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意
瞧,這書!
邵建先生的這本《瞧,這人:日記、書信、年譜中的胡適(1891-1927)》,從書名上看,可知它非一般的學術著作,雖然它也有專業(yè)學術研究的嚴謹,邵先生所追求的“理性思考,感性表達”,這本書做到了。竊以為,史學文章常因其實而失之于煩瑣,文學作品卻又天馬行空,修辭無邊,往往失卻實在而空泛(當然這并非文學之過,恰是其長),在筆者看來,都不夠耐看,于我等一般讀者,更追求可讀性,首先要好看,看得下去。如此,個人歷來喜歡文史兼?zhèn)鋬烧邔懽魇址ńY合之作,因為其可讀可信耐看,也好看。邵建先生所主張的“理性思考,感性表達”,不妨可以大致這樣理解,“理性思考”乃從(歷史)事實出發(fā)因而實而信,“感性表達”不妨靈活多用文學手法故而生動靈巧,但要做到二者水乳交融卻并非易事,非有耐煩的史家工夫和相當?shù)奈膶W功底不可。瞧,這書做到了。
他什么都沒有完成,但卻開創(chuàng)了一切
邵先生說,此書名借用作為德國那個時代精神風向標的尼采的同名書,胡適也是他那個時代的一種精神風向,可惜,我們的歷史在那個時代錯失了“胡適”,他的思想最終沒能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流。因而,我們今天的時代和社會從來就缺乏另外一種精神乳汁作為我們的養(yǎng)分,也作為內質的一種傳統(tǒng)甚至作為流動的血液,在我們尤其缺失了。這就是我們跟彼岸彼地的差異,盡管我們在“物質文明”上逐漸與之接近了,精神自由的力量和活力上卻遠遠無法接軌“上道”。以史為鑒,“也正如此,今天,我們更需要穿過歷史的煙塵,好好打量一下這人和這人的思想。”此言極是,這恐怕也正是邵先生寫這書的主要原因吧。因而,走近那歷史,也就是走近“胡適”,走近思想。
這書的封面有一句話,雖未免夸張卻也十分有道理:他什么都沒有完成,但卻開創(chuàng)了一切。沒有“完成”,沒有完成的很多,學術上,胡適多有“半卷遺恨”,這也是筆者以前不以為然之處,我更主張“純粹的書生”。而胡適,注定不會是“純粹”的,歷史有它的選擇,你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胡適自有他的道路,如果胡適是純粹的書生,那將不成其為今天的“胡適”。歷史正是這樣造就“這人”。“我的朋友胡適之”,歷史的朋友,社會的朋友,時代的朋友,然而卻曾經不是“我們”的朋友,那個時代的批判和拋棄,正是與正確價值和精神的背離和割裂,以致今天的我們在某些方面存在嚴重不良。胡適至死都沒有看到他所追求的東西在中國變成現(xiàn)實,不管在哪里。胡適所“開創(chuàng)”的精神資源在彼岸最終確是開花結果了,在我們卻至今仍是非常稀缺的,這不僅是自由,也是“寬容”,沒有寬容也就沒有自由,甚至寬容比自由還重要。在今天,“我們需要的不僅是寬容的意識和能力,我們更需要寬容的制度。”以致邵先生認為,書里的走近“胡適”,“其訴求也就是走近‘寬容”。勿忘歷史,我們走上了“斗爭哲學”的不歸路,“這條路,你死我活,一走就是一百年。”我們的精神世界里,寬容依然是一種稀缺元素。邵建坦言,“雖然我認同并欣賞寬容,但寬容的能力在我身上依然低弱,除了自身的性格偏激,畢竟我還吃過前一時代的精神之奶,中過‘毒的我尚需長期克己。”誰人不是?我們天生營養(yǎng)不良不足,等到明白這一點,已成習性,中毒已深,療治的過程是漫長的。而有些人至今或未能認識這一點,或還在刻意遮掩和躲避。只有待到大多數(shù)人都清醒地覺醒而有能力的時候,我們才是有救的。從這意義上,北島主編的《七十年代》,他們既是在反思那段歷史,也是在自我療治歷史的傷口,雖然他們多為時代的受害者,雖然他們未必肯承認這一點。
實驗主義的歧路
要讓“胡適”再次重返歷史前臺,讓我們這些極缺某些精神養(yǎng)分的人重新認識胡適以及他的意義。“穿過歷史的煙塵”,一個可信可親可敬的胡適向我們走來,這需要投入相當?shù)木ρ芯浚劢ㄏ壬鷮κ妨系呐朗幔粌H包括如書名所示的日記、書信和年譜,還涉及眾多文獻資料。對自己傾慕的人,往往容易在思索、考究和結論時候有偏頗,難以持平。然而,本書給筆者的感覺沒有。“瞧,這人”,這人固有那么多的可敬之處,有些時候亦難免一時“迷”了眼睛,作者如實敘述,客觀批評。如早期胡適難以區(qū)分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價值分野,邵先生認為是因為胡適對古典自由主義尤其是洛克的理論缺乏了解,胡適在美國習得的自由主義主要是來自英國密爾和胡適導師杜威。這一不足導致后來胡適對蘇俄的所謂社會主義理想的試驗產生了偏頗認識,邵先生以徐志摩為參照,用全書其他章節(jié)未有的六個篇幅來進行詳細論述和比照。“兩個人的莫斯科”,徐志摩是用一顆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的心去感受和判斷莫斯科的一切,對蘇俄多冷靜加一針見血的揭露和批判,以致筆者很想找他的《歐游漫錄》來看。胡適則是先抱有一個混淆不清的觀念即社會主義是自由主義的新發(fā)展,“認為蘇俄走的正是美國的路,蘇俄社會主義正是美式自由主義的發(fā)展,”是“新自由主義”,且說“至少應該承認蘇俄有做這種政治試驗的權利”,不愧是杜威實驗主義的高足。對此,邵建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批評自在其中:胡適應知一個人的自由應以別人的自由為界,大規(guī)模的政治實驗是否會超過實驗權利的邊界?權利逾界就變成了權力。“是不是每個人都自愿地從事這種實驗呢?”顯然未然。邵先生最后結論:胡適蘇俄之行,“迷”了一只眼睛,乃是實驗主義的強勢踏破了自由主義的底線。
想想也是,實驗主義和當時被狹隘化了的馬克思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又何其相像,邵先生說它們有“家族相似性”,兩者都強調“行”,即是實驗主義的“實驗”和狹隘化的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認為“行”是檢驗“知”(真理)的途徑。“行”,實驗、實踐,固然不必恪守任何先有的教條,但是,因此就沒有了必要的底線了嗎?實驗主義,總得有一定的“原料”和操作程序步驟,這些從自由主義去看總不能以剝奪和妨礙他人“實驗”和“不實驗”的自由為界;而被誤讀、狹隘化了的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則未盡然,它是一種社會暴力的革命學說,只有令人接受,又是何其不同。胡適對蘇俄革命政權的贊賞,未必不是胡適自己“理想主義的高蹈”,也未必不是胡適對當時中國腐朽政治絕望而急切的“熱望”。胡適當然也有熱血沖動來不及冷靜細思而偏離固有思想理念的時候。這些難免不導致“歧路”。
胡適自美留學歸來,原本立下過“二十年不談政治”的決心,然而后來如大家所知。胡適是一個有社會人文關懷之情的學者、“輿論家”和思想家,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運動暫且不說,社會啟蒙和救亡的大潮卷走了胡適,對政治保持“不感興趣的興趣”,對于時政他多有參與,亦引發(fā)不少爭議。對此,邵建先生抱以“同情之理解”,“從根本上來說,胡適還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在某些特殊歷史時期,胡適是把大局放在個人自由之上。”這一“放”,便造就了不一樣的“胡適”,于歷史是幸,于個人為不幸否?一言難盡,歷史正是這樣不可捉摸。
自由、責任、容忍
但筆者讀此書,始終是如沐春風里。從國門走出,經過歐風美雨的浸潤和洗禮,奉自由和寬容為圭臬的胡適始終是溫情款款,可親可敬。其實,從前拜讀羅爾綱先生的《師門五年記》,就已領略過胡適春風拂面的作風和為人。這也是胡適一直成為筆者閱讀的重點的原因。作為學者,胡適始終抱定“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理念,亦始終都有“清明的理性”。關于胡適及其思想,邵先生在書中多有闡述和解讀,也令筆者受益匪淺。如談民主,民主政治其實就是“會議政治”,“20世紀中國民主進程的最大虧蝕就虧在那些人把民主僅僅變成了可以利用的口號和目的,它幾乎從來就沒有被當作一種程序。”胡適深知技術程序的重要,以致對北洋軍閥的“聯(lián)省自治”也多有贊同,且出席頗有爭議的會議,可惜北洋的議會試驗失敗,國民黨的黨治卻成功了。北洋時期是20世紀中國唯一存在議會政治的時代,它盡管有諸多弊病,卻也是有著比較寬松言論自由權利的時期,畢竟在形式上它還有民主的程序和政制。這種政制構架只需要進一步改進和完善,如此,我們近代以來學習西方在政治文明上也許就完全不一樣。史學家唐德剛先生在《袁氏當國》一書就有此類似想法的流露和感慨。
自由的思想,在胡適那里并不是孤立的,自由始終與責任、容忍(寬容)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有機整體,不可分割。邵先生認為,“把自由和責任放在一起談,是對那個時代乃至今天的一種糾偏。沒有責任的自由和沒有自由的責任同樣可怕。”容忍(寬容)是20世紀中國最稀缺的價值資源,不容忍給國民帶來了可怕的后果。然而,胡適總是那么“不合時宜”,熱血革命洪流滾滾,他卻主張寬容的理念;救亡運動高潮當前,他力勸學生救國不忘讀書以讀書為重。道理是那個理,卻總是顯得那么的孤獨無援。“他和20世紀的主流精神如此不合,張口就像個時代落伍者。”一而再,再而三,最終從“青年導師”的“百尺竿頭滑下來”,為“進步”青年所拋棄。這是胡適的不幸,也是歷史的不幸乎?
對于胡適,邵建先生直言,之所以欣賞胡適,“便是他作為一個具有人道之念的世界主義者。成為一個國家主義者也許不難,這很可能是一種自然;而成為一個世界主義者,則需要超越這種自然,更需要超越那種可怕的國家主義。”“萬國之上猶有人類”,有這樣的思想,根本上是因為有寬容之情,能容忍,懂責任,愛自由,“這人”正是胡適。
《瞧,這人》,以人帶史,再現(xiàn)歷史,“感性表達”,多有精彩“看處”。書中多有歷史觀照現(xiàn)實,現(xiàn)實聯(lián)系歷史之處,此因二者本是相關聯(lián)相照應共同組成時間縱坐標,無法徹底割斷時間一體的臍帶,這正是邵先生對當下現(xiàn)實的關懷之情,然直面歷史與現(xiàn)實亦有言之未盡欲言又止之處,但也能理解。若說不能讓人感覺完美之處,恐是每一章節(jié)中行文多有“補”“附”“案”“插”,甚至有連續(xù)的“補一”“補二”“補三”,略嫌煩瑣,但這也正是史家寫法,忠于史實罷了,算不得什么,并不影響讀者閱讀的順暢。筆者是不覺其煩的。此外,細心的讀者早就發(fā)現(xiàn),此書僅僅是講述胡適的前半生,止于1927年,邵先生在《后記》中也早有聲明,“專寫”胡適的前半生。那后半生呢?胡適亦有非常精彩的后半生。不知邵建先生何時成篇,我們拭目以待,繼續(xù)來——“瞧,這人”!
(作者單位:廣東佛山市三水區(qū)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