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上 部
一
那年梅表姐和蓮花姐到深圳時,江蘺才十歲。正是黃昏。江蘺媽穿了圍裙在廚房做飯,鍋鏟一刻不休地“嚓嚓嚓”,炒了臘肉又蒸魚,又燜得半鍋紅燒肉,屋里一股迷人的醇香。江蘺在自己房間玩過家家,大衣柜和梳妝臺之間扯一塊大浴巾做門,就圍起了一個溫馨的小家,里面堆些布做的洋娃娃,江蘺當媽媽,洗衣做飯喂奶。
梅表姐招呼蓮花過來,臉上半玩笑半嘲笑,指指點點地,快看,還有這么愛玩過家家的人,這么大了還玩。蓮花一臉疲憊,頭發亂得像鳥窩,身上還馱一只大背包。她們剛下長途火車,由江蘺爸接回來,鞋都不及換。
江蘺這個小媽媽一下紅了臉。
那是一九八九年,或者更早一點的時候吧,總之,那年梅表姐才十七歲,蓮花也十七,她們剛剛初中畢業,梅表姐說,蓮花,你想不想去深圳,我有個親戚在那邊。蓮花當然想,她在馬石村呆得實在不想呆了,馬石村什么也沒有,莊稼都長得稀稀拉拉,惟石頭遍山遍野,呆久了人就會變成一塊馬石,攤在路邊坎頭。于是,梅表姐就和同村最好的玩伴蓮花跳上了長途火車。
江蘺爸第三天就給她們找了份工作,在附近一家電子玩具廠做流水線,附近有一片當時深圳最大的工業區,不高的樓里藏著數不清的廠,服裝廠、電子廠、玩具廠。
那家玩具廠老板是個中年男臺僑,笑瞇瞇圓乎乎,看上去似乎有一副極好極好的胃口,他喜歡年輕小姑娘,說她們手腳快人聽話,工廠里幾十個人,都是清一水的年輕小姑娘,廠房與住宅區在同一層樓。白天,機器們轟隆隆;晚上,姑娘們嘰喳喳。那地方總是充滿了歡快的聲音,玩具、雜物、人,把四百多平米的樓層塞得滿當當的。
像一座大觀園咯。江蘺對弟弟江影形容說。暑假時,她看了電視劇《紅樓夢》,她當然喜歡那座大觀園,人來事往,每天熱熱鬧鬧的。
她這是和弟弟一起去廠里接梅表姐和蓮花姐。星期天的陽光又軟又酥,路邊的綠化樹和裝飾花都被它們曬得嬌滴滴,懶洋洋地搖頭擺尾。每到周末,江蘺媽就催促著姐弟倆去接人,江蘺爸呢,他會早早踩了自行車去農批,買回一堆好吃的,什么雞腿、蹄膀、蘋果、香蕉……他恨不得把整個農批搬回來吧,恨不得一頓就把倆姐姐養得白白胖胖,白胖得連她們的家人都禁不住夸:看看她們現在過得多好。
吃完飯,再午睡一會兒,日光再軟再酥一些時,江蘺媽會帶她們在小區里逛逛。剛建起不足十年的小區,很大,完善如一座微型城市,樓房都還新嶄著,幾十幢八層高的住宅樓,奶油色墻體巧克力色陽臺,整齊威嚴排作幾列。她們三人穿花拂柳般繞過一處處種滿地毯草木棉扶桑九里香黃玉蘭的花圃,來到一家裁縫店里,裁縫店里掛滿各種式樣的衣服,墻上、衣架上,甚至天花板上,兩雙眼睛也看不過來!圓臉的女裁縫笑吟吟地拿出兩本最新的雜志,梅表姐挑了一條撤花大擺紗質連衣裙,蓮花姐挑了時下流行的蝙蝠衫配健美褲。
挑完衣服,江蘺媽說,再理個發,做個好看的發型。于是,去百貨店旁邊的理發店。
理發店是一對外地夫妻開的,再加一個男孩,算學徒也是小工。見來了這么多客人,夫妻倆高興地用四川話叫男孩,青皮,青皮,再拿把椅子來嘛。
叫青皮的男孩就屁顛顛去墻角拿把鐵架椅展開,擺在梅表姐身后,前面的鏡子映出他們倆:下午糖希一樣軟甜的陽光中,倆個春天第一片新葉一樣的人兒,男的,劍眉星目細高個;女的,柳眉杏眼楊柳腰。
那天,照著本新款時尚雜志,男店主給蓮花姐吹了個帶飄劉海的短發,她個子高臉方,適合這個發型。梅表姐則燙了個浪浪漫漫的長卷發,青皮給她一綹綹地卷,卷了好半天。
二
小區三十二幢有戶人家要找兒媳婦,那家人條件不算好,男的在工地上被失控的吊車不小心砸死了,女的就瘋了,也不是一直瘋,大多數時候,她都能正常。
江蘺媽聽一幫婦女散發這消息,當天夜里吃過晚飯,去了附近工業區。
卻沒找見梅和蓮花。屋子里鶯鶯燕燕,有洗澡的,聊天的,吃零食的,聽流行歌的,聽流行歌的那個小姑娘停下正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對站在門口著急的人江蘺媽說:大姐,她們倆去逛夜市了,每天她們都去逛街,你去那兒找找看。
夜市就在工業區內。未來得及建新樓的空地上扯開幾大長片紅白條紋塑料布,底下用木板隔成一間間兩米長一米寬的鋪面,前面用凳子撐塊大木板,后面,站個女人或男人,女人男人邊打理鋪面上的塑料涼鞋皮鞋、磁帶海報、衣服、臉盆茶缸、女人頭飾……一邊脧眼打量過往的人。
江蘺媽轉了三圈,流行歌連珠炮般轟得她昏昏沉沉,兩個姑娘正挑磁帶呢,磁帶鋪前圍滿了人,把她倆餃子餡一樣陷進人堆。
蓮花挺高興的,她高高舉起手,孃孃,我去嘛,正好我媽讓我盡快在這邊找個合適的男朋友呢。
江蘺媽點點頭,好,你去,我陪你去,梅兒也陪你去。
相親地點訂在男方家。
進屋后,男孩已經坐在客廳木沙發上看電視了,見有客人,他抬抬眼皮,算打招呼,依然認真看電視。女人招呼蓮花姐和梅表姐換好拖鞋,又從冰箱里拿出兩支冰鎮菊花茶幾個青桔子,笑道,你們聊你們聊嘛。
幾乎沒怎么聊。情況都了解得差不多了。男孩在郵局送信,女人由于有瘋病沒上班,急著找媳婦,一是男孩年紀到了;二是多個人好照顧女人。
就蓮花姐的話多一點,蓮花姐說,你們家不錯啊,挺漂亮的又干凈,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家之一。男孩沒接話,女人也沒接話。蓮花姐又說,喲,墻上那框畫真好看,好像是棉花做的吧,你們看那個貓眼睛,靈得呢。
她站起來,想去摸摸一探究竟,伸出的手訕訕地又收回來,這塊布是阿姨織的吧,織得好巧咯。她看著冰箱頂上那塊白色縷空花苫布。這回女人接話了,瞟她一眼,難得清醒道,不是,買的,我哪有這么巧的手。
菊花茶喝了一半,她們就回去了。
幾天后江蘺媽接到消息:男孩看上了梅表姐,要是嫁過去,他會想辦法給她在郵局找個差事。
梅表姐哼一聲,我還不愿意呢,他們家住一樓,黑漆麻孔的,對面還是個公廁,整天臭烘烘的,屋里到處飛蒼蠅。
蓮花姐沖她一句,笑道,你本事大嘛,將來找個住別墅的咯。梅表姐白她一眼,怎么?那也不是找不到。
她翻完白眼就出門了,說是要去做頭發,頭發長亂了。
理發店里墻上、玻璃上,貼著許多好看的發型。每過一段時間,梅表姐就來理發店換一個發型,一坐就是半天,從陽光晶瑩的午后一直坐到琥珀般的黃昏。有時她會指著墻上的一款;有時她翻開雜志找;有時呢,是青皮幫她推薦。青皮的審美觀很好,梅表姐的頭發都是他負責做,做出的發型,去到廠里,姑娘們都圍過來問,梅兒,你在哪里做的,這么漂亮,我也去做。
蓮花姐就眨眨眼睛說,你們別問了,你們就算去了,人家也不會給你們做這么好看的發型。
三
江蘺爸那時在一家寵大的市建公司上班,住小區里的人都是,不過呢,江蘺爸不是領導,他是單位的水泥工。
他是單位里技術最好的水泥工,白天上班,有時夜里還要加班,一套干凈衣服穿出去,回來就不見衣服了,成了一套水泥服。厚厚的水泥漿在衣服上,連爸爸的眉眼都看不清,臉上也一層灰水泥。
江蘺媽咯咯直笑,笑得不停拍腿,老江,你看你這樣兒,像那個電視上的兵馬俑。
管它什么俑,給我洗衣服去。江蘺爸哼道。
洗什么洗,這么臟,哪個洗得出來,扔了算了,你又不缺衣服穿,柜子一堆呢。
我這樣的,能穿什么好衣服,穿了也是肉包子打狗浪費。江蘺爸邊說邊脫下衣服,將它們扔進廁所里。
于是,江蘺媽天天給江蘺爸洗衣服,洗衣服,成了她的大事,每天吃過晚飯就開始洗,直洗到晚間新聞聯播!
她哪是洗衣服!苗條的身子半趴地上,頭發梳成光溜溜的馬尾,還是一綹綹抖下來不斷捶打她汗水橫流的紅臉膛。先呢,用刷子,粗硬的膠刷,刷軟那些早已凝固的水泥漿;然后,操一把菜刀,按住褲子,使勁刮;最后,再用膠刷用力刷,清除殘余的水泥。也只是洗得勉強得見人。
洗得褲子像受酷刑,不停發出嚯嚯嚯的慘叫,慘叫聲傳到江蘺耳朵里,像刀子刮擦玻璃,讓她坐立不安,爸爸就坐在她身邊,父女倆一起看新聞聯播。爸爸長得高大健壯,現在看起來卻勾背縮肩,由于看得認真,還微微仰頭張嘴。江蘺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
夏天燠熱,出一身臭汗,誰都盼著來個透心涼,卻又沒法洗澡,水泥漿把下水道口堵住了!
臟水們流不出去,你推我搡,你奔我突,迅速在廁所地板上匯聚起寸把深,那臟水里,江蘺看一眼就倒胃,有長長的頭發、有黑色的臟物、混濁的水面上,還悠悠地漂著幾只肥皂泡。
弟弟卻不怕臟,一把推開江蘺,我來通,我來通下水道咯。
只見他一腳踢開下水道鐵蓋,用掃把柄往下一陣亂捅,還是江蘺媽厲害,她一句獅吼:給我站一邊去,你搗什么亂。
弟弟沖她做個鬼臉,繼續回屋用樹枝膠皮做他的彈弓。
他湊過來朝看書的江蘺眨眨眼,你猜我昨天看見什么了?
江蘺不屑地斜他一眼,弟弟自己忍不住了:我看見梅表姐和青皮了,他們在耍朋友,還拖著手。
我正跟人打架玩呢,梅表姐打著把花傘就過來了,她跑在前面,嘻嘻哈哈地,頭發裙子亂飛,飛得妖怪似的,后面青皮在追她,幾步路追上了,青皮就拖她的手,嘿,還親了一下她的臉呢,梅表姐笑著打了他一拳。
弟弟怕江蘺不相信,手舞足蹈把當時的情景講述了一遍。
四
江蘺說,青皮哥好帥,我喜歡青皮哥。
江蘺媽說,有什么好,繡花枕頭一個,抱著啃兩口能飽肚?!
江蘺爸說,還是找個正經人家過日子的好。
梅表姐說,青皮哪兒不好了,我就是喜歡他。
蓮花姐說,梅兒,你命怎么那么好,誰都看上你,耍朋友都耍不過來,我哪個時候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她和蓮花姐一起啃著甜筒去夜市。
夜市一如既往地熱鬧,除了小商品市場,新近又增加了宵夜市,架鍋鋪灶,賣些炒河粉、爆田螺、煲仔飯,濃煙滾滾,宵夜市似乎比小商品市還熱鬧,簡陋的桌椅前,坐滿了吃東西喝酒猜拳劃令的人,男女夾雜,花花綠綠地。
路過宵夜市時,蓮花姐點點下巴,梅兒,你看,那不是老板和他的香港朋友。
果然是老板,另外還有兩個男人,白天廠里的人都見過了,倆個男人都瘦,一個高點一個矮點,高顎骨高鼻梁,典型廣東人相貌。
倆個男人一點不見生,笑嘻嘻地跟廠里的姑娘們打招呼:嗨,靚女們,泥地好哇。
老板介紹道,這位是梁生,在工業區開了家服裝廠,這位呢。他指指梁生身邊那個高一點的男人,這位是梁生的死黨何生,在香港一家服裝廠做廠長。
三個男人占了一張小木方桌,桌上擺幾盤吃食,何生眼尖,一眼就瞧見了梅表姐和蓮花姐,他咀著一顆田螺,靚女,過來宵夜。
五個人就一起宵夜。那晚上,他們喝了一打啤酒,吃光了三大份炒牛河。
兩周后,叫何生的男人就提著東西跨進了江蘺家。
一開場,他就讓所有人驚艷,被迷得眼花瞭亂,江蘺弟說,不對,是整個人發懵,被震懵了。
何生在香港管理著一家不大的服裝廠,每個周末,他都要帶一包衣服來送給梅表姐,有的,是他廠里的,有的,是他在香港買的,牛仔褲、超短裙、格子衫、個性T,梅表姐換下她穿慣的花長裙,換著樣兒地穿,幾乎不穿重樣的,打結牛仔衫配超短裙,個性T配緊腿牛仔褲……這回又看得廠里的姑娘們目瞪口呆,直定定地看著梅表姐,梅兒,你,你這些衣服太好看了,在哪兒買的。

現在就是這個何生,他也讓江蘺一家目瞪口呆,盡管江蘺一家也自認見了些世面。
他變戲法似地,從袋子里掏出一套衣服,說是送給孃孃——江蘺媽,又接著變戲法,掏出一大盒包裝精美的糖果,遞給江蘺:給你和江影的,巧克力。
江蘺姐弟當然知道巧克力是何物,不過,那是在電視上,還有故事書里,它有時也翻譯成朱古力。
何生送的巧克力,一顆顆包著紅的綠的金的錫紙,剝開錫紙,褐色的巧克力內,還包著一些液體。何生笑笑,快吸啊,小傻瓜,別讓它流了,這是酒心巧克力。
酒心巧克力讓人沉醉,那酒,醇甜香濃,而巧克力呢,香滑肥厚,化開的一瞬,大腦有種極樂的幻覺。
梅表姐每天都要吃酒心巧克力,每天換一套新衣服,她想,香港那地方真好,比深圳還好。
漸漸,她的頭發長長了,她沒去理發店找青皮做頭發,而是任由它長,長成葳蕤的雜草。
五
梅表姐陷入新戀情時,蓮花姐也終于耍了朋友。
元旦放假,廠里幾個女孩約了另一個廠幾個男孩,一起去爬梧桐山。
蓮花姐去了。
一群正當年紀的男孩女孩,溯溪而上,梧桐山很高,一會兒險坡,一會兒仄路,爬到吃中飯時,有個男孩坐在溪水邊,望著眾人笑。
原來一堆男女都是配對的,女的心細,準備了飲料面包,蓮花也準備了,惟獨望著眾人笑的這個沒有。
蓮花姐坐過去,問他叫什么。
李枝。
李子?還有人叫這個名?
那你叫什么?
蓮花。
蓮蓬?還有人叫這個名?
倆人就一起笑,笑得水里倒影都搖搖晃晃。
下山路上,蓮花姐不小心崴了腳,一瘸一扭,漸漸落在隊伍后面,又走了一段,李枝說,來,看你走得像個笨鴨子,干脆我背你走。
李枝個子足有一米八,長得又壯實,蓮花姐趴在他背上,覺得像趴在一艘大船上一般,順著草木中的石子小徑,大船平穩慢悠地滑行,蓮花姐瞇眼看著那些路邊的花啊、樹啊、草啊,聽著鳥叫蟲叫,聞著李枝的頭油體味,照著冬天下午暖洋洋的太陽,迷糊糊地想瞌睡。
蓮花姐說,李子啊,我想睡一會兒。
李枝說,蓮蓬啊,你睡唄,我又不會半路把你賣給砍柴的。
夕陽在山后頭,金燦燦的大蛋黃,溫柔地慢慢沉下山,沉下山。
春節特有的花生芝麻餡大湯圓煮進鍋里,一顆顆團團溜溜,在沸水中浮沉撲騰時,梅表姐要結婚了。
她跟何生從認識到現在,不過三個月,結婚的事,倆人都興沖沖地,梅表姐給老家的親戚朋友寫了兩天的信:我要嫁到香港去啦!
江蘺媽說,好啊,梅兒嫁的好。
蓮花開玩笑說,梅兒,你要到香港去做外國人了,我還是喜歡深圳,深圳這地方又漂亮又熱氣騰騰,人在里面像冬天泡熱水澡。
六
風越來越暖,越來越軟。
江蘺已經上初一了。十三歲的江蘺,不怎么玩過家家游戲了,她喜歡上了看書,看漫畫書,看瓊瑤、席娟的書,也看詩,散文詩。
這天放學,她依然跟兩個最好的同學一起騎自行車回家。半路上,其中一個梳小辮的說,我們去采梔子花吧,有個地方的梔子花,開得又多又漂亮。
于是,她們去采花,那地方果然好大一片花叢,花樹栽在公園江邊,一朵朵又白又香的梔子花,夢幻一樣鋪喧一層。
三個女孩嘻嘻哈哈,將花放進龍頭前的鐵絲網篼,頭上簪,紐扣上也別,個個打扮得宛若花仙子。
自行車轉過一道彎,踅進一條挺寬的馬路,梳小辮那個叫道,江蘺,那不是你媽媽嗎?
江蘺和另一個女孩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江蘺媽!她穿一身粗布環衛工人服,頭戴一頂鴨舌帽,手持一桿長長的竹掃把,正準備將攏掃過來的垃圾裝斗倒進垃圾車里。
江蘺媽已經做了幾年環衛清潔工了。八九十年代,深圳的工作機會少得可憐,清潔工還屬于編制內,這個工作,初中學歷的江蘺媽,過五關斬六將考了幾番試,又施盡渾身解數托了幾層關系,方拿到一套帶編號的灰綠色環衛服。
江蘺支吾一聲,自己都沒聽清說了什么。另一個同學先騎著車沖過去,阿姨,你還不下班啊?
快了,快下班了。江蘺媽抬起頭,她一眼瞧見了江蘺,她慢吞吞地騎在最后面,慢得車子都快倒了。
江蘺,你采花了?你又亂采花,不知道那些花是特意種的啊,不能采的。
江蘺沒理她媽,頭都沒抬,死死盯著路面。
江蘺,我叫你沒聽見啊。江蘺媽聲音大了點,她有點生氣了。
江蘺腳下一用力,使勁蹬一腳,頂著一張憋得通紅的臉撞向空氣,自行車猛地提速,“嗖”地,從江蘺媽和倆個發愣的同學身邊擦過去。
七
梅表姐嫁給香港人何生后,并沒有馬上跟著去香港,著急也沒用,她的赴港證遲遲下不來,何生給她在羅湖口岸一處花園小區租了套房子,安慰說,沒事的,很快就辦下來了。誰知一等就是五年,五年后,梅表姐才帶著大寶興沖沖去了香港。
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誰能想到呢,又過了十五年,江蘺一家也可以去香港了,大陸香港開通了個人自由行,當然,那是更后來的事了。
是花都會開。蓮花姐也結婚了。
蓮花姐和李枝回老家去辦了婚禮,回蓮花姐四川老家擺了十幾桌,回李枝云南老家也擺了十幾桌,拍回來一疊厚厚的相片,大紅喜字的兩邊一副鮮紅喜慶的對聯:百年好合 永結同心。
婚后蓮花姐和李枝哥就換了廠,蓮花姐進了一家小有名氣的手表廠,李枝哥力氣大人實誠,被家俱廠老板相中調去做倉庫管理。
梅表姐很少回來。深圳和香港只隔一座不長的橋,梅表姐也懶得回來,電話也少通,她說,上班忙啊,香港人個個都是趕投胎的,忙死,現在還生了小寶,更不得空了,等你們什么時候可以來香港啰,到我家做客,我給你們做我在這邊學會的白切雞、菠蘿排骨。
中秋節這天,梅表姐才抱著走路不太穩的小寶過深圳玩。她提了不少東西,一個人提不住,讓何生也幫忙提,何生將東西放下就要走,說有事要忙。江蘺一家執意要留他吃飯,梅表姐冷臉嗆道,讓他走,他比誰都忙,少了他,別人都吃不了飯的。何生沒接嘴,只是嘿嘿地看著她。他看上去比以前矮了一截,也許是背駝了點,梅表姐嘛,她明顯老了,原先臉蛋白里透紅,像顆水蜜桃一樣飽滿,現在,變成了毛桃,又黑又瘦。
兩大包吃的穿的是給江蘺一家的,花團錦簇攤了一仿皮沙發;另外兩大包,是給蓮花姐的。
江蘺也是第一次來蓮花姐的新家。
新家租住在市里一個農民村,位置挺好找的。
李枝哥扎一條花圍裙在小廚房內忙,蒸炒炸煮燉,蓮花姐陪著江蘺媽和梅表姐坐在客廳吃零食聊天。江蘺媽笑她,你不去幫忙嗦,人家忙得過來嗎?
他哪里稀罕我幫忙,他還嫌我擋手擋腳,做的飯菜也不好吃呢。蓮花姐俏皮地皺皺鼻子,吐出一星瓜子皮。
江蘺坐在一邊小椅子上吃月餅。蓮花姐的新家還挺漂亮的。東西都收得整整齊齊,連只只廢棄的紙箱,也被踩扁統一疊合規到角落,江蘺還注意到,屋里柜子頂、電視頂、冰箱頂上,搭著幾塊手工勾花的毛線苫布,那苫布勾得真好看,朵朵鮮花怒放。
梅表姐也注意到了,她說,蓮花,你的手還是那么巧,勾的花布多好看。蓮花姐就哎一聲,我是瞎弄,你們要不要毛衣咯,我給你們每人打一件毛衣吧,我給李枝打的毛衣,他怕是穿到下輩子也穿不完。
何止我的毛衣穿不完,她連我兒子的毛衣都打好了。李枝在廚房探出身,響亮補一句。
一屋人哄地大笑。
江蘺媽也仔細打量一圈,蓮花,你們這屋可不像出租屋。
哎,還是孃孃眼尖。蓮花驚喜道,實話說吧,我和李枝把這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我向房東打聽過,這種農民房也能買,我們這套面積小,價錢我和李枝剛剛還能付得起。
你準備買?江蘺媽轉過頭,兩只眼睛瞪向她。
我是這么打算,有……。
我可不打算買這個房子!
不等蓮花說完,李枝端著兩盤菜出來,生硬地截斷她,要買就買正經像樣的,這種房子哪里靠得住,說不定明天早上醒來就不是你的了。
正經像樣的我們一輩子也買不起。蓮花賭氣道。
那就不買!李枝厲聲道,看你是昏了頭,是不是房子都想買。
迅雷不及掩耳,剛剛還是大睛天轉眼就陰了,無疑,倆人已就這件事爭論過多次,江蘺媽和梅表姐連忙打圓場,一個招呼吃飯,一個起身擺桌椅。
房子的事慢慢來,先要個孩子吧,有了孩子就自然有家了,蓮花不是把兒子的毛衣都打好了嗎。江蘺媽擠出兩聲笑。
孃孃說得對,都慢慢來。李枝趕緊和道,偷瞄一眼蓮花,學古裝電視劇的女人向她賠個不是。
蓮花瞪他一眼,破云粲笑。
結婚幾年,蓮花姐和李枝還沒有孩子,開始時蓮花姐不急,后來她覺得不對,偷偷去市里最權威的醫院做檢查,醫生說她身體沒問題,生幾個都沒問題。蓮花姐就放心了,她覺得孩子總會有的,過幾年生活好一點再有,也許更好。
中 部
一
至于江蘺,她是什么時候開始戀愛的呢?江蘺說不清。
似乎還是小時候,她在小區里跟人跳皮筋、丟沙包、跳房子,桑麻就愛過來搗亂,有時他也不搗亂,跟一幫男孩在蹲在旁邊花圃地上彈玻璃珠,等江蘺跳到關鍵時刻就哦哦亂起哄。
桑麻和江蘺同班,住在對面樓,他是家中獨子,父親又是單位副總經理,性格難免有點霸道。
但他幾乎從不對江蘺霸道,早上一起騎自行車上學,江蘺慢吞吞地扛著她的女式車下來,桑麻早跨在車上等得不耐煩,他把一棵路邊的黃玉蘭樹桿蹬出個窩坑,對江蘺說出口的話卻是,江蘺同學,我給你買塊電子表吧,這樣你就可以看時間了。江蘺瞅他一眼,哼一句,我家墻上有掛鐘,誰要你的電子表。
就這樣,他倆一塊上了六年學,直到大學,倆人還是同校不同系,周末約好一塊坐車回家。
大學畢業后,桑麻去英國留學,臨走時對江蘺說,江蘺,我讀完研究生就回來,最多兩年。
臨走前他還不忘托他爸爸給江蘺安排工作。
江蘺一身乖巧地就去了公司總部上班,那是一幢有些年頭的六層大樓,掩在顆顆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下,扎進去,江蘺立刻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這味道,是她在小區里聞慣的,從小聞到現在,夏天黃昏深處的那種味道,陰涼、閑舒、嘈雜、夾著隱隱的飯菜氣、又暖昧糾纏不休的。
剛到單位第一天,江蘺就被批了。
她所屬科室的辦公室主任,是小區里常來往的老鄉劉阿姨,劉阿姨圓臉圓身,平時總是笑瞇瞇的。劉阿姨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跟兩個人談話,江蘺因有別事要忙,揪了個空隙插進去,劉阿姨,能把科室里人的聯系方式給我一份嗎?劉阿姨當即變了臉色,頓了頓,清清嗓子板起臉,目光筆直,江蘺,以后插話要等我們把事情談完,你這么大了,不懂規矩嗎?還有,我要跟你這樣的新人說清楚,單位里不能亂叫,你要叫劉主任。
江蘺猛地窘紅了臉,心里卻是冰的。
二
報紙上一刊登香港自由行的消息,江蘺媽就迫不及待在電話那頭哇哇叫,江蘺,你看今天的報紙沒,我們可以辦通行證去香港啦,你給單位請個假去公安局辦辦,我和你去看梅兒。
已經有一年多沒見梅表姐了,說實話,江蘺也挺想她的,其實有什么奇怪呢,即使同樣住在深圳,她也有好幾年沒見蓮花姐了,她原來租住的地方拆遷改造,聽說她和李枝哥回了老家,聽說她和李枝仍在深圳,聽說……,確切消息都無一個,仿佛從這個城市消失了。
去香港那天,江蘺媽沒有事先通知她,之前梅表姐就說過,你們要是可能來香港玩,就到油麻地找我,我在某某大樓樓下有個小店。
那還是上一次梅表姐來深圳探望她們一家時說的,誰知道她現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