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謝澤

航拍開封清明上河園 攝影/趙紅繼

上世紀80年代早期的中華鱘放流 供圖/中華鱘研究所
首先,中華鱘是一條“老”魚。中華鱘是鱘魚的一種,鱘魚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動物,在距今約1.4億年的中生代末期的上白堊紀就已經出現了,曾經是恐龍們的小伙伴。我國先民很早就認識并命名了中華鱘,據文獻記載,在周代,中國人就已經把中華鱘稱為王鮪魚。
再者,中華鱘是一條“大”魚。中華鱘個體碩大,壽命較長。長江邊有俗語:千斤臘子萬斤象,其中臘子指的就是中華鱘,中華鱘成魚可以輕松達到兩米多身長,500斤以上體重。中華鱘壽命比一般常見魚長很多,和人的正常壽命差不多。中華鱘是淡水魚類中個體最大、壽命最長的魚。
另外,中華鱘還是一條“溫柔”的魚。別看中華鱘個頭大,但它其實很溫柔。在大海里,它靠口膜的伸縮吸食一些生活于河泥中的小型底棲動物,如蝦蟹、魚類、軟體動物和水生昆蟲等,而不靠自己巨大身軀恃強凌弱兇猛獵食。幼魚在長江里主要以搖蚊幼蟲、蜻蜓幼蟲、蜉蝣幼蟲及植物碎屑等為食。研究過程中,人和中華鱘同在一個池中,盡管它比人強壯許多,但并不會對人進行攻擊。放流過程中,一些孩子抱起中華鱘親吻合影,它往往也不會奮力掙扎,更不會攻擊人類。

寧夏地質博物館中華鱘化石文物,產地:中國遼西。 攝影/劉朔/FOTOE

中華鱘化石,時代:晚侏羅世,產地:遼寧北票,福建博物院。攝影/翟森森/FOTOE

郵票 《中華鱘》攝影/lincahe/FOTOE
以“中華”命名自然與中國有關。首先,中華鱘分布在我國領土以東、以南的廣大海域。北到朝鮮海域,南到中國南海都曾發現它的蹤跡。到繁殖期時,它會進入長江、黃河、珠江等水系交配繁殖(現在僅在長江進行繁殖)。所以說它是一條活動在中國和中國附近的魚。
此外,它的繁殖過程也充滿了“愛國情懷”。中華鱘出生在長江,在嬰兒時期就順江而下出海遠洋,但在十幾歲成年后,它又能準確無誤地在茫茫大海中找到長江口,再準確無誤地溯游到自己出生地,在故鄉交配產下后代。而令人稱奇的是,它洄游到產卵地再返回大海,在長江里什么也不吃,可謂為長江帶來了生命,卻不對長江有些微索取。因此,它不僅以“中華”命名,更被人們生動地稱為“愛國魚”、“海歸派”。

2018年4月14日,第60次長江三峽中華鱘放流活動中,一位放流者親吻即將洄游長江的中華鱘子二代。攝影/孫榮剛
中華鱘瀕危與三峽工程并沒有直接關系,中華鱘保護工作主要源于1981年葛洲壩水利樞紐截流阻斷了中華鱘到長江宜賓段產卵地的通道,而三峽工程1994年才開工建設,截流更是在1997年。而且三峽工程位于葛洲壩水利樞紐上游,是中華鱘無法洄游到的區域。
當然,三峽工程通過水庫調控實現對下游防洪、補水等減災效益的同時,必然會一定程度上改變下游水流、水溫等水文條件,但通過多年的運行,三峽工程已經逐漸摸索出一套最大程度適應生態需要的水庫運行方式。比如,每年春季枯水期時,三峽工程可以制造小洪水,形成“人工桃花汛”,有效促進四大家魚產卵繁殖。三峽工程對于水生態的正面影響,對于中華鱘的繁殖、保護工作也是具有積極作用的。
如果我們在尋找中華鱘當前生存危機的原因時,僅僅盯著水壩,那么可以確定地說,我們將錯失挽救中華鱘的機會,這條魚終將離開我們。
首先,歷史上在我國黃河、長江、珠江等水系里,都發現過中華鱘的蹤跡,但現在僅在長江有中華鱘洄游。中華鱘退出其他水系的原因,與水壩的關系并不大。黃河近代以來水文條件的巨大變化,近年來珠三角地區經濟發展對于水環境的影響,應該對于中華鱘洄游產生巨大影響。
再看長江,現在長江是中華鱘唯一自然繁殖地區。雖然歷史上中華鱘產卵場位于長江宜賓江段,但是中華鱘對環境變化還是具有一定適應性,并不是說到不了宜賓它就不繁殖了。明朝嘉靖二年,長江秭歸江段發生崩岸,阻斷長江38年,中華鱘無法抵達宜賓產卵場,但其也未在長江消失。上世紀80年代,葛洲壩大江截流的頭幾年,中華鱘雖然無法繼續溯流而上到達宜賓,但也迅速適應環境,在葛洲壩下形成自然產卵場。
今天,我們若仔細觀察葛洲壩下中華鱘產卵場,它正好位于葛洲壩電站下游尾水區,機組發電后的尾水使這個地方水流、水溫條件滿足中華鱘產卵需要。而由于電站下游是禁航禁捕區域,人類活動少,又為中華鱘繁殖活動排除了干擾。可以說,雖然葛洲壩水利樞紐阻斷中華鱘原來的洄游通道,但水壩電站的一些特性,又給包括中華鱘在內的水生生物營造了一個新的“產房”。
因此,說中華鱘因為葛洲壩水利樞紐阻斷洄游通道而終將滅絕,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讓水壩擔下所有的“罪”,那其他的“逃犯”終將滅絕中華鱘。

北京海洋館三米多長的珍貴的白鱘標本擺放在中華鱘魚館。 攝影/張雨/視覺中國

2001年,可愛的“淇淇”生前的照片,它是世界上唯一人工飼養的白鱀豚。2002年7月14日上午,“淇淇”在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武漢白鰭豚館辭世。2007年8月8日,《皇家協會生物信箋》期刊發表報告,正式公布白鱀豚功能性滅絕。 攝影/視覺中國
首先,濫捕濫撈是影響長江水生動物生存的主要因素。長江里的非法捕撈,其捕撈量遠遠大于魚類的正常繁殖數量,形象地說就是“生”的遠不夠“吃”的。同時,濫捕濫撈在方式上也常常采用電炸毒等手段,即使有漏網之魚,往往也失去繁殖能力。可見,濫捕濫撈是當前以“四大家魚”為代表的長江野生魚類種群數量急劇下降的主因。中華鱘意外致死的一大主因也是誤捕誤撈。
人類濫捕濫撈,不僅直接殺死魚類,也將“餓死”其他一些水生生物。我們熟知“微笑天使”江豚,作為居于長江水生生物食物鏈頂端的動物,由于食物鏈供應不足,也面臨生存危機。銅陵淡水豚自然保護區曾對尋獲的眾多江豚尸體進行解剖,發現大部分江豚胃里是空的,說明江豚在長江里獲得不到足夠食物。
若不嚴厲打擊非法捕撈,在不遠的將來,長江很有可能面臨“無魚可捕”的境況,甚至面臨生態鏈崩潰的絕境。因此有專家學者不斷提出以水產品養殖全面替代商業捕撈,在長江上實施長期禁漁。
其次,長江沿岸經濟發展使水運變得空前繁榮,但密集的航船也對水生生物生存形成挑戰。長江沿岸歷年發現的中華鱘、江豚等尸體,很大一部分是被船舶推進器的旋轉葉片擊傷致死。
另外,長江沿岸是我國人口最密集、化工布局最密集、農業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城市污水、化工廢水、化肥農藥殘留大量進入長江水體,嚴重影響水生生物生存。如中華鱘出現的嚴重性別比例失調現象,沿江化工農殘污染中的激素成為高度疑似原因。
無須諱言,對于中華鱘等洄游魚類來說,水壩對其自然繁殖活動也會產生影響,但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人類對于水庫運行規律的認識不斷加深,這個影響可以通過優化水庫運行方式和人工繁殖降到最低水平。
總而言之,中華鱘當前的生存危機是人類活動影響加劇引起的。
白鱀豚在2007年被宣布功能性滅絕,是長江生態的一曲悲歌。濫捕濫撈、污染、棲息地破壞、航運傷害,這些造成白鱀豚功能性滅絕的人為因素,也同樣將中華鱘逼到絕境。因此,人們非常擔心中華鱘也會步白鱀豚后塵。
除了人為因素之外,數量稀少,繁殖率低,生長較慢這些白鱀豚的自身特點,也是導致其功能性滅絕的內在因素。但與身為哺乳動物的白鱀豚不同,中華鱘和絕大多數魚類一樣,繁殖策略是以數量取勝。白鱀豚每胎1仔,偶有雙胞胎,中華鱘則是一次產卵可達30至130萬粒,平均為60萬粒。這意味著,在沒有天敵的實驗室環境下,是可以人工繁育大量中華鱘的。
現實中,三峽集團中華鱘研究所保有中華鱘野生親魚和一定規模子一代、子二代不同梯次的人工種群,這意味著在中華鱘這個物種可以依托人工繁育得以延續。
當前,中華鱘除了野生種群減少的情況,還存在野生種群雌雄比例嚴重失調的問題,雌雄比例已經達到7∶1以上,雄魚很可能先于雌魚消失。近年來,中華鱘研究所開展的中華鱘單性繁殖技術已經成熟,這意味著,即使我們在長江里捕捉不到野生雄性親魚來給魚卵授精,科研人員依然可以繁育中華鱘下一代。
當然,以上說的主要指在充分技術保障下,人工繁育種群已經可以確保中華鱘這個物種不會滅絕。但中華鱘自然種群是否會消失,這取決于長江水生態、水環境的未來發展態勢。
人工繁殖的中華鱘分子一代和子二代:中華鱘研究所利用過去在長江里捕撈的中華鱘雌雄親魚,在實驗室環境下進行人工受精、孵化、養殖,培育出來的中華鱘就是子一代中華鱘。子一代中華鱘在純淡水環境下培育多年,不經過海淡水洄游過程,再通過人工誘導與調控,使其性腺發育成熟,成功繁育出下一代,就是子二代中華鱘。子二代以及在人工環境下利用人工繁育中華鱘作為親魚繁育出的“子N代”,都被稱為全人工繁殖中華鱘。
雖然是在實驗室環境下人工培育的后代,但是經過科研人員多年觀察研究發現,人工繁殖的中華鱘與野生中華鱘在遺傳、習性方面并無差異。
中華鱘在葛洲壩下自然產卵,每條的產卵量都是幾十萬到一百多萬粒的。這個數量當然不是每年放流的幾百尾、幾千尾可以相比的。但在自然條件下,魚卵雖然數量很大,這其中有一大部分不會成功受精,受精的魚卵里又有一大部分會被食卵魚吃掉,幸存的受精卵又有一大部分不會成功孵化,成功孵化的魚苗在長江里洄游到海的過程中又有一大部分會被天敵吃掉,在長江里沒被吃掉的又有一大部分到海里會被天敵吃掉,這么幾個過程下來,能最終長成成魚的,萬中難有其一。就這,還沒算捕撈、污染、航行等人類活動影響會給其帶來的巨大損耗呢!
我們放流的中華鱘,數量雖然少,但都是大體格的,不存在產卵、受精、孵化過程中的損耗,在長江、大海里基本沒有天敵,損失率跟自然繁殖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所以,應該說,放流人工中華鱘對于野生資源的補充,還是有積極意義的。

長江江豚與白鱀豚、中華鱘、達氏鱘同屬國家一級野生保護動物,當前長江江豚數量已不足千頭。圖為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館里,母豚“瀅瀅”在帶領兒子游泳。 攝影/高寶燕/視覺中國
可是,我們也得清醒地意識到,幾十年經濟的快速發展,長江水生態、水環境受到的破壞也確實非常嚴重。即使每年都放流人工繁育的中華鱘,但我們誰也無法確保中華鱘一定不會在長江消失。
即使這種極端情況發生,人工繁育中華鱘為這個物種留了根,當有一天,長江大保護的工作讓長江可以更好地接納中華鱘時,我們就能利用人工繁育中華鱘投入長江,重新恢復這個物種。這個過程就像我們引進國外麋鹿,恢復在我國早已消失的麋鹿種群一樣。

2005年12月,長江發現的體格最大的野生中華鱘,長達4米。 攝影/李風/FOTOE
物競天擇是生物進化的法則,但是,這里的“天”指的是自然界,而不是人類。中華鱘并不是不能適應長江的自然變遷,前面我們說過,歷史上長江發生崩岸,江水阻塞幾十年,中華鱘也沒有滅絕。但是,現在長江水生態、水環境的急劇惡化,是人類活動造成的。水土流失、廢水排放、化學物質殘留物等造成的水污染,航運業的威脅和漁業捕撈的嚴重過度,還有產卵場面積縮小,都是人類造成的。
因此,我們不能把中華鱘這一古老物種種群大幅衰退,瀕臨滅絕的責任推給“天”,更不能把中華鱘瀕危甚至滅絕歸為“物競天擇”。我們必須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恢復長江生態,保護中華鱘。
而在生物層面,中華鱘作為長江中的旗艦物種,具有生態風向標的作用,也是生物鏈中的重要一環,一旦破壞,會引發生態環境的蝴蝶效應。中華鱘在分類上占有極其重要地位,從它的身上可以看到生物進化的痕跡,是研究魚類演化的重要參照物,在研究生物進化、地質、地貌、海侵、海退等地球變遷等方面均具有重要的科學價值。一旦中華鱘滅絕,它所在生物鏈里的其他物種將受到極大的負面影響,它攜帶的生物信息也將不復存在。
科研人員不僅需要分辨江里、海里的中華鱘是野生種群還是人工種群,更需要對人工繁育的中華鱘進行追蹤、監測,評估放流效果,研究中華鱘的活動規律。所以,科研人員會給放流的中華鱘打上追蹤標記,以便于對其追蹤、監測。
當前,中華鱘放流標記追蹤技術主要有PIT標記、聲吶標記、T型標記、DNA標記共四種標記技術。
PIT標記為長期有效的身份標記,是一個植入在魚身體里的芯片,主要起誤捕鑒定作用。誤捕的中華鱘,通過一個讀卡器一樣的探頭掃描,其身體芯片里所攜帶的該魚的生物信息、放流信息等數據就顯示在屏幕上了。
聲吶標記植入在魚的腹部,當標記魚游經接收器接受范圍(約1000米)時,可以自動記錄接收信號時間,從而推測中華鱘洄游過程。
T型標記上印有中華鱘研究所的聯系電話和身份編號,便于漁民誤捕后根據此標簡單直接判斷是放流的標記魚。
DNA標記采取中華鱘少量鰭條樣本,通過DNA分子分析技術建立中華鱘親魚和子代的親子鑒定信息庫。
有了這些技術,以后再和放流的中華鱘見面,科研人員不但認得它們,還能充分掌握它們的戶籍資料、家譜資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