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_續慧穎(署名除外)
起義的箭離它要射中的目標漸行漸遠,但它早已離開了弓,離開了弦,卻總離不開它的土地和山林。
接連的暴雨,進上堡的路,被沖斷了。山體滑坡石頭又砸斷了路邊的高壓電線桿,電也斷了。
這是附近進入上堡唯一的一條公路,幾臺挖掘機和卡車輪流作業。河流隱秘在路下岸邊的竹林與灌木,只在寬闊的轉彎處,才可一目了然。河水湍急,水浪在層疊的礁石上跳躍飛騰,那理應有一群戲水的少年。說是河,不過是比溪水更寬闊一些。此前為了大力發展,縣政府正在抓緊做路面拓寬,選擇填掉了部分河道作為犧牲。現在想要進去村莊,只有泅水一條路子。所以還理應有一條翠翠家一樣的渡船。這河水和《邊城》白河并無二異,河底各色石子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有小指頭大小的游魚也皆如浮在空氣里。和水相比,這山勢地形卻艱難地多。明清這帶的苗民起義能持續數十年還短暫建國,地勢便是他們最大的優勢。現在這山勢又成了此行最大劣勢。
晨慌河光,目作風。
雨吻水漾,心升霧。

湖南省綏寧縣黃桑苗族鄉上堡侗寨在晨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悅目(圖片提供_東方IC)

綏寧黃桑國家自然保護區境內的牛坡頭出現彩霞景觀,與高山上的黃色花朵相映照,景色醉人。(圖片提供_東方IC)
行至斷路,進退兩難;時至晌午,腹中空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轉角路口的人家成了臨時的休息站,救援隊從別處端來了工作餐,找他們打聽通路通電的時間,答復說至少還需一日。看見房子女主人剛去里屋抓了一把青辣椒往廚房走,我厚著臉皮追上去問道:“是否可以搭個伙,我們付錢。”女主人回頭看我干脆地回答:“行啊。幾個?”“三人。”“好。”那脆就像六月的李,說出來掉在地上能彈起來。我知道她不是貪財之人,不然救援隊的大餐她早就接去操持了。我隨她進了廚房,找活,劈柴燒火。她隨我干活,踮腳在房梁下割斷一塊過年時便懸掛起來的臘肉草繩,肉切了油汪汪滿出了砧板。隨行的司機大哥看中了這臘肉想要買些回去,女人揚頭:“不賣的,一年就這一頭豬,自己吃都不夠。賣你多少也不合適。”這些當地人,既誠實又坦然,一如沈從文所描述的那樣:“也愛利,也仗義。”
“可能需要打道回府了。”我們商量著對策。
“或者我下午開車帶你們先去山里轉轉。山里有大樹和瀑布。等明日路通你們可以進村。”同桌友善的小哥探過頭來。他也是個蹭飯的人,在河對岸建民宿,和主人是朋友,午飯便都在這解決。小哥極為熟悉這一帶山林,幼時探險,少時放牧。曾經的上堡古國的轄地嚴格意義上而言包含今日如界溪、赤板、雪林、潭泥等地。狹義僅指其首都,即上堡古村。小哥把我們帶進的山林,便是一個“更廣闊”的上堡。千百年的古樹筆直蒼郁為山林撐起了天空,樹下數不清叫不出的植被在這個雨水充沛的初夏,好不滋潤。山林低谷處竟有一灣碧綠深潭,深潭之上是兩條白練瀑布“從天而降”,好似被倒裝的河流。看水出了神,魂魄進了山林。不知不覺大雨砸了下來。小哥從車里拿來傘分與我們,自個在雨里奔走,像山里一株長了腳的樹。就這樣,跟著他“腳下不知深淺,心中種下丘壑”地在自然保護區的山林里迷失了大半天。等他將我們送到有電的農莊,我甚至都還來不及問他的名字他就轉眼離開了。這一個下午突然成了沒有主人的記憶,只留下了風景。


延遲的夕陽,或許在山的遠方,遲到的歉意呀,卻又在眼前。
一切近的,都已遠去。
陰雨的天在傍晚時分天色已是半透明的黑色。她是個胖女人,在青石板的院子里戴著耳機正大聲地唱歌。她是今晚落腳地的農莊主人。這棟房子在入山口處,再往里走便是森林。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一條大溪在屋前奔騰而過,水聲在暴雨時與雨聲交相輝映。整個世界被水汽與白噪音籠罩。人像透明地行在空氣中,顯得那么無足輕重又自在。
胖女人在用手機軟件錄制一首歌,她唱的很是投入。聊起天來也是毫不隱藏什么。不知不覺我們就聊到了這里。
“我從小叛逆,有個哥哥,總覺得爸媽不喜歡自己。17歲喜歡上別村一個混混,就離家和他私奔了。沒結婚生了個女娃,這個男人不是個東西,不掙錢還老打我和孩子。我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后來才知道,我父親去找他家打架,傷了腿。前些年去世在床前啥也不跟我說,就把這棟房子留給了我安身。”
胖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沉,越來越小。咆哮的河水早已掩蓋了人聲。我看到眼淚不自覺地從她眼里流了下來,就像一條隱秘的溪流,就像一次不請自來的自我清洗。夜那么沉,沉地我再也看不清她的目光。最為遙遠的并不是距離,而是那么兩三件再也無可挽回的事。

天剛破曉,前方傳來捷報,路通了,匆匆告別,慌忙啟程。車行至水灣處,見霧如白云懸于水面,依山勢而建的苗家村落被水田圍繞,如一艘大船停于山腰。還未來電的村莊,人們起床在水邊梳洗,男人正在打掃院落。一切都如此瑣碎,四處彌漫著太平的寧靜。直到臨近中午,才有人在廊橋門樓下聚集休閑。依舊是如此靜地,即便有歡笑,有打鬧。那是一種你無需刻意融入的靜,無人提及的靜。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為地獄的萌芽;一張臉、一句話、一個羅盤。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發狂。 ”與鳳凰相比,明正統年間,上堡的第一次揭竿,顯得有些兒戲。這次草率的起兵,連正史都不屑為其粉飾。在史料中這樣描述起義者當時的心路歷程:
朱徽炸有勇力,家人段友洪以技術得寵。段友洪致仕后說朱徽炸有異相,當主天下,遂謀亂。改元玄元,分遣段友洪及蒙能、陳添行入苗族地區,誘苗族以銀印金幣,發兵攻武岡。
朱徽炸的父親是當年的岷王,這個父親就曾和哥哥朱棣當面叫板,表達過“你能篡位我也能篡”的慷慨激昂。然而起義的號角剛剛吹響,便熄了火。都御史李實聽說后,便遣駙馬都尉焦敬、宦官李琮征朱徽炸入京師,除爵,幽于高墻之內。反倒是朱徽炸的家僮蒙能,一路逃到廣西義寧縣(今龍勝縣)蒙顧峒。于明正統元年(1436),又在蒙顧峒和橫嶺峒聚眾起義,正兒八經地開展起了起義事業。一直打到了景泰元年(1450),西至貴州隆里,東至湖廣衡州,北至沅州,南至播州,苗民紛紛響應蒙能號召,舉起義旗,隨從蒙能起義。五年后義軍人數達到五萬余人,蒙能在一次戰役中被守備鄭泰用火槍擊中身亡,他的手下同是侗族人的李天保又再次接過旗幟。李天保自稱“武烈王”天順五年(1461年),在上堡建都。至此,上堡成了苗族歷史上第一個擁有自己政權的首都。“界溪省,巴流府,雪林州,赤板縣,上堡有個金鑾殿。”時至今日,這里還流傳著這句民謠。李天保所建立的王國與明朝廷分庭抗禮。歷經了24年,最終被朝廷10余萬兵力鎮壓下去。官軍攻克上堡古國,將輝煌的金鑾殿付之一炬,所有的男丁被屠殺殆盡,所有的女丁或淪為官仆奴隸,或遠遷邊關。
自此上堡古國淪為一片荒蕪。然而野火燒不盡。清朝年間,殘余的“苗王國民”相繼在后來出現的起義頭領帶領下,多次農民起義,并且都以上堡古村為根據地和大本營。就是這時,清兵的一把大火,將這個氣勢恢宏的上堡古國全部燒毀。
即便今日的上堡所能提供給我的只是雞舍一塊忠勇祠遺址木牌,幾塊早已風化的石碑,一株毫不起眼的栓馬樹。我仍然欽佩昔日上堡人的忠勇,現在的上堡,更像是歷史中上堡留下的影子。你想認識它,不如看它的影子,只有影子從來沒有背叛過,企圖去偽裝他人,或被燒毀。
苗人之勇,就像流水中取不出水波,鄉人之野,就如浪濤永遠洗不凈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