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白夜現曇花

祝秉權

1. 廝殺縫中見風雅

《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在內容和形式方面，從總的傾向看，極不相同；卻在某些次要的、讓人忽略的方面有相似，有可比之處。因讓人忽略，筆者此作，方有新意。

《三國演義》第22回，在千軍萬馬廝殺的夾縫中，忽然插入一節風雅文字：

鄭康成名玄，好學多才，嘗受業于馬融。融每當講學，必設絳帳，前聚生徒，后陳聲妓，侍女環列左右。玄聽講三年，目不邪視，融甚奇之。及學成而歸。融嘆曰：“得我學之秘者，惟鄭玄一人耳！”

在誘惑面前，尤其是在誘人的美色面前，常人是難以抗拒的。但鄭玄聽講三年，目不邪視，真是坐懷不亂。這個在全書小縫中插的小故事，不是游離的打渾，而是作品主旨的有機部分?！度龂萘x》的主要思想是要表現英雄業績?！胺蛴⑿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庇⑿垡仓厍?，但決不能貪色，不能為情所誤。劉備東吳招親，貪戀孫夫人美色，幸好有諸葛亮錦囊妙計，及時把劉備弄回荊州。董卓之敗，敗在貪戀貂蟬，與呂布奪愛，終為呂布所殺。曹操打敗了張繡，霸占了張繡的嫂子，一夜之歡，死了長子曹昂，差一點功敗身毀，幸有武夫典韋為他賣命，才得以從危險中脫身。關云長一身正氣，不為曹操的金錢美女所惑，過五關斬六將，成為蓋世英雄。凡此種種，都說明了一個道理：坐懷不亂方為英雄，方成大器。

《紅樓夢》在這方面表現更為突出?！讹L月寶鑒》的主旨就是“戒風月妄動之情”。賈瑞，一個賈府學堂的代理校長，因妄動風月之情，調戲嫂子鳳姐，淫欲過度而毀身。這種情況很有普遍性。堂堂賈府，原先是一派安寧繁榮，為什么最后落了個茫茫白地?。坎苎┣鄣幕卮鹗恰八弈蹩傄蚯椤保∵@個情，就是妄動風月之情。作者寫秦可卿這個人物，有多種目的。其中之一，就是“情可輕而不可傾”。秦可卿這個女人，當她按照“情可輕”的原則做人時，一派溫柔和平，大家都喜歡她，賈母老祖宗把她當作重孫媳婦第一可信之人。從她托夢給鳳姐的話看，她是女諸葛大智之人。但當她一旦把自己當作“情可傾”之婦時，勾引賈寶玉夢中交歡，差一點害賈寶玉墜入愛河深淵而不可拔，跟流氓公公賈珍胡來而喪命。榮國府的賈赦，本來是長子，應該繼承父職而充當榮國府的主子的，卻旁落其權，住在偏廈。原因是他一味好色，不長進，惹得親生母親賈母對他的失愛。賈赦失權，本應該由他的兒子賈璉管家的?。s因賈璉這個浪蕩公子酷似乃父，好色成性。管理家政之勞苦，何如泛愛女人之淫樂？有了美人妻子鳳姐還不夠，還要泛愛多多，香的臭的都拉到自己懷里。由此，他的家政大權便落在妻子王熙鳳之手。

再看寧國府，更是糟糕。“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實在寧。宿孽總因情?！辟Z敬帶頭胡來，和獨艷媳婦尤氏作私，賈珍酷似乃父，步其父后塵，賈蓉又緊跟乃祖乃父，狂淫濫色。就這樣把個寧國府鬧得天翻地覆，導致最后滅亡。

2. 馬融學堂話可卿

三國中的這段風雅小文，可與紅樓第5回秦可卿的閨房陳設相同看。二者其艷一也；卻有雅和俗、靈和色、莊和浪、正和邪、簡和繁之別：

可卿閨房俗，俗中有虛假高貴，充滿濫情邪氣，陳設豐，色味浪漫，文字繁，情可傾也。馬融學堂雅，雅中有真正高貴，彌漫學問正氣，陳設簡，有靈氣，莊重，學可敬也。

可卿閨房布滿色的引誘，主人是蕩婦秦氏，客人是泛愛者賈寶玉；寶玉一進房，便墜入情網，被色香所襲，愈覺得眼餳骨軟，上當入夢，與可卿愛得死去活來，差一點掉進愛河送命。

馬融學堂彌漫女樂聲色，樂而不淫，主人是學者馬融，客人是好學門徒鄭玄，鄭玄的正氣壓倒女色，聽講三年，目不邪視，終成大器。

3. 茫茫白夜現曇花

三國，在千軍萬馬廝殺的夾縫中，插入一節色戒風雅文字；紅樓，在千紅萬艷的情意纏綿空間，冒出一長段千軍萬馬廝殺的悲壯情節——第78回賈寶玉的《姽婳詞“姽婳將軍林四娘”》。兩部名作在結構上的妙作，兩兩相對，耐人尋味。

“鄭玄受業”中之馬融，與《姽婳詞》中之恒王相對；鄭玄，則與林四娘相對。

馬融，好學兼好色，色而不淫；恒王，好武兼好色，色而節淫。馬融，絳紗帳里，美女多多，不是專為美色享受，而是用來考驗學子，從這里培養出了一代大師鄭康成，劉備在兵敗之際，得到鄭大師的幫助。恒王，青州王府，美人成群，歌舞連宴，更習戰攻拔城之藝，練出了絕世風流姽婳將軍林四娘，在流寇作亂青州危亡之時，統率女兵沙場廝殺，死報前王。

風流先生馬融，偏有此道學門生鄭玄！好色恒王，偏有此姽婳絕妓林四娘！斯亦奇矣！

作文到此，忽然聯想到近年一妙事：在貴陽好友戴兄家玩，戴兄留我過夜，說欣賞他家的曇花夜開。我樂得遵命。是夜，天空情朗，月明星稀，坐在窗前，仰觀茫茫白夜，已是爽心怡神了。忽聽友家孩子叫“曇花快要開了！”大伙便一齊注目窗臺上的曇花。月光下，那盆中亭亭玉立的花株，清晰可辨：只見——那花筒慢慢翹起，絳紫色的外衣慢慢打開，然后由20多片花瓣組成的、潔白如雪的大花朵就緩緩地開放了，花瓣和花蕊顫艷動人，霎時間，這“月下美人”光芒四射，窗臺和整個房間一片燦爛，花光與月光交相映輝。我，看得呆了，本欲驚呼“美啊！”卻屏聲斂氣，只顧默默陶醉觀賞。不知不覺，短時間的曇花欣賞，結束了，“月下美人”匆匆來，又匆匆走了。雖已夜深，我依然沒有睡意。“月下美人”走了，月兒高掛天空，群星閃爍，曇花一現固然特美，這茫茫白夜也還是那么誘人，美啊，你停留一下吧！

嘻！兩部名作這一結構，真像茫茫白夜之曇花開放。妙不可言?。?/p>

這種白夜曇花式的結構，妙有曲折，變幻多姿，在中外的名著中多見；但羅貫中曹雪芹的作品用得最為出色。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