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隱秘的敗退支撐著我們（組詩）

思不群

猛虎與秋風

——與姜玉學兄在虎丘同坐

猛虎已奔下山去，隱姓埋名

朝九晚五在河邊吃草

仙人和大鳥遲遲沒有飛回

人世的耳朵還張開著，靜靜

諦聽塔尖傳來的叮嚀聲

短笛橫吹，山中花落

十六年前我們揮手告別

舉起的手臂碰落了早晨的露珠

今天在致爽閣同沐秋風，感嘆江南

好風景。落花有如往事

我們談起深埋的劍池和潭水

三十年的淤泥深埋，高過深夜和黎明，

鋒芒與波紋晃動如潛龍入水

而一心修建的塔臺，被夏日焚燒

被幾場秋雨反復擦洗

在玻璃幕墻反射的光照里，它一再

因眩暈而傾斜。在重新扶正的一刻

天色已經暗下來。無須睜大眼睛

在夕光中我們仍能看清對方的臉

十一月十八日過旺山

十一月，山林漸漸被打磨單薄

透明的鏡子穿越獨行者的身體。

落葉無聲，空水洗著山丘與田野

面目漸漸清晰。那在谷底澗水里

沐浴的人，一雙大手已經將他

洗得透明，在樹林腹語的歌唱中

升向天空。日子一天緊似一天，

遠山疾行無功而返，頹敗與慚愧

的羞紅一夜侵襲山頭。從那里，

山河的目光從未改變，

它漸漸望向虛空。只有河谷

從不懼怕退讓，它在不斷下降時

劃出的刻度，仿佛是它在四季的

五線譜上寫下的心曲。就是這樣，

一直以來正是那些隱秘的

敗退支撐著我們。那些驟然放松

射出的弓箭，如一只高翔的大雁

鳴叫著飛過藍色的澄宇。此時獨行者

已經來到山腳，他抬頭仰望的時候

從那至深處傳來了靈魂的顫音和歌唱。

訪王鏊故居

冬日像是一種遺忘

運送時間的馬車還在路上

幾百年前的門窗靜靜敞開著

從其中一個門口走入，就會遇見你

陽光如鳥群落下

在院子里嘰嘰喳喳

西花園守著枯山水

如賑濟生民的糧倉，滿了又空了

三座牌坊，三朝雞鳴

青石板倒映的月色淡入清晨

馬頭墻高過山山水水

騎上它，我就要即刻啟程

給1881年1月28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取出自己的死亡，藏于紙張褶皺的

唯一配方，讓狂暴經年的

病癥遽然逃逸。軀殼委棄，

在棺材一樣的沙發里

你陷得多么深。在帝國的泥沙和經義里

你一面掙扎，一面陷入

西斯廷圣母的雙手從未將你拔出。

而窗外，雪花正在安魂曲之上飛舞

圣彼得堡的夜空如雷暴脫落，突然下降的

一件緇衣，緘封住桃木寫字臺叫喊的傷口。

大天使安娜口銜寂靜，停止了歌唱，

潔白的翅膀不安地

收攏在疼痛的雙肋下

一瓶無法自制的墨水，

這像是營養，又像是毒素。

為涅瓦河的波影

吸引、追逐而戰栗，幽深地打著圈，

晃動得情不自禁。如今他終于止息，

當最后的鋼筆跌落在地板上，

“你且許我”，從此無人將它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