團。
一個警察過來,按住醉鬼的脖子,讓他把衣服脫下來,給椅子上的流浪漢。醉鬼真是醉得不輕,反過來和警察撕扯,意圖來扒警察的衣服。撕扯了幾個回合,忽然,醉鬼就像一顆彈球一樣彈了出去,準確地擊中一輛黑色的奧迪。
粽子驚愕得把臉埋進棉服里,死死地閉上眼睛,屏住呼和吸。車奔馳的聲音,風掠過的聲音,沙塵碰撞的聲音,都被抵擋在棉服之外。
大妹子,沒事吧?
然后有一只手攙扶過來。
粽子把臉從棉服里剝離出來,目光試探地投向肉質(zhì)的彈球擊中奧迪的點位,除了綿延不斷的車流,什么都沒有。警察呢?醉鬼呢?奧迪呢?現(xiàn)場呢?
轉(zhuǎn)頭,椅子上坐著藝術氣質(zhì)的流浪漢,兩條手臂緊緊地環(huán)繞住抵在胸前的雙膝,褲襠破損處的雄性器具,面目模糊成皺巴巴的一團。這個場景是在的。
他的確很冷。
真可憐——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銜接上粽子的話。
結束向東兩千米的行程,粽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寫調(diào)研報告。“冷”總是故意跳出來,嚴厲地教訓粽子,你和這個城市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虛偽,明明是冷的搬運工,還裝出一副暖洋洋的嘴臉。你這個家伙,比這個城市,甚至比這個辦公室的任何一個人并不強多少。
好吧,下了班,我去給流浪漢送棉襖。粽子向“冷”求饒。
粽子的決定一定是帶有鮮艷顏色的,它散發(fā)出來的微弱光芒,讓粽子長久以來灰色調(diào)的心境豐富了些許,情緒也跟著莫名清爽起來。索性趁著有興趣干點什么吧,去他姑媽的調(diào)研報告。粽子推開黑色的鍵盤,站起來,讓自己的目光跨過兩臺電腦的屏幕,直對著副主任。粽子說,副主任,借我口紅用一下,我想痛改前非,和自己的舊形象斷絕關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請副主任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偌大辦公室里的六雙眼睛,齊刷刷地把視力的焦點對準粽子。焦點太集中了,一股強勁的焦灼感透過棉服,直接作用到粽子的皮肉上。粽子聽到了皮肉發(fā)出的焦糊氣味,她發(fā)出了迷人的微笑。粽子的微笑是迷人的,認識她的好多人都說過。部門主任也說過。他說,粽子,你笑起來好美。說著嘴巴朝著她移動,嘴巴下好像安裝了一只看不見的輪子,輪子在一條軌道上運行,發(fā)出咔咔的摩擦聲。噢,是火車來了。但是這是一輛危險的火車,前邊有深谷,它不停止便會車毀人亡,于是,粽子揮起手中的旗子,示意司機趕緊煞車。司機是多么固執(zhí),他居然無視粽子的警告,執(zhí)意向前推動車輪,咔咔咔。粽子完全可以轉(zhuǎn)身走掉,不去理會一起悲慘事件的發(fā)生。然而,粽子是有著悲憫情懷的,她決定力挽狂瀾,沖上去摑了司機一耳光,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你沒看見我早不用口紅了么——副主任的表情復又粘在屏幕上。
你呢?你呢?趕緊獻出來。
剩余五雙眼睛中的四雙,向粽子出示了它們的無能為力。它們的主人都是素唇,口紅下課有一段時間了。就在粽子快要失去最后的希望時,第五雙眼睛扭轉(zhuǎn)了局面。它的主人打開包包,翻找了一下,然后做驚喜狀,幸虧我沒扔了,送你了。
那是一只粉紅色的口紅。粽子細致地讓雙唇暈染了粉紅,均勻且濃厚。捏在指間的小鏡子里,開出一朵魅惑的花,盡管只有兩片花瓣,但足以豐盈漸瘦的季節(jié)。粽子顯然對自己的唇很滿意,美美地坐下來,把鍵盤拉出來,讓手指在上邊跳舞。屏幕上出來一行字:好戲開始之前,先上演一段冒兒戲。不要心急,淡定。然后刪去。刪去再敲出來,再刪去。手指在鍵盤上重復一套過于精簡的舞蹈動作。
副主任,這個調(diào)研報告有些問題我不是很明白,可不可以越級去問問主任?
當然,報告不是主任親自遙控你的么?
粽子就理直氣壯地出去了。她當然沒有去主任辦公室,確定沒有人暗中窺視后,轉(zhuǎn)道去了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里,把門兒反鎖上,拿出紙巾擦去唇上濃厚的粉紅色。卻又不是擦得干干凈凈,殘留了點點粉色痕跡,如雨后的落紅,斑斑點點。好了,就是這個效果。粽子出了衛(wèi)生間,再次確定沒有窺視的眼睛,往大辦公室走。
粽子設定好了結局:她們,尤其是副主任,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她殘敗的紅唇。她們一定是氣憤的,氣憤她和她們居然成為了一體。緊接著就是鄙視,鄙視她既然能和她們成為一體,何必假裝純潔。鄙視過后呢,將會是她們集體的嘲笑,嘲笑她的得不償失,紅唇?jīng)]有發(fā)揮出最大的作用。
驗證自己猜想的過程,會是非常好玩的。粽子假裝神色拘謹?shù)刈吡宿k公室,卻聽副主任提高聲音對她說,粽子,剛忘了告訴你,主任出去了。
六
寫完調(diào)研報告,已是華燈初上了。粽子拎著包包,晃蕩在回家的路上。堵車的高峰過去了,街上的清冷趁虛而入,前后左右地環(huán)繞住粽子。借著黑的道具,粽子的面部呈現(xiàn)出內(nèi)心最真實的表達。
孤獨。
與上午的紅唇事件無關。那個事件已經(jīng)太薄弱,不足以讓她覺得更尷尬。她操作了它,不過是想讓自己開心一下,哄著自己玩一會。從單位到家里,兩千米的長度,怎么覺得一步就可以跨越呢,距離太短了,而此時的粽子需要一個漫長的行走。當一個家失去家的意義時,它存在的價值就微乎其微了,比流浪漢的椅子強不到哪里去。甚至,還不如那把椅子,因為流浪漢對它是如此地留戀。噢,流浪漢呢?椅子,居然是空的。只有那雙紫色的女式塑料拖鞋,依舊整齊地排列在椅子下邊。粽子的目光慌張起來,他不能走,她預備給他的棉衣還沒有落實到位。他就這樣走了,她會不安的。他制造的那個冷,會一直一直地跟著她。
一個舞蹈的人進了粽子的視野,面部和流浪漢有著幾分的相似。粽子快走了幾步,細致打量,果真是流浪漢。和早上比較起來,流浪漢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上身穿一件棕色的棉服,棉服不但不陳舊,還有著七八成的新。褲子也不再是露襠的那條,雄性器物隱蔽得干干凈凈。穿得暖了,穿得有尊嚴了,他大概是想祝賀一下的吧。舞蹈沒有節(jié)奏,亦沒有章法,不過是在胡亂張牙舞爪,是個喜悅的意思罷了。粽子站著看他舞蹈,他卻是無視了粽子,依舊專注于他的舞蹈。他面前是一個廣告牌位,牌位的側面顯現(xiàn)出他的舞姿影像來。他既是舞者,又是觀舞者。偶爾,甩動幾下長長的亂發(fā),讓粘結在一起的發(fā)絲們飛翔一會兒。
今晚的他,真快樂。可惜,這份快樂不是她給的。
送他衣服的人是誰呢。
到了自家樓下,粽子的腳剛要往樓道里邁,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粽子——
轉(zhuǎn)頭,循著聲音的方向?qū)ふ遥瑓s不見人的蹤影。許是風走過的聲音吧,自己耳朵發(fā)生了幻聽。
粽子——
認真地辨別了一下,粽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聲音出處是一樓陽臺的窗子。那里開著一條縫隙,露出來半張臉,半張臉上的一只眼睛發(fā)出的炯炯神采正對著粽子。是在上演恐怖片么,粽子想著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您叫我?
是叫你,我想問你點事兒,過來——
粽子把身子和耳朵盡量貼近了窗子,聽那個衰老的聲音向她發(fā)聲。
看過你對門兒的男人么,聽說那男的見天兒回來挺晚的。你住得近,應該看得見的。
阿姨,您咋知道人家男人回來挺晚的?
一到半夜就聽見開門兒的聲音啊。
粽子笑了,阿姨,您耳朵真好使,從一樓能聽到四樓,我咋沒聽見呢?您別著急,等我看見那男的了一準兒告訴您。
粽子就離開了那扇窗子,背上粘著衰老者戀戀不舍的表情。剛邁上一級臺階,粽子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個老人咋知道她叫粽子呢?盡管她在這里住了四年,但是她和這里的任何人都沒有交集。她以為大家對她是模糊的,就像她對大家的模糊一樣。直到此時粽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錯得那么離譜。喜歡關注別人家的事情,不僅僅在鄉(xiāng)村流行,在城市也是一樣的。
自己比她們或者他們強多少呢?還不是在貓眼兒里觀望,還不是每晚注意開門關門的發(fā)生,而且就在此刻,更是在心里盤算好了一個窺視計劃。反正自己閑得蛋疼,不妨繼續(xù)放任自己沒事找事,看看神秘的人是何方神圣。于是,回到家里的粽子,打起精神來燒水泡面,再打起精神來吃面,為將要到來的窺視積蓄能量。粽子想了一下,開門關門和哈私奔的電話的順序,一個前腳來,另一個后腳跟著就來了。萬一正在窺視中,哈私奔的電話來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窺視的心情。粽子便拔了座機,又關掉手機。想了想,復又打開手機,插上耳麥,如此一來,手機鈴聲便不會打擾到門外的人,從而暴露了自己。剛要把耳機往耳朵里塞,粽子忽然想起什么,愣怔了一會子。她發(fā)覺自己反復地開關機,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也就是說,她其實是在意,而且是非常在意每晚的這個電話的。她對自己的這個下意識充滿了輕視和仇恨。去他的下意識,去他的在意。
粽子惡狠狠地把哈私奔的號碼拉進黑名單,而且還跑進臥室,把手機埋進枕頭里。然后,強迫自己進入到窺視狀態(tài)。
所謂的窺視狀態(tài),就是把眼貼近貓眼兒,觀察對門兒的動靜。這種等是最累人的,雖然過去的很多天,它的發(fā)生有一個固定的時間范圍,但是這個范圍還是有一定寬度的,你不知道它具體發(fā)生在哪個點上,未知性太大。和第一次的窺視還不一樣,那次有具體的目標,眼睛里有內(nèi)容。還有一個問題,要想讓眼睛貼近貓眼,身子必須要躬下來。只一會子,粽子便累了。要不要搬個椅子過來?搬椅子的功夫,會不會門兒就開了呢。
粽子幾粒腦細胞在搬與不搬間游弋間,忽然,就見向東兩米處的那扇門打開了。門外沒有人,是從里邊打開的。打開門兒的,是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她站在門口,好像在迎接誰。因為,粽子從她臉上看到了笑容。笑容讓女人的面目變得清澈,那是一種怎樣的笑呢?它是笑給最親近的人的,含著情。情是歲月的小火慢慢煨出來的那種,烈度不高,以綿長韌性而打動人。
她迎接,哦不,她等的那個人一定是到了,身子往門里一閃,然后關上了門。粽子努力想了想,自己看見女人等的人了么?
沒有。
明明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明明那扇門和門框產(chǎn)生了兩次碰撞。粽子確定自己不是在臆想,一切都是真實的發(fā)生。這個確定的后果是,粽子被狠狠驚嚇到了,她想逃跑,讓自己以火箭的速度,從這個空間里消失掉。意識到這個想法變成現(xiàn)實的難度后,粽子調(diào)整了逃跑的方案,踉踉蹌蹌地跌進臥室。用被子把自己埋起來,然后和被子一起無秩序地顫抖。驚恐的力量過于強大了,已經(jīng)侵入到了粽子的靈魂深處,化成了有形狀的種子,而且在快速生長。豆芽菜一樣,鉆出了粽子的骨骼,又鉆出了皮肉。一邊成長,它們一邊發(fā)出得意的斯斯鳴唱聲。粽子驚駭?shù)煤喼睍炟蔬^去。
滴答——枕頭下發(fā)出水滴聲。聲音因為被壓迫之故,不是很清脆,質(zhì)地有些模糊。但是粽子聽到了它,并且判斷出來,那是手機微信的提示音。
任何外來力量都可以成為粽子抓在手里的稻草,一只抖擻的手從被子里探出來,去摸枕頭下的手機。
做了一天手術,剛下手術臺,沒來得及問候,補上遲到的早安!
粽子轉(zhuǎn)換到語音模式,剛說了“我害怕“三個字,便嚎啕大哭。生長得茂盛的恐懼,被突然的狀況弄得驚慌失措,不知是何方神圣駕到,趕緊鳴金收兵,遺留下凌亂的旗鼓。
七
又是一個周五。
在早上的咯噔咯噔聲音響起之前,粽子匆忙地逃走了。從昨晚開始,她對向東兩米的那個房間,以及房子里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充滿了畏懼感。她要盡可能地避免和它們接觸,讓它們游離在她的視覺和聽覺以外。白天真好,可以上班,可以外出,任何一個理由都能讓逃離成行。
今天,逃離的最理想的目的地是醫(yī)院。她想主動從乳腺科男醫(yī)生那里,獲取一個擁抱,再加上一個她迷戀的有力量的吻。帶著真實體溫的擁抱和吻,會把她從慌亂,焦灼等等負面情緒的漩渦中挽救出來。
是的,她需要挽救。和副主任打了招呼,奔醫(yī)院的方向而去。
他在。一個女患者手里拿著單子往門外走,另一個女患者捏著掛號小票正要往門里走。站在門口的粽子,放過了往外走的患者,對著往里走的患者報以歉意的微笑,您稍等,我有點急事。便關了門,從里邊反鎖上。
他坐在椅子上,不說話,用眼睛注視著粽子。
粽子繞過栗色的辦公桌,把自己被風吹得冰涼的小身子,填進他闊大的懷抱。他的暖立即化作一枚利器,朝她襲擊過來,體內(nèi)以驚恐和焦躁為首領的團隊,真是不堪一擊,節(jié)節(jié)敗退
他們開始接吻。粽子主動去迎合,她覺得有一只隱形的手,把她揉搓成了碎末。她用舌尖沾上碎末,在他的身體里攪動,碎末一粒一粒地融進他的血液。從此,她不再是她自己,不再孤獨,不再恐懼。
她笑了。
好了,乖,門外堵著一堆病人呢。他借機松開了她。
她淘氣地拉起他的兩片嘴唇兒,緊緊地閉攏,不許說話,不許把粽子掉出來。
粽子把自己的身子和他的身子分離開來,就要準備轉(zhuǎn)身了,她聽他輕聲說,這個位置永遠是我們粽子的。這句話是多么熟悉啊,七年前在大學校園里的某一個冬日,哈私奔的打開懷抱,說來吧,粽子,這個位置永遠是你的。一樣的語境,一樣的深情。不一樣的,是說這句話的人。
這個眼前的他,是她的乳腺科醫(yī)生,還是她的哈私奔的?
永遠,真的存在么?
粽子軟軟地往外走,拉開門兒,四五個患者同時往里沖撞。粽子身子大幅度的一個趔趄,撞在一個人的懷里。被撞的人沒有躲避,亦沒有嗔怨,而是用手撐住了粽子。
竟然是副主任。
副主任牽引著粽子,經(jīng)過滾梯口兒,朝著衛(wèi)生間的方向走。對粽子輕聲說,我在門口等你,你去補補唇妝。
粽子一天都在微笑,將微笑保持到了晚上下班。微笑是因為高興,因為幸福。穿過馬路去吻一個人的感覺真是美妙極了。
粽子,有喜事?
辦公室的她們都說。
我終于墮落了,是不是最大的喜事?
能證明她墮落的口紅不說話,副主任也不說話。
粽子得意地笑,得意地工作,得意地喝水,得意地上廁所,得意地經(jīng)過部門主任的門口。然后,得意地下班,得意地走出辦公大樓。得意地面對流浪漢時,粽子發(fā)現(xiàn),這個晚上的他又有了變化,而且變化幅度巨大,足以讓人瞠目。
一個三角形狀的棚子,坐北朝南而立,用背部抵擋著西北方向的冷風,懷抱里的是長椅,長椅上躺著流浪漢。流浪漢又恢復了粽子初見他時的模樣,閉著眼睛呈現(xiàn)出安詳?shù)乃郀顟B(tài),瘦弱的藝術氣質(zhì)又重新飽滿起來。但是又有哪里不同,凝神細細打量,粽子找到了破綻。原來,一條繩索,一頭拴在棚子上,一頭拴住流浪漢的手腕。
粽子輕咳了一聲。流浪漢立即睜開眼,警覺地看了看頭頂上的棚子。見它無恙,復又閉上眼。粽子和眼前的世界一如既往地不在他的視線里。
站著看了會兒流浪漢,粽子轉(zhuǎn)過身子,向著馬路對過打量,目光觸及到一家小超市后,便邁開步子過了馬路。等到粽子再次回轉(zhuǎn)到流浪漢的身邊時,她手上負重了火腿之類的食物,以及幾瓶礦泉水。她靠近椅子,彎腰把食物和水放在流浪漢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她彎腰之際,一股復雜的難以形容的氣味鉆進鼻子,又橫沖直撞地在胸腔里打了幾個滾兒。粽子忍不住張開嘴,做了一個干嘔的動作。
她看見流浪漢的眼皮兒有了一個輕微的跳躍。
攜帶著得意,粽子繼續(xù)往家的方向行走。忽然,從風里傳來一陣吵嚷聲。而且,吵嚷聲的發(fā)源地好像離自己的住所不遠。粽子緊著步子進了小區(qū),果然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爭吵分兩個陣營,兩個陣營的兵力懸殊,一邊是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一邊是老太太團體。雖然兵力懸殊,一對N個的對決態(tài)勢,但是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火力兇猛,頗有遠程導彈的威力。一頭墨黑墨黑的頭發(fā)無節(jié)奏無秩序地飛揚,時而遮蓋住女人幾近撕裂的五官,時而把自己當成一只風箏,拼力地向上飄去,想與一顆頭顱做永訣。
一幫死老奶子,天天吃飽了沒事?lián)蔚贸兜疲膫€眼珠子看見我家里進野漢子了!別以為農(nóng)村來的就好欺負,告兒你,錯翻了眼皮,你大姑我不是吃素的。不信是不是,誰第一個說的站出來,看我不把老逼尅的撓個滿臉花!
女人一眼看見了粽子。
粽子,我聽見這幫老逼尅的在背后說你壞話,說你男人六個星期沒有回來了,在北京又找了小三,把你給甩了。我親耳聽見的,你撓她們,撓啊!
中間穿插老太太們的奮力嘶鳴,粽子,別聽這個鄉(xiāng)下瘋婆子的話,沒有的事兒!與老太太們嘶鳴同時發(fā)生的,還有不斷趕來的老太太的家人。無數(shù)根憤怒的手指瞄準女人,土老坦兒,誰是死老奶子?誰是老逼尅的?誰是老白毛?指頭尖兒上的火苗融匯在一起,呼呼地燃燒成幾丈高的烈焰,映紅了半個天際。一場慘烈的肉搏戰(zhàn)一觸即發(fā)。
千鈞一發(fā)之際,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忽然嚎啕大哭。她仰面朝天,將唾沫星子向著天上的星斗發(fā)射,親人哪,我被人欺負成這樣兒了,你管不管啊。我的親人哪,求求你,快點把我?guī)ё甙伞?/p>
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哭泣得過于投入了,數(shù)落聲越來越艱澀,越來越微弱。正準備上樓的粽子,視線透過人群的縫隙,看見女人翻了翻眼睛,露出清一色的白眼仁,然后身子就開始傾斜,完成了一個倒地的慢動作。
沒有一只手伸出來。見對手不戰(zhàn)自敗,另一方的人大概覺得沒有親手打倒敵人,有些不過癮,憤憤然道,裝死!
說完了,紛紛抓住這個不傷面子的臺階下了。片刻間,小區(qū)里便恢復了安靜。那個女人會不會出事,要不要給120打電話呢?粽子正猶豫間,聽地上的女人發(fā)出了聲音。墨黑墨黑的頭發(fā)被子一樣覆蓋在女人的臉上,使得發(fā)出的聲音聽上去有種從頭發(fā)里長出來的感覺。那聲音是針對粽子的——
粽子,我高血壓犯了,求求你,帶我去醫(yī)院。求求你……
電動三輪車上,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身子完全地依賴了粽子,一顆頭在粽子的肩上晃動。幸好離著醫(yī)院不是很遠,粽子咬著牙撐著,兩只手臂努力地箍住女人的腰身,恐女人的身子甩出去。電動三輪車就要經(jīng)過流浪漢了。
猛然,流浪漢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呼嘯。
這是粽子第一次聽他發(fā)聲,而且還是以如此驚悚的方式。他怎么了,含著滿滿驚恐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三輪車。電動三輪車的速度很快,轉(zhuǎn)瞬就掠過了流浪漢。粽子的頭情不自禁地后轉(zhuǎn),透過車子透明的玻璃紙看見身后的流浪漢,在背著他的房子奔跑。
奔跑的目標好像就是她們坐的三輪車。她們轉(zhuǎn)彎,他也轉(zhuǎn)彎。她扶著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進了一樓的急診大廳。他也進了一樓的急診大廳。
八
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埋在一片白色里,黑在白的襯托下,更加地純粹。白在黑的映照下,愈發(fā)地潔凈。純粹和潔凈執(zhí)手相望,讓一旁的粽子看得呆呆愣愣。一個轉(zhuǎn)身的功夫,就完成了冰火兩重天的轉(zhuǎn)換。剛才的潑辣全然不見了痕跡,此時輕合二目的女人,已經(jīng)靜止在清冷的層面上了。這個女人是誰,從哪里來,家里還有什么親屬,粽子一點都不知道。此刻的她是病人,需要家里人在場,萬一有個突發(fā)狀況,是粽子承擔不起的。粽子想問女人,可是女人的唇閉得緊緊的。她用緊閉的唇向粽子釋放一個信息,什么都別問她,問了她也不打算說。
其他幾個正在輸液的急診病人,像豆子一樣散落在偌大的大廳里。除了液體沿著柔軟的管道爬行聲,兩三個值班的醫(yī)護人員偶然走動,鞋底與地板發(fā)出的摩擦聲,其他聲音淑女般地矜持著,讓人懷疑十多分鐘以前那段激蕩的場景是否真的發(fā)生過。幾近癲狂的流浪漢已經(jīng)平復下來,身上背著房子的他,守在急診大廳的外邊,隔著落地玻璃把目光投在墨黑墨黑女人的病床上。盡管他的眼神是不安的,焦急的,但身體并沒有再次沖進來的準備。他大概徹底弄明白了一個事實,急診大廳的那扇門,永遠都不會為他敞開。所以,他終于放棄了驚天動地的沖撞,額頭的一個大青包,從骯臟中凸顯出來,明晃晃地發(fā)著亮光。不遠處一個值夜的保安,手里拎著家伙什兒,繞著流浪漢來來回回溜達。碎碎的燈光在年輕的保安身上明明滅滅,使得目光警覺的保安,看上去不太像保安,而是一只正在捕食的老虎。只要流浪漢稍稍一動,他就會撲上去把流浪漢用爪子撕了。
所以,流浪漢不再輕舉妄動了。他停止了沖撞,也停止了憤怒的嘶嘯。
埋在白色里的女人,呼吸漸漸加重,面部肌肉漸漸松弛。她睡著了。粽子卻不能睡,她要看著瓶子里的液體,要呼叫醫(yī)生。還有多半瓶的液體,呼叫醫(yī)生還需要一段時間,粽子想走動走動,在靜止的空氣里穿行,讓空氣流動起來。在流動里,尋找自己的存在感。她覺得快要被過分的安靜融化掉了。
一定是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引領著粽子,粽子完全是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一級一級地蹬上了二樓的樓梯。樓梯左轉(zhuǎn)第一間屋子,是外科醫(yī)生值班室。粽子情不自禁多看了它幾眼,她知道乳腺科屬于胸外科范疇,因此所有和外科有關系的字眼,她都覺出幾分的親切來。看著看著,門兒突然開了,飄出來一個白衣的女護士。而且,是粽子在乳腺科遇到的那個女護士。美麗的女護士眼神里春光瀲滟,面色嬌紅,一看就是剛被荷爾蒙滋潤的結果。女護士脖頸高挺地經(jīng)過了粽子,依舊沒有看她一眼。這才是真正的目中無人,女護士一定是認為她要是看了一眼粽子,會削弱了自己的魅力和自信。這是女人之間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發(fā)起的原因往往因為和她們有關的同一個男人。
粽子就明白了,今天是他值夜班。
呵呵……粽子以為自己會傷心,會難過,會憤怒,還會沖進那扇再度關起的門,狠狠地扇里邊男人兩個耳光。可是,粽子沒有,她什么都沒有做。那些以為不過是個假設,媽的,不就是損失了幾個吻,賠掉了一些廉價的愉悅情緒而已么。和哈私奔的對她的拋棄比起來,這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粽子呵呵地笑了。那種笑可以不張嘴,不動用笑肌。
陳巧巧家屬!陳巧巧家屬!
一樓的急診大廳傳來吵嚷聲,醫(yī)生在大聲呼喚陳巧巧的家屬。聽上去,是一個叫陳巧巧的患者出了問題。陳巧巧,很女性化的一個名字,她死了么?
“陳巧巧”三個字很滑,好似一條無有鱗片的魚,就要從粽子的腦子里溜走了。猛然,記憶的手一把探出來,捉住了它。粽子想起來,醫(yī)生寫病歷時,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說出的就是這個名字。
也就是說,醫(yī)生在喊她。粽子飛奔下樓。
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在和醫(yī)生糾纏,要求醫(yī)生給她拔下手臂上的針頭,說她要回家一趟,然后再回到醫(yī)院輸液。醫(yī)生嚴厲地說不行,血壓都兩百了,不要命也成,等家屬來簽字再走人。女人情緒漸漸激動,再不讓我走,就該誤鐘點兒了,樓道里冷著呢,把人凍感冒了誰負責啊!醫(yī)生見粽子跑過來,又把剛才的話復制了一遍,等你家屬同意簽字了,我們就放你走,出任何事跟醫(yī)院沒有關系。
為啥非得走?粽子問女人。
到他回家的鐘點了,我得回去給他開門兒。粽子,你簽字吧。女人的語氣和目光都急切著。
粽子想了想,對女人說,我替你回去開門,你繼續(xù)輸液好不好?
見女人狐疑地看著自己,粽子重重地點點頭,表示她能行,讓女人放心。
女人從口袋里摸出鑰匙,交到粽子掌心里。然后目送粽子往外走,粽子就要出大廳的玻璃門時,女人大聲朝著粽子的背影喊:
粽子,快跑!
粽子果真一路奔跑起來。她要趕在每晚開門聲響起時趕到,此刻,她不再是粽子,而是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一想到因為自己的遲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將會挨凍,粽子的兩腿便充滿了力量。
奔跑。奔跑。
十分鐘后,粽子喘吁吁地爬上四樓,到了距離自己家門兩米的那個位置。用鑰匙打開門,粽子站在門口,讓自己的臉掛上被歲月的小火煨出來的,綿長而又具有韌性的笑,然后身子一閃,把等在門外的人讓進了屋子。粽子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沒有了和驚恐、緊張等等詞匯有關的情緒。她跟在那個人的身后,朝著臥室走。走到臥室,她坐在床上,聽那個人忙碌時發(fā)出的各種聲音。換衣服的窸窣聲,走動中棉拖鞋與地板發(fā)出的摩擦聲,去衛(wèi)生間洗漱的嘩嘩水流聲。水流聲響得有些久,可能跟那個人的工作有關系吧,粽子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驗證。她的目光在臥室里移動,移動到一個玻璃櫥柜身上時,停留下來。櫥柜里排列著各種獎章和證書,諸如“唐山市煤礦業(yè)勞動模范”,“唐山市煤礦業(yè)先進工作者”等等。它們產(chǎn)生自不同的年份,發(fā)散出相同的金色質(zhì)地的光芒。玻璃櫥柜的上方,懸掛著一張照片。
面色黝黑的男人,在黑邊鏡框里朝她憨笑。
九
副主任說,粽子,有人找你,北京來的。據(jù)說是你老公的同事。
副主任這樣說的時候,一個陌生的男子已經(jīng)跟在她后邊進來了。辦公室里僅有的幾雙眼睛和耳朵,全部朝著一個方向洞開。
副主任,我請會假。
不等得到回應,粽子已經(jīng)在門口消失干凈了。陌生男人緊著步子,尾隨在她身后。
在確定到達了一個她和陌生人的談話,不被熟悉的人收聽到的領域時,粽子停止了行走。
說吧。她對陌生人說。
陌生人從一只棕色的背包里,掏出來一枚信封遞給粽子。粽子用兩根指頭,從信封里捏出來一張疊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紙,展開的瞬間,一個重力砸在薄薄的紙上,捏住它的手指險些松開。
是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上邊明確地寫著,哈私奔的放棄所有財產(chǎn),家里的一切歸粽子所有。協(xié)議書的右下角,是哈私奔的親筆簽名。
他說讓你把名字簽了——陌生人對粽子說。
我簽字容易,讓他自己來——粽子說。
陌生人盯著粽子,他的眼神尖利得有些過分,直往粽子肉里鉆。只聽這個人一字一字地對她說,你不想問問為什么么?
粽子不語。
僵硬的沉寂過后,粽子聽見陌生人繼續(xù)說,本來他是托付我把信寄給你的,我之所以瞞著他跑這一趟,就是想告訴你一個真相。說到真相兩個字,陌生人打了一個冷隔兒。不知道是冷隔兒的作用,還是即將講述的真相有些難度,陌生人的眉頭壓上了一座山脈。粽子不敢呼吸,她怕自己的氣息會吹走馬上現(xiàn)身的真相。
他出了車禍,很嚴重,兩條腿都截肢了。他怕拖累你,才選擇了隱瞞……啪的一聲,陌生人的臉上挨了粽子狠狠一巴掌,你才出車禍了呢!你才截肢了呢!我是三歲的小孩子相信你的爛故事?
舉著手掌的粽子,目眥盡裂。
陌生人不反抗,不動作,依舊盯著粽子。直到從粽子的眼睛里盯出兩泡熱熱的淚水來。淚水一定是滾燙的,在粽子面頰上滑落時,攜帶出裊裊的白色氣體。
我和你一塊去北京,把哈私奔的接回來。別走,在這等我!
粽子忘了問陌生人有沒有車,也忘了從街上打車,瘋狂地奔跑在回家的路上。這次的奔跑和上周五晚上的奔跑不同,她是為自己奔跑,為他的哈私奔的奔跑。行走在街上的冷風,行人,車輛,紛紛避讓這個瘋狂奔跑的女人。向東五百米處長椅上的流浪漢,將眼神伸出房子,追趕奔跑的粽子。椅子下那雙女式塑料拖鞋上的紫色花朵,很絢麗地開在冬日的陽光里。
二十分鐘后。拖著簡單行李的粽子,一出門兒碰見了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墨黑墨黑頭發(fā)的女人正在關門,做著她經(jīng)典的間距一點零秒的拉拽門把手動作。看見粽子,女人停止了拉拽,說出門啊?
粽子回,去北京接哈私奔的。
說完這句話,粽子想起了什么,站在門口打量著眼前這扇熟悉的棕色防盜門。打開它,就可以走進一個溫暖的家。它是家的護衛(wèi),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粽子情不自禁地拉拽了一下門把手,看看門是否鎖好了。
又拉拽了一下,和上一次拉拽的間距剛好是一點零秒。
【作者簡介】霍君,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21高研班學員。天津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