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欽
《韓江》三十年,是歷史長河的一瞬間,是一座城市一段文學的履歷,是一群作者漫長生命跋涉的銘記,是一個個編者披沙瀝金心血的接力,更是一份雜志向讀者和世人展示的藝術審美和文學操守、傳遞的人文關懷和靈魂風范、表達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向度。
現在,坐在我家這套已近二十年的老舊房子,就著節能燈和鎢絲燈交織的昏黃燈光,我一個人默默地讀著從圖書館借回來的三十年的《韓江》雜志。三十年,154期雜志,疊起來有幾近1米半的高度,我一個人實在背不動這么多的雜志,只好分成兩次,從圖書館的5樓,背到我家里的4樓。15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就在燈下,伴隨著我的廢寢忘食……
有時候,閱讀是一種愉快,有時候,閱讀是一種休閑,有時候,閱讀是一種營養,有時候,閱讀是一種辛酸。此時此刻,我的閱讀呢?是一種溫馨的回憶,也是一種健康的侵害。有幾次,我滴過了眼藥水,揉過了眼睛,抬眼望去,時鐘已指向了8點,這才想起,我應該吃晚飯。我不敢告訴遠在省城女兒家里的妻子,怕幾十年相濡以沫的她又要對我擔心。
眼前這100萬字的精選,是我反復比較、反復斟酌、反復篩選、反復推敲后挑出來的。三十年的歲月雖然已經隨風飄逝,但是,我仍然特別要提到郭小東。在廣東、在全國,人們都知道郭小東是一個教授、一個評論家、小說家,卻幾乎沒有人知道,郭小東曾經寫過詩,寫過一首長長的抒情詩。似乎,連他自己也已經忘記了。那是遙遠的1991年,郭小東在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時候,寫給他的妻子的,題目就叫做《秋天的馬拉松——致郭陳喬亞》。我做編版的時候,就給加了一個大大的標題——《郭小東抒情詩》。在以后的《韓江》里,有小東的很多激情噴薄的小說,但我認為,選小東的這一首長詩,于小東、于《韓江》、于我,應該是最有紀念的意義。
著名散文家碧野的《金山之憶》是一種鄉情、親情和心靈的連接,是一種噙著淚水的呼應。1990年3月,我在西馬路郵電局門口的閱報欄,讀到了《光明日報》“東風”副刊上碧野的一篇文章《故鄉親人今何在?》,那種濃烈的感情,那種沉郁的鄉戀,還有那種深沉的呼喚,久久地揪住我的心。我不知道碧野在哪里,就給“東風”副刊的編輯寫了一封信,請他們轉交給碧野。后來,碧野就有了回信了。我把碧野寄回來的《金山之憶》和我寫給碧野的《故鄉韓江懷念你》,一起編發在《韓江》1990年的第3期。我寫《故鄉韓江懷念你》的時候,是噙著淚水寫下的,我想,感情一樣豐沛的碧野,在寫《金山之憶》的時候,眼角一定也是飽含著日日思鄉的淚花。
這些令人感懷的往事,在一盞昏黃的孤燈下,裊裊地浮現在眼前。現在,獨自撫摸著燈下這些散盡了墨香的發黃的雜志,我想起了漸漸遠去的文學的輝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潮州跟全國一樣,也充滿著濃濃的文學氣氛和氛圍。當年,我們這些30多歲的青年人,坐在一起,談論的,就是文學,交流的,亦是題材,探討的,還是手法。那時候,每天的晚飯之后,我和妻子,會踱過湘子橋,去到韓山師院的操場,散步,感受高校靜謐的時光。回到家后,就會埋下頭來,奮筆地疾書,一直到半夜的兩三點鐘。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二三年。
韓江逶迤的山水,潮州古意的人文,就這樣養育著慧靈和清秀的潮州人。作為一個青燈夜修的寫作者,作為一個為人作嫁的編輯者,文人的心都是柔軟的。我很高興編發過黃詠梅的桂林山水詩。這個當年的黃毛丫頭、廣西師大的高才生,現在已經是享譽全國的名作家和名編輯。我也很惦記那些像曇花一樣的作者,他們以后的歲月,會是什么樣子呢?至今,我還記得一個十多歲的小作者,這是一個鄉下的小女孩,一個十分喜愛文學十分有藝術細胞的小女孩,她央求她那個木訥的鄉下爸爸把她帶到學宮里的《韓江》編輯部,帶到同安里我那矮小破敗的陋室里。這個叫做戴秀云的初中畢業剛剛考上楓洋農校的女孩,應該是“左聯”作家戴平萬韓江邊上歸湖山村的鄉親?在往后很長的日子里,我還一直在等待她那憂傷動人的散文。我也還記得20來歲的素未謀面的女詩人莊純,韓山師院年輕教授黃景忠把他這個學生的一疊詩稿交給我,那天的晚上,我從7點多把稿子改到半夜1點多,這就是排了幾個頁碼的《短詩抄》。還有一些和我一樣曾經困頓的年輕人,他們不屈不撓地努力,不離不棄地堅持,終于飛翔在高高的文學的天空。像周崇賢和黃禮孩,現在一個是打工文學的翹楚,一個是中國詩界的頭雁,但是他們,20來歲時候的作品,都是發表在《韓江》上。從江西到深圳揾生活的油漆工如冰(喻彬),有過一段十分艱難的生活,包括在西北大學上作家班,是《韓江》一期期微薄的稿費,幫助他一點一滴捱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現在,喻彬是《羊城晚報》一名記者和編輯。有時候,我們偶爾碰面,喻彬還會回憶起很多年前那段凄惶的日子。《韓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一點一滴贏得讀者和作者的。《散文》主編賈寶泉,《上海文學》編輯部主任張重光,《福建文學》副主編施曉宇,《延安文學》主編史小溪,《遵義文藝》主編李發模,央視“電視散文”欄目主編高立民,中國散文學會會長林非,都給我們寄稿了。這些金子一樣溫暖人心的稿件,帶給我們的是信任、鼓勵和支持。因為,就像《當代》常務副主編胡德培寫給我的信中提到的:“在中國文學界,很多作者都知道我,他們看到我在《韓江》發表稿件,就知道這是一份什么樣子的雜志。”這句話深深地銘記在我的腦子里,我深知,沒有名家名作的支持,刊物是決沒有什么分量和名氣的。
一種絲毫不敢懈怠的勤懇,一種始終不渝的堅守和一種不隨風轉舵的情操,使我們在業界有了好評和口碑。在廣州洛溪橋下省委宣傳部的廣軒大廈,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何卓瓊和花城出版社副總編輯楊光治,在一次審讀會后就告訴我,《韓江》雜志在省新聞出版局組織的多次例行審讀中,從來都是獲得很高的評價。中國工人出版社編審、《五月》雜志副主編葉梅珂,深圳《特區文學》副主編鐘永華,還有廣東文壇老前輩程賢章,也寫信對《韓江》一以貫之的辦刊宗旨加以肯定和贊賞。
就是在這種愛心和關心的呵護下,《韓江》穩穩地航行。我深深地感念那些關愛《韓江》和關愛我的人,是他們開闊的胸襟和不計低微不計淺陋的灑脫,使《韓江》擁有了一支蔚為壯觀的名家的隊伍。是啊,一個南方偏僻小城的小刊物,憑什么人家要賜稿給你呢!
每當捧讀著一篇篇從四面八方郵來的文稿,我都向那些翩然惠稿的作者致敬再三,致謝再三。因為我知道,這是作者再三審讀了你的刊物,認可了你的刊物以后,才鄭重做出的決定。我知道這種審讀意味著什么。就像2008年初春,我應著名詩人李發模之邀到遵義一行,在那里我高興地碰到了聶鑫森先生,鑫森兄是中國文壇的一名驍將,小說散文詩詞繪畫無一不曉,是潮州眾多讀者和作者喜歡的一位湖湘名家,我誠心誠意地向鑫森兄約稿,但鑫森兄遲遲沒有態度。我清楚這是一個成熟作家對一份不了解的刊物的慎重,于是我一期接著一期地給他寄刊物,一個編者的誠心和一份純真的雜志,終于打動了這位全能的兄長,他給我寄來了一篇厚重的《郴州詩情》,此后,潮州的作者和讀者,就常常讀到鑫森兄的佳作了。
林墉、常智奇,也是我特別要珍重的幾個人。在國內,像林墉這樣,藝文雙棲,一手畫畫,一手寫文的,只有寥寥三兩家,像黃永玉,像吳冠中。《作品》雜志、《家庭》雜志、《廣州文藝》《羊城晚報》,林墉的散文隨筆,讀者趨之若鶩。在《韓江》雜志,林墉的名篇名作,也不下十數,寫潮州風情,寫潮州民居,寫潮州小食,寫潮州往事,洋洋灑灑,都三幾千字,為什么單單選這小小的一篇《悼茂熙師》呢?緣由2009年的夏天,我和林墉閑坐,林墉提到,師恩難忘,現在,教過他的金山中學的老教師,一個個少了,如果眼下不寫,以后,怕再也找不到人寫了。他坐在那里,一個一個名字慢慢地數著,……這,都是一個個才華橫溢已邁入衰年的美術老教師啊。一篇《悼茂熙師》,就寄托著這個潮籍大師的情結和情懷。
智奇兄是一個善良、淳樸、情深誼長的西北漢子。在陜西文壇和中國文壇,他的評論都是一個高度。這個寫過何正璜,寫過賈平凹、李天芳、曉雷、馮積岐的論壇高手,卻在繁忙的編務和閱讀之后,為我這個遠在天南海北古寂小城里的小小文人寫文作評《韓江浪花心坎流》。雖然我已經遠過了不易激動的文學青年的年齡了,但智奇兄這種充滿智慧、令人鼓舞的激勵和鞭策,仍然使我如滾石上山,時時用力,處處用力,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和稍停。
《向南的河流》,是我寫的一篇歷史、地理、文化的大散文。本來,這是應約專為作家出版社《中國治水史詩》撰寫的文章。《人民日報》文藝部老主任繆俊杰,應邀在做編審的時候,提議把題目改為《韓江日夜流》。我理解在《中國治水史詩》這部大書里,一目了然的題目,可以避免很多河流的猜測和混淆。后來我把它單獨呈給心儀的《花城》雜志社,講究辭藻文采的主編田瑛兄,沉吟良久之后電告我,還是《向南的河流》有文學性。
一部《韓江》三十年的精品選,經過日日夜夜的編排,就這樣呈獻在作者和讀者的面前。作為一個有歷史感有藝術擔當的編輯者,編完一部這樣的大書后,百感交集之余,心情會輕松下來嗎?我的回答是:不!我的心情還是十分沉重!因為,我不知道讀者和作者,你們能夠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