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康
——涉“狗”典故之一
這是春秋時齊相晏子在大國侮辱面前從容應對、機智反擊的故事。
《晏子春秋》“內篇雜下”第九:
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為小門于大門之側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曰:“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此門入。”儐者更道從大門入見楚王。
這則故事講,春秋時的齊國宰相晏子,雖然身材矮小,卻極為聰明機智。有一次晏子出使楚國,楚國人欺負他長得矮小,便在大門旁邊開了一道小門來迎接。可晏子不走小門,對楚國掌管禮賓的人說:“出使狗國,才從狗門進去;我今天是出使楚國,難道該從狗門進嗎?”
楚國掌管禮賓的人被問得無言以對,只好打開大門,恭迎晏子進見楚王。
這是一則楚王欲侮晏子卻反為其侮的故事。晏子以“狗國狗門”反唇相譏,表現了他的機智和善于應對,嘲笑了楚國君臣的無理和愚蠢。侮人者必自侮,這似乎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又,《世說新語》“排調”第二十五:
張吳興年八歲,虧齒,先達知其不常,故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
這講的是吳興太守張玄之8歲那年,掉了牙齒,前輩賢達知道他智慧超常,故意戲弄他說:“你嘴里為什么開了個狗洞?”張玄之應聲回答說:“正是為了讓你們這樣的人從這洞中出入。”
據《幼學瓊林》載:“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狗竇”即狗洞。這則故事反映出張玄之在應對戲嘲時的機智與敏捷。它與前一則晏子從容應對的故事對照起來讀,可謂相映成趣,得異曲同工之妙。
——涉“狗”典故之二
《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謹,為酒甚美,懸幟甚高著,然而不售,酒酸。怪其故,問其所知閭長者楊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則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懷錢挈壺甕而往酤,而狗迓而龁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
夫國亦有狗,有道之士懷其術而欲以明萬乘之主,大臣為猛狗迎而龁人,此人主之所以蔽脅,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
《韓非子》中的這則故事,講的是宋國有個賣酒的人,每次賣酒都量得很公平,對客人殷勤周到,釀的酒又香又醇,店外酒旗迎風招展高高飄揚。然而卻沒有人來買酒。時間一長,酒都變酸了。賣酒者感到迷惑不解,于是請教住在同一條巷子里的長者楊倩。楊倩問:“你養的狗很兇吧?”賣酒者說:“狗兇,為什么酒就賣不出去呢?”楊倩回答:“人們怕狗啊!大人讓孩子揣著錢提著壺來買酒,而你的狗卻撲上去咬人,這就是酒變酸了、賣不出去的原因啊!”
《韓非子》接著講,國家也有惡狗。身懷治國之術的賢人,想讓統治萬人的大國君主了解他們的高技良策,而奸邪的大臣卻像惡狗般撲上去咬他們,這就是君王被蒙蔽挾持,而賢人不被任用的原因啊!
這則典故由賣酒的淺顯事物而推導出治國的高深道理,用惡犬、猛狗來比喻那些傷害忠臣、阻擋忠諫的佞臣、權奸,指出正是這些邪惡小人蒙蔽、挾持了君主,使他們聽不見治國的良策,親近不了敬獻忠言的賢臣。要得國之昌盛而風清氣正,就要“清君側”,除奸佞。這便是“狗猛酒酸”的深刻道理。
——涉“狗”典故之三
這講的是春秋時孟嘗君用人不拘一格看重其一技之長的故事。
《史記·孟嘗君列傳》載:
孟嘗君在薛,招致諸侯賓客……以故傾天下之士。食客數千人,無貴賤一與文等。
(秦昭王)囚孟嘗君,謀欲殺之。孟嘗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時孟嘗君有一狐白裘,值千金,天下無雙,入秦獻之昭王,更無他裘。孟嘗君患之,遍問客,莫能對。最下坐有能為狗盜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為狗,以入秦宮藏中,取所獻狐白裘至,以獻秦王幸姬。幸姬為言昭王,昭王釋孟嘗君。孟嘗君得出,即馳去……夜半至函谷關。秦昭王……即使人馳傳逐之。孟嘗君至關,關法雞鳴而出客,孟嘗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為雞鳴,而雞齊鳴,遂發傳出。出如食頃,秦追果至關,已后孟嘗君出,乃還。
孟嘗君在薛地的時候,到處招募諸侯的賓客,天下才士都非常傾慕他。他擁有食客數千人,不分貴賤一律平等對待。
后來秦昭王囚禁了孟嘗君,打算把他殺掉。危急中孟嘗君便派人向昭王的寵姬求救。那寵姬提出條件,說:“我想要孟嘗君那件白狐裘。”原來孟嘗君有一件白狐裘,價值千金,是天下僅有的一件。可是到了秦國時,已把他獻給昭王了。這很讓孟嘗君為難。突然,有位坐在下座的賓客,是個偷雞摸狗的能手,說道:“我能為你偷出那件白狐裘。”于是他在夜晚打扮成狗的模樣混進秦宮的府庫里,偷出孟嘗君給秦王的那件白狐裘。孟嘗君便把它獻給昭王的寵姬。那寵姬盡在昭王面前說孟嘗君的好話,最后,昭王果然釋放了孟嘗君。
孟嘗君死里逃生,連忙飛馳離去,半夜時到了函谷關。秦昭王后悔不該放走孟嘗君,馬上派人追趕。孟嘗君到了函谷關,依照關門管理辦法必須雞鳴時才能放行。孟嘗君深恐追兵到了,這時他的賓客中有個坐在末座的能學雞叫,立刻叫了幾聲,所有的雞便跟著叫了起來,于是守關者開門放行。不出一頓飯工夫,秦兵果然趕到函谷關,可是已沒法追上孟嘗君,只好回去。
這便是孟嘗君善用擁有一技之長者而不論出身、職業,終使自己脫險保命的故事。孟嘗君“食客三千,人才濟濟”,在歷史上一直傳為美談。但是孟嘗君的用人之道,歷來就存在爭議:贊之者說,雞鳴狗盜也是本事呀;斥之者說,一群市井之徒烏合之眾,算什么人才!北宋宰相王安石就曾寫過《讀孟嘗君傳》,認為“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以鄙夷的口氣,對孟嘗君的人才觀提出異議。“雞鳴狗盜”一語,在后世亦多用作貶義。
——涉“狗”典故之四
這是秦相李斯遭趙高誣陷被腰斬時,對仕途險惡追悔莫及、惋嘆不已的故事。
李斯曾輔佐秦始皇制定了許多嚴刑峻法,征討六國滅亡之并達成統一,故而功高權大。秦二世時,重用權臣趙高。趙高嫉妒并誣告李斯,致李斯父子陷獄。
《史記·李斯列傳》:
(秦)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獄,治罪,責斯與子由謀反狀,皆收捕宗族賓客。趙高治斯,榜掠千馀,不勝痛,自誣服。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汝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二世皇帝令趙高判決丞相李斯的罪狀,責問李斯和他的兒子李由謀反的情況,逮捕了李斯所有的家族和賓客。趙高審訊李斯時,拷打了李斯一千多下,李斯忍受不了痛苦,只好冤屈地承認自己有罪。
二世皇帝二年(公元前208年)七月,李斯被判處五刑,在咸陽市上腰斬。李斯走出監獄,跟他的二兒子一起被押解時,回頭對他的二兒子說:“我還想像以前那樣,和你一同牽著黃狗,到家鄉上蔡東門外去狩獵追趕狡兔,可是現在哪兒還能有這種日子呢?”于是父子相對痛哭。所有李斯的三族(父母、兄弟、妻子)都被誅殺了。
李斯竭忠為秦,到頭來卻被趙高陷害。他臨刑之前的這段話,充滿了對30年從政生涯的追悔與惋嘆,對入仕之前平民生活的向往與留戀,其含意是相當復雜的,也是頗具典型意義的。“仕”與“不仕”,歷來是封建社會官宦臣僚們取舍進退的兩難選擇。所以,“李斯黃犬嘆”幾乎成為整個封建社會失意臣僚們喟嘆仕途險惡、殺機四伏的共鳴和心聲。此語后又衍化為“嘆黃犬”“思黃犬”“念黃犬”“憶黃犬”以及“黃犬悲”“黃犬嘆”“黃犬淚”等不同的說法,內容都關涉“犬”的同一題旨。唐朝詩人劉禹錫詩云:“無因上蔡牽黃犬,愿作丹徒一布衣。”宋代詩人陸游詩曰:“上蔡牽黃犬,丹途作布衣。苦言誰解聽?臨禍始知非。”形象而又貼切地剖析了這一典故的內涵。
——涉“狗”典故之五
這是春秋戰國時,越王勾踐的有功之臣、官為大夫的范蠡,深刻認識到君王反復無常、朝中不可久留,從而功成身退的故事。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范蠡遂去,自齊遺大夫種書曰:“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種見書,人或讒種且作亂,越王乃賜種劍……種遂自殺。
范蠡協助越王勾踐滅了吳國,大功告成之后,便悄悄離開越王而去。他到了齊國,從齊國送一封信給大夫文種,信中說:“飛鳥射光了,良弓就會被收藏起來;狡兔殺完了,跑得再快的獵狗也沒有用了,只會被烹食。越王這個人的長相,頸子很長,嘴尖得像鳥嘴,這種人只可以共度患難,不可以共享安樂,你為什么還不趕快離去呢?文種看了信,未能采納范蠡關于辭官遠離的建議。果然有人進讒言,說文種必將作亂,越王勾踐就賜一柄劍給文種,文種于是自殺了。
后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被簡化成“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成為勸人功成身退的著名成語。越王勾踐的大夫范蠡曾替越國出過不少力;在越國和吳國發生戰爭,越方軍事失利時,范蠡勸勾踐向吳王夫差暫時忍辱投降(所謂臥薪嘗膽、發憤圖強是也);等到時機成熟,形勢有利時,又替勾踐策劃興兵攻吳,結果越王終于復國報仇。對越國來說,范蠡實在是一個大功臣,本來可以在勾踐復國后,安享富貴,來補償以往所付出的辛勞代價;但范蠡沒有這樣做,寧愿舍棄富貴榮華,自行引退,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后來,托人帶了一封信給從前的同事大夫文種,勸文種也舍棄功名富貴,以免招惹災禍。“兔死狗烹”就是范蠡警告文種提防勾踐對功臣下毒手的話。文種沒有聽從勸告,果然被勾踐所殺。
封建帝王大都殘忍、狹隘,猜忌心重,在“打天下”時功勞卓著的文臣武將,往往會因“功高震主”而在“得天下”之后被帝王加罪誅殺。殺戮功臣幾乎成了歷朝歷代的慣例。范蠡正是由于明白了這個“兔死狗烹”的道理,才得以脫身遠走,后半生過著自由閑適的生活。不懂得伴君如伴虎、功成須身退者,當以文種之死為戒。
——涉“狗”典故之六
這是漢高祖劉邦建國之初分封諸侯、論功行賞時,以狩獵為喻,按功勞大小將臣僚分為“功人”和“功狗”的故事。
《史記·蕭相國世家》:
漢五年,既殺項羽,定天下,論功行封。群臣爭功,歲馀功不決。高祖以蕭何功最盛,封為酂(zan)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馀戰,少者數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不戰,顧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諸君知獵乎?”曰:“知之。”“知獵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群臣皆莫敢言。
漢王五年的時候,經過楚漢相爭的多年浴血奮戰,劉邦已經誅殺了項羽,平定了天下,于是漢高祖劉邦召集群臣討論功勞,進行封賞。眾多的大臣互相爭功,經過了一年多的討論還沒有一個決定。高祖認為蕭何的功勞最大,封他為酂侯(酂,古縣名,在今湖北省內),所封賞的食邑最多。功臣們都說:“我們身上穿著堅固的盔甲,手中拿著銳利的兵器,作戰多的人參加了一百次戰役,作戰少的人也有數十回合的戰役,攻取城池,占領土地,有的功勞大,有的功勞小,各有一定的等級。現在蕭何沒有汗馬功勞,僅僅靠著舞文弄墨,議論政事,不曾實地參加作戰,分封功勞的時候反而在我們的上面,這是什么道理呢?”漢高祖說:“各位都知道打獵的事情吧?”功臣們說:“知道。”漢高祖說:“各位都知道獵狗嗎?”功臣們說:“知道。”漢高祖說:“打獵的時候,追趕捕殺野獸兔子的是狗,然而發現蹤跡并且指出野獸所在的地方的是人。現在諸位功臣只能獵取走獸罷了,就像打獵的時候獵狗的功勞一樣,所以叫“功狗”。至于蕭何這樣的人,他能夠發現蹤跡并且指出野獸所在的地方,他的功勞就像打獵的時候人所建立的功勞一樣,所以叫“功人”。
漢高祖劉邦以“功人”和“功狗”這一形象的比喻,來區分逐鹿中原、爭奪天下時指揮員和戰斗員的功勞大小。狩獵中的獵狗雖然沖鋒陷陣,功不可沒,但畢竟是受“獵人”的驅使,與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的“人”的功勞是不能比肩而論的。漢高祖的這種“功勞觀”,基本上為后世所認可。
——涉“狗”典故之七
這是漢武帝時淮南王劉安招幕“八公”(八位老道士)煉丹修道,最后連同雞犬一起升天的故事。
晉人葛洪《神仙傳·劉安》載:
時人傳八公、劉安臨去時,余藥器置于中庭,雞犬舐啄之,盡得升天,故雞鳴天上,犬吠云中也。
當時人傳說,當八位老道士(服丹藥)臨去天上時,剩下的丹藥留在堂屋的器皿中,家中的雞來啄食、狗來舔舐,結果都得以升天而去,所以才有雞在天上鳴叫,狗在云中狂吠的現象。
這說的是漢武帝時,漢朝開國皇帝劉邦的孫子劉安,承襲其父被封為淮南王。他喜好煉丹修道,幻想得道成仙,遂拜“八公”為師,終于煉成仙丹。后劉安被誣謀反,漢武帝不分青紅皂白,派人去捉拿劉安。劉安求救于“八公”,被贈予丹藥服下,頓時身輕如燕,升天而去,從而避免了一場大難。
“雞鳴天上,犬吠云中”后來衍化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故,用來比喻一個人當了高官,和他有親戚、友朋關系的人,都攀附他而升官發財或得到好處。此類現象,在中國傳統社會較為常見。“雞鳴天上”或“雞犬升天”于是成為諷刺攀附權貴得以升官發財者之言,或為描繪因“裙帶關系”而一榮俱榮者的常用語。
——涉“狗”典故之八
西晉末年,在深重的民族危機與尖銳的權力爭斗中,戰亂頻仍,民不聊生,發生了司馬氏皇室宗親為爭權奪位而血腥拼殺、長達數年的“八王之亂”。“八王”之一的趙王司馬倫乘亂發動政變,成功后自為相國,繼后又入宮稱帝。這則典故講的便是趙王司馬倫篡權得勢后,為羅織黨羽、籠絡人心而胡亂封官加爵,致使朝中官位超員、官爵泛濫的故事。
《晉書·趙王倫列傳》:
張林等諸黨皆登卿將,并列大封,其余同謀者咸超階越次,不可勝紀,至于奴卒廝役亦加以爵位。每朝會,貂尾盈坐,時人為之諺曰:“貂不足,狗尾續。”
趙王司馬倫的親信黨羽張林等,都登上了卿相、將軍的寶座,得到并列朝廷的重大封賞。其余同氣相投者,都超越原有官階,破格提拔,如此者人數很多,難以計算;甚至于級別很低的軍士雜役人等,也都封官進爵。當時時興以貂尾作為內侍官員的冠帽裝飾,由于任官過多過濫(做冠帽用的貂尾遠遠不夠),每到上朝時,只見滿座貂尾搖曳,分不清是真貂還是狗尾冒充的假貂,當時人為此而諷刺道:“貂尾不夠,就拿狗尾來湊啊!”
后人便將“貂不足,狗尾續”衍化為“狗尾續貂”。它的本義是諷刺任官泛濫,爵位冗置;它的引申意思是泛指事物的以壞續好、以劣續優,前后不相稱。而用其引申意義的則多于本義。在有些場合還用作自謙之語,比如某編輯為某作者的文章添寫了一段,回信說:“我冒昧添加的一段不一定好,就權當狗尾續貂吧!”既是客套,又是自謙。
被公認為中國現代文學旗幟與泰斗的魯迅先生(1881—1936),其所生活的年代,正是舊中國外受帝國主義侵略欺凌、內受地主資產階級壓迫剝削的最黑暗的年代。內外敵人的相互勾結與兇殘狡猾,迫使魯迅以尖銳、犀利的匕首投槍式的雜文作為自衛與抗爭的文字武器。為了深刻地剖析和抨擊“人性惡”的一面,他曾不止一次地以“狗”為喻,以狗性比擬人性,嬉笑怒罵,冷嘲熱諷;因而他筆下的“狗”也就成了最具“反面”典型意義的獨特的文學形象。僅舉兩篇影響頗大的作品為例。
一篇是魯迅先生寫于1925年12月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在這篇雜文中,他提出了著名的“痛打落水狗”的論斷。當時的社會背景是:在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雙重壓迫下,民族危機日益加深。一方面是反帝反封建的愛國民主運動風起云涌,另一方面是反動當局的血腥鎮壓空前殘酷。值此社會矛盾尖銳之際,一些貌似公允實則邀寵于統治階級的御用文人,卻大肆鼓吹所謂“費厄潑賴”(即無原則的寬容),主張“不打落水狗”。此時魯迅先生撰寫了這篇雜文,揭露并批判這種偽善的論調,指出“狗性總是不大會改變的”,如果誰認為狗落水之后“必已懺悔,不再出面咬人,那實在是大錯而特錯的事”。魯迅的矛頭直指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特別指出這些落水狗“何嘗真是落水,巢窟是早已造好的了,食料是早經儲足的了,并且都在租界里”。他還指出尤其要打那些為洋人和闊人充當鷹犬的“叭兒狗”,“叭兒狗如可寬容,別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魯迅還以袁世凱屠殺革命者、秋瑾被告密者出賣被殺等歷史教訓為例,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那些“以人血染紅頂子”的狗類,進而得出“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這其實是老實人自討苦吃”的結論,號召并鼓勵“光明和黑暗”作“徹底的戰斗”。
魯迅的另一篇雜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寫于1930年4月。該文針對當時敵對營壘里的個別文人,借助國民黨反動派清黨、剿共的洶洶惡勢,在報刊上影射魯迅是“擁護蘇聯”,是到“XX(共產)黨領盧布”,企圖羅織罪名加以構陷。魯迅先生的反擊,首先抓住對方自稱“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我還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誰”的詭辯,尖銳指出“這正是‘資本家的走狗的活寫真。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既然他“不知道主子是誰”,那就給他添上三個字:“喪家的”;由于其故伎重演,黔驢技窮,“就還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個形容詞:‘乏。”這就是全稱“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的來歷。魯迅以解剖刀式的筆法,層層剝繭抽絲,使其露出本相,實在是痛快淋漓的致命反擊。
魯迅這兩篇涉“狗”(或以“狗”為主題)的雜文,是在當時國民黨統治者“捕殺的網羅,張遍了全中國”(《二心集》·序言)的特定環境下,“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寫在“墳”后面》)。他在文中塑造的“落水狗”“叭兒狗”“喪家狗”“乏走狗”等形象,在當時的特定情況下具有獨特的反面警示意義。這兩篇文章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都曾選入中學語文教材,一代又一代青少年耳熟能詳,產生過廣泛的影響。魯迅先生筆下的狗,作為一種歷史性的典型形象,將永存于現代文學的畫廊之中。
當代著名作家秦牧,寫于剛剛粉碎“四人幫”(1978年)不久的《鬣狗的風格》,被譽為傳承魯迅筆法的雜文佳作。該文開篇就考證了魯迅當年在《狂人日記》中所描寫的專吃動物死肉和骨頭的“海乙那”——“‘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魯迅);“這里面的‘海乙那,就是鬣狗”,秦牧如是說。接下來,秦牧也使用了魯迅式的“借題發揮”“以狗喻人”法:鬣狗們“遠遠跟在最兇猛的食肉獸(暗指“四人幫”)后頭”,等著機會“一涌上前,嚼食那余下的尸體”,甚至“連骨頭也要細細嚼碎”;“鬣狗式的亦步亦趨,講穿了也很可憐,不過是為了‘分一杯羹,舔一點人骨頭的碎骨肉屑”。“在萬惡的‘四人幫橫行中國的日子里,鬣狗式的人物……是著實出現了一批的”。在這里,狗性即人性,矛頭所指,十分清楚明白。該文犀利、尖銳、潑辣的文筆,“解剖刀”式的手法,也極似魯迅的“戰法”。同廣大知識分子一起剛剛經歷了“十年浩劫”腥風血雨的秦牧,義憤填膺,有感而發,對“四人幫”的幫兇和黨羽充滿了憎惡之情。他筆下的“鬣狗”,是魯迅當年筆下的“落水狗”“叭兒狗”“資本家的乏走狗”等“狗”形象的補充與延續,為新時期文學畫廊中的反面形象增添了生動精彩的一筆。所以這篇《鬣狗的風格》在當時曾轟動一時,產生過不小的影響。
巴金先生的散文《小狗包弟》,則是在題材和風格上與魯迅、秦牧的雜文完全不同的一篇文章。它的寫作年代,比《鬣狗的風格》稍后約兩年,即1980年年初。雖然巴金的文章內容也涉及“文革”,但他已不再是“以狗喻人”式,或“嬉笑怒罵”式的雜文筆法,而是通過一只“文革”初期他曾經飼養過的名叫“包弟”的小狗,以“實寫”筆法,從“反思”的角度,將狗的命運與那個特定年代聯系起來;而更多的則是對“文革”的反思和對自己的“解剖”。巴金在文章中以極富感情的筆觸,描寫這只與他家相處七年之久的小狗,如何通人性、懂感情,而給他們全家帶來極大的歡樂與情趣,建立了難以割舍的深情。然而在“文革”初期的“破四舊”高潮中,受沖擊而不能自保的巴金因怕受“連累”(當時視養狗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得不在抄家前夕忍痛將小狗包弟送到醫院作實驗解剖之用。誰知“良心發現”的巴金從此“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直到“文革”結束,巴金先生仍感到“我的良心仿佛給放在油鍋里熬煎”,包弟之死是永遠難以償還的“心靈上的欠債”!
我們從這篇文章中,看到了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的良心”的這位杰出的作家,在面對本不該由他負責的“文革”災難時,以高度的責任感和自覺的良知進行自我解剖的可貴的精神。正是這種充滿良知和道義力量的自省精神,使巴金先生的人格得以升華,使巴金先生堅持“講真話”的心靈格外純凈,使正義、人道與覺醒意識對于“文革”極左的批判變得特別有力;同時,也使這篇以小狗為題材的文章“由小見大”而揭示了宏大的主題。
在現今的城市尤其是大都市里,飼養寵物似已成為時尚。而寵物中,狗的數量又位居第一。雖然因家庭經濟狀況等的差異,從價值昂貴的稀有名犬到價格低廉的普通小狗,林林總總千差萬別,然而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人們對這些犬類寵愛有加,呵護備至,有的甚至將它視為自己家庭中的一“員”——小狗成了真正的“犬子”——于生活的諸方面,對其慮無不周地安排,悉心照顧:衣,有棉袍短衫披肩肚兜;食,有美味可口營養佳肴;住,有冬暖夏涼宜居軟床;行,有左擁右抱前牽后喚;醫,有專門診所高明大夫;玩,有自娛自樂遛達嬉戲。還有“寵物保護組織”保障其正當權益,“名犬協會”彰顯其不菲身價,“犬類賽事”滿足其競爭欲望,“名犬秀”提供其表演舞臺……由是觀之,其“幸福”應是無疑。
再說,所謂“幸福”,總是與“不幸”相比較而存在,相對照而確認的。前面提到的巴金老人養過的那只名叫包弟的小狗,因“文革”風暴中紅衛兵要抄家殺狗,而不得不送去醫院實驗室讓它死于解剖刀下。另據報載,“1966年。紅衛兵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貼滿‘告示,要消滅民間飼養的所有貓狗,因為養貓養狗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后將抄家收繳的貓狗集中于東大橋臭河中淹死。紅衛兵們用棍棒狠打,用石塊猛砸,河里數百只慘死的貓狗一片嚎叫,一片血腥。”恐怖乎?殘忍乎?將時光往前推移,1959至1961年,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城鄉缺糧,人尚且不能自保,餓死的狗不計其數,活著的狗則被斬盡殺絕,供人充饑保命。將時光再前溯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戰爭時期,國難當頭,兵荒馬亂,許多城鎮、村莊變為焦土,許多家庭舉家逃難,人的生存尚處于危殆之中,狗們凍餓而死和被炮彈炸死者更是比比皆是。與那些曾經生活在戰亂年代、饑餓年代、“文革”年代的同類“前輩”相比,當今之犬類尤其是寵物犬,是何等的幸運,何等的幸福!
然而仔細想想,卻發現:犬類的幸與不幸,與人類的幸與不幸,甚至與國家的幸與不幸,竟然一脈相系,不可分割!而當今的寵物犬之所以活得幸福,則與當代中國人一樣,是因為“生逢其時”也,碰上了沒有戰亂、沒有饑荒、沒有“文革”浩劫的改革開放好時代!
離開了民主、開明的政治環境和寬松、和諧的人文環境,離開了國家的昌盛與經濟的發展,連人的生存都成問題,還遑論什么狗的幸福!反過來說,從那些日漸進入“尋常百姓”家而又活得舒適滋潤的寵物狗身上,卻又能折射出人們賴以生存的相對寬松的政治環境與相對富足的物質生活,折射出尊重動物、保護動物、與動物共享一個地球的文明觀念,折射出社會的安定與和諧,折射出人們生活的余裕與雅興,心境的閑適與自由。
狗年說狗——既為當今的盛世叫好,也為未來的中國祝福。
作者:四川省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一級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