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歌
指鹿為馬,人與物的互相感知
大二那年,我在學校的食堂里捧著一本王小波的書看,他在《智慧與國學》一文中諷刺某些人文學者熱衷賣弄學問,卻少有真知灼見時,引用了一則拉封丹寓言。他說那些人啊,是“大山臨盆,最后生下一只耗子”。當時真沒忍住,“噗嗤”一聲,一口濃湯直接噴了出來,算是為小波這句精湛的俏皮話洗地施禮了。
“大山臨盆,最后生下一只耗子。”這是典型的比擬手法。比擬是什么?比擬是一種常見的修辭格,其發力方式是通過巧妙地聯想,把物直接當人來寫,或把人直接當物未寫,又或者把物直接當物未寫。當人未寫的叫擬人,當物未寫的叫擬物。
先來看看文筆一貫詼諧不羈的馬克·吐溫先生,是怎么玩轉比擬句的。
“紫羅蘭把它的香氣留在那踩扁了它的腳踝上,這就是寬恕。”
這個擬人句干凈利落,卻饒有回味,不但一筆把被踩扁的紫羅蘭寫活了,還悄然賦予了她人類的靈魂與美德。
“當真理還正在穿鞋的時候,謊言就能走遍世界。”
真理能穿鞋,謊言能走遍世界,多么生動的擬人手法啊,通過擬人后的速度對比,更催生出一種幽默的意味,似乎眼前立馬浮現出真理慢吞吞趿拉著鞋,謊言一路飛奔的滑稽景象,凸顯了謊言擴散的迅疾和不可控制。
“憤怒是一種酸,它對儲存容器的傷害,大于它對任何接觸過的物體的傷害。”
把憤怒這種情緒,比擬成一種酸性物質,并按照酸性物質特有的腐蝕性闡述下文,是一種以物當物未寫的方式,這樣的擬物修辭,以戲謔的口吻警示人們,憤怒這樣的壞情緒對發怒者本人的傷害,遠遠大于對發怒對象的傷害,非常形象。
“20年后,讓你感到失望的不會是你做過的事,而會是你沒做過的事,所以,請解開繩索,駛離安全的港灣,揚帆起航吧。去探索,去夢想,去發現!”
很顯然,馬克·吐溫先生在這里把人當作船來描寫。人按照船的特性,將駛離港灣,揚帆起航。這種擬物手法,顯然傳遞出了飽滿的畫面感,增強了行文的宏大氣勢,令人印象深刻。
從物到人,它就這樣鮮活了起來
比擬這種修辭格跟比喻很像,都有甲乙二種事物相比的意味。不同的是,比喻是以乙喻甲,用乙和甲的相似性未打比方,作比較。比擬則更加直接,是直接拿乙的特性未寫甲。
舉個例子:一輪明月從云層中升起來,像姑娘皎潔的面龐。
這顯然是比喻句,把明月比作皎潔的面龐。如果改成比擬修辭,則可以這樣寫:
云層之中,明月探出她皎潔的面龐。
這一句,明月被直接寫成了人,并按照人的特性,探出皎潔的面龐。修辭效率顯然提高,形象展現也更明快、跳脫。所以,比喻修辭會讓人產生奇妙的聯想,以“杯弓蛇影”的形象衍生,平添閱讀體驗;而比擬修辭更厲害,它直接跳過了聯想的環節,徑直“指鹿為馬”,馬蹄噠噠地令你心跳加速、意趣盎然。
比擬修辭方式,如果用好了那可了不得,就仿佛你擁有了一只馬良的神筆,畫貓喵喵叫,畫龍騰云霄,不但令文字描繪倏然增色,閃亮鮮活,更能賦予作品張弛有度的情緒體驗和節奏快感。
蘇雪林《溪水》:
“水初流到石邊時,還是不經意地涎著臉撒嬌撒癡地要求石頭放行,但石頭卻像沒有耳朵似的,板著冷靜的面孔,一點兒不理。于是水開始嬌嗔起來了,拼命向石頭沖突過去;沖突激烈時,淺碧的衣裳袒開了,露出雪白的胸臂,肺葉收放,呼吸極其急促,發出怒吼的聲音來,縷縷銀絲頭發,四散飛起。”
作者一落筆即賦予了溪水和石頭人格,以“撒嬌撒癡”“板著冷靜的面孔”“嬌嗔”“拼命”“呼吸極其急促”“怒吼”等人物動態、情緒式的筆法,展開畫面,推進情節,交錯以“淺碧的衣裳”“雪白的胸臂”“縷縷銀絲”的鮮活色彩,有節有制地推動故事高潮,把溪流寫潑了,把石頭寫怒了,牢牢把控著讀者的閱讀情緒,看得人心頭突突直跳。真是好一出深情款款又糾結難纏的感情戲啊!明明是瑩凈流澈的天然風物,愣是寫出一腔子《演員的誕生》的味道,那撕扯,那沖突,歐陽娜娜來了,王俊凱來了,鄭爽也來了!
從人到物,似乎也多了幾許呆萌
把事物寫成人,無疑會增添事物的靈性,令其形象鮮活。而把人寫成事物,物化其一點,看似降低了人的維度,有時竟能在語境的對比中形成一種意料之外的呆萌。
王安憶《命運交響曲》里寫,“會客室里沒有一個人是我熟悉的,于是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等人認領。”
若換做其他人未寫,很有可能會寫成“會客室里沒有一個人是我熟悉的,于是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等著有人認出我,接待我。”這樣的表述毫無特色,又顯得噦唆,王安憶巧妙地在文末用出“認領”一詞,將文中的“我”進行了擬物處理,這突如其來的“降維打擊”,再結合前文“呆呆地”語境鋪墊,那沒人熟悉、當場物化的“我”,竟橫生出一股萌萌的囧意,整個句子渾然漂亮起來。
我想,只要以多情的心體察人間萬物,平日仔細觀察,反復推敲你的詞匯,你一定能書寫出令人驚艷的比擬句,一定可以擁有馬良的神筆,令文章活色生香,龍騰虎躍。最后,筆者還是想用自己曾寫給一個姑娘的充滿比擬色彩的小情詩未為本篇結題:
時光是你送我的盆栽植物
你來時盛開
走后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