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安詞里尋元夕

張瀚文

多奇妙，在我們都追尋不到的過去，曾也有像現在一樣實實在在的點滴；在稗官野史都記不到的歷史里，曾也有世人再也尋不回的分秒。

近來淺讀幼安《青玉案·元夕》，不知怎的，總覺得自己成了遺落在南宋上元燈節時夜市一角的珠翠，那繁華又帶著些許蒼涼的感覺，當真讓人恍若隔世。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淳熙元年，上元燈節，夜。那一晚煙火升騰，紛飛流轉，如同一場繁華盛大的星雨，那多彩明亮的花燈也像極了被東風吹落、紛紛而下的滿樹繁花；街道上，達官顯貴的馬車雕著好看的花紋緩緩而過，馥郁的香氣氤氳在這熱鬧的小路上。月光流轉，淺淺和著悠揚動聽的鳳簫聲，華美的魚龍燈整夜飛舞著，人們歡聲笑語，夜好似白晝。

我怎么不是來到了那夜的上元燈節？自己眼前盡是那日繁復華麗的燈火，那些舉著剪紙和糖人叫賣不絕的小販，那在路邊的魚龍燈前靜靜駐足、裝扮精致的婦人，那些在街市的角落聚集成群、點著鞭炮的天真孩童……一幕幕好似何時發生過，幼安寥寥幾筆勾畫的場景竟是如此真切的在腦海里浮現。我看到幼安孑然一身，在燈會上緩緩走著，可我深知，那浮華的世界不屬于幼安——在那國事衰亡、粉飾太平的時刻，以幼安的大氣怎會有心欣賞那場虛美的上元燈會呢？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身邊的女子們身著盛衣，頭戴精致的首飾，個個歡笑嬉鬧著從我身邊路過，來來往往中撒下陣陣好聞的脂粉香氣。

我看著天邊劃過的煙火，看著仍充斥著歡聲笑語的人群，不知為什么，心生一種惆悵，許是因為看到幼安孤獨的身影吧。幼安一個人逆人流而行，好似周圍的喧囂都與他無關；夜色已深，不知道他在尋找什么。他只是不住地左顧右盼，打量著過往的人群，堅毅的眉間透出焦急的神情。街市上人煙熙攘，他在尋誰？

自己也不禁環顧著四周，忽見一個衣著碧藍色羅裙的美麗姑娘，她雖沒有華麗的裝束，卻很是清新俏麗。她只靜靜地佇立在暗處，不言不語，像是牡丹叢中一朵清新的睡蓮。她好似也在等著誰，是幼安嗎？她的清高，她的不同，倒與幼安有幾分相似。

這時幼安卻回了頭，望向燈火闌珊的一角，定睛一看，不禁眉眼間透了些喜色。他連忙向那位姑娘走去。

燈火好似散去了，幼安和那位女子的幻影仿佛也在視線里模糊了，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場夢醒。我深知，幼安尋的定不只是一位姑娘——他尋的，該還有那位姑娘的卓爾不群、高潔傲岸，該是還有那種哪怕是站在最幽暗的角落，也不與世俗喧鬧的淡泊，甚至還有自己坎坷仕途中沖不淡的那份為國效力的激情與執著。我懂他，他是想做上元燈會里燈火闌珊處孤傲的姑娘，做亂世宦海里的一枝青蓮，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不屈從迎合當朝統治者的黑暗。人生在世，最難得的不正是在世俗的浮華里依然堅守自己那顆堅忍淡然的初心？

人群從他身邊穿過，華燈飛舞。幼安眉眼間的焦急、那苦苦尋來尋去的情態，又真真地浮現在眼前。

僅懷著一顆堅忍淡然的初心還不夠，幼安尋得那人終究是因著有了“千百度”的尋。佛家曾有言：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求之不得何等苦楚，而人生最大的快樂，莫不是失而復得？幼安于一日上元燈節竟是經歷了最苦與最樂的兩個極端，也無怪王國維認為“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成大事者的第三境界。最苦與最樂，沒有追求也就無法品嘗。若要品得那人生百味，怎能不需要我們的追求呢？人生還是要有一個追求的過程的，沒有求之不得的過程，又怎知失去的焦急、怎來失而復得后的珍惜？

偏偏是“眾里尋他”，幼安的追求是那樣堅定，總讓人想起一句“弱水三千獨取一瓢飲”的執著與堅決。若要擁有那份終得心向的快樂，定是要付出一番堅定而又辛苦的追求。哪怕要尋的東西只需自己的驀然回首，也總是要努力勇敢的追求一番才會懂得的——那恐怕不止是自己的回眸，更是在千千萬萬次的失敗后，成功對我們贊許的回眸一笑。是了，經一番徹骨寒，然后得梅花撲鼻香，才不枉自己在世上走了一遭。

正苦苦尋找著的幼安回了頭，人潮擁擠里，他終于尋得了那位清高的姑娘，面露喜色。

有的時候，苦苦的追尋也不是總有結果，有時得到與錯過的區別恰恰就在那驀然回首的一瞬。很喜歡的一首歌《沒離開過》里有一句話：“我眺望大海的盡頭，卻忽略蜿蜒的河流。”有時，我們的心之所向是星辰大海，于是總想著遠渡汪洋，殊不知也許不起眼的蜿蜒河流也會成為大海。“那人”為什么偏偏是在燈火闌珊的地方？腦海里那個淡然的姑娘仿佛在告訴我：有些東西就是那樣渺小，那樣關鍵，卻一直存在在我們身邊，而我們總要歷經一番孩子樣的莽撞，一番奮不顧身的一味前行，待到光華靜靜斂起的剎那，才發現這些被忽略了很久的東西，才是自己苦心尋求的真諦。“條條大路通羅馬”，怎么不是呢？我們與夢想間從來就不是只能由直線抵達，此生如能學會“驀然回首”，許是就有了“山重水復疑無路”后“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開朗。

上元節的繁華與幼安的執著尋找，似在眼前。當真欽佩幼安，在這場燈火絢爛的盛會里，我學會了太多，恍如一場夢醒：不論是在一場隔世的燈會里，還是在漫漫的人生路上，我們都要從容不迫地堅守初心。人生像極了在一場繁華的燈會里的獨自修行，此生愿能與幼安天涯咫尺，殊途同歸。

什么時候好似又跌入了一個元夕，人潮擁擠，熙熙攘攘。而我在尋找，亦在等那驀然回首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