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夷
西安,是中國城市中當之無愧的網紅。
就在抖音里摔碗酒視頻獲贊突破千萬之前,許多人對西安的印象還停留在張藝謀的鏡頭里。
那是鞏俐扮演的“我奶奶”從頭到腳一身紅色的嫁衣,是黃土高坡永遠干旱龜裂的黃色大地和蒙著黃沙的土炕窯洞,是激越高亢的一嗓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是蹲在門檻上一碗油潑辣子就著的紅高粱。
戊戌狗年春節,超過1200萬名游客來到西安,他們領略了秦始皇的沉睡兵團、唐玄宗的愛情故事和回民街的特色小吃,就在定睛欣賞千年城墻上空數千架無人機的精彩表演之際,絕大多數人并不知道,距市中心50公里開外,有一座隱秘而偉大的小城,那就是中國著名的航空城——閻良。
變革之城
在中國歷史上,西安無疑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城市。大唐盛世是西安乃至中國歷史上的高地,是杜甫記憶中的“憶昔先皇巡朔方,千乘萬騎入咸陽”,是李白醉夢里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貞觀年間,世界各地的國君使臣、僧侶學生、客商工匠紛至沓來,在兼容并蓄的長安城內流連忘返,把古老燦爛的中華文明傳向四海。但是,唐亡之后,中國的政治和經濟中心逐漸東移,西安也隨之沉寂。還好,在西安人的血液里,變革,早已像基因一樣蟄伏,一遇到合適的環境,就會給西安帶來一縷異樣的陽光。
公元前356年,商鞅來到櫟陽。他舌戰群儒、立木為信,在秦孝公的全力庇護下,徹底廢除舊制,用變法運作起強大的國家機器。商鞅以慘烈的方式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秦朝的誕生鑄下了堅實的根基。
古之櫟陽,即今之閻良。
20世紀50年代末,西安飛機工業基地被列為國家重點建設項目,整個基地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建成投產,西飛(西安飛機工業集團有限公司)、一飛院(中航工業第一飛機設計研究院)和試飛院(中國飛行試驗研究院)先后入駐閻良。隨后,中國飛機強度研究所也在閻良設立了大型試驗基地。
在我國,航空工業發展初級階段的規劃布局較為分散,閻良,是一個特例,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產業的發展,一個集設計、制造、試驗、試飛為一體的國家級綜合性飛機工業基地蓬勃而起,在開創了航空工業系統經濟聯合實體之先河的同時,閻良已成為有名的中國飛機城,“中國西雅圖”由此得名。
航空三大家中,以試飛院最為神秘,它是我國唯一經國家授權的軍民用飛機、航空發動機、機載設備等航空產品的國家級鑒定試飛機構。在2012年4月23日中國商飛民用飛機試飛中心成立之前,它曾是我國唯一的國家級飛行試驗技術研究機構。
英雄之城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根據毛主席“建設強大空軍”的指示和周總理“生產自己的轟炸機”的提議,與轟炸機制造廠配套建設的飛行研究院(時稱國防部第六所)開始籌辦。
閻良,因為自然、地理、經濟、政治和交通等方面的優越條件,進入了選址小組的視野,并最終被選為試飛基地,這里曾是空軍第十一航校舊址。
那段黃金歲月,一批杰出的精英在這里集結。
20世紀50年代初,西北工學院與西安航空學院合并組建西北工業大學。此后幾年時間內,交通大學、浙江大學、南京大學和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航工工程系先后整體并入西工大,“三航鼎力”讓航空工業集群的發展沒有了后顧之憂。
20世紀50年代末,殲教-1的研制拉開了中國航空工業自主發展的序幕,在總設計師徐舜壽的帶領下,這一型號為未來的飛機設計培養了一批總師,他們中間就有后來的運10副總設計師程不時。
20世紀60年代末,空軍從飛行部隊中選拔了十多名優秀飛行員,組成數支試飛部隊,調配至全國,而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支來到了閻良。當然,所謂規模最大,也不過區區四人而已。
雖說是黃金歲月,但現實與夢想還是有差距的。
有一個段子在試飛院流傳了很久,講的是一次試飛前,一二十個工作人員手拿著盛滿燃油的臉盆,一趟又一趟地排著隊給飛機加油。這情景毫不夸張,事實上,這架飛機正是在空軍服役時間最長的殲-6,試飛員王金生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憑著由臉盆加注的一箱油,出色地完成了殲-6的首飛任務。
如今,每到上下班的高峰,身著藍色工作服的人們浩浩蕩蕩地從試飛院和西飛的各道門中蜂擁而入、魚貫而出,每天兩個來回,頂著朝陽而出、迎著日落而歸,在梧桐樹掩映下的試飛路上匯聚成由數條支流組成的河流。這里有許許多多的航一代、航二代,甚至是航三代,一個個新機型的問世,帶走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芳華,他們是航空工業穩步發展的每一個微小的細胞,他們給這座城市、給中國航空工業注入了生命的力量。
除了這條熙熙攘攘的試飛路,還有一個地方代表著閻良,那就是位于北塬的中國飛行試驗研究院烈士公墓,包括29名試飛員在內的幾十名為了我國航空工業發展在試飛中獻出寶貴生命的英烈長眠于此。
和平年代,能與死神共舞的人屈指可數。2009年1月15日,切斯利·薩倫伯格機長駕駛空客A320飛機執飛全美航空1549號航班時,突然遭遇鳥撞導致雙發損毀,緊急關頭,他將飛機迫降在哈德遜河上,全機155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全部幸免于難。事后,人們視他為英雄,薩倫伯格卻說,他和機組是被迫采取行動的,他們不過是憑借豐富的經驗作出了正確的決策。
試飛則不是這樣,搞試飛就是要主動向危險靠近。失速、自然結冰、單發失效……這些試飛員的“必修課”,可能是絕大多數航線飛行員一輩子都很難遇到的。為了飛出飛機性能并使其定型,試飛員必須要主動進入險境,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閻良,真的太適合試飛了,它干旱到不愛下雨,也可能,那些雨都化作了送別試飛英雄時的淚水。
求索之城
西安的大慈恩寺內有一座被聯合國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七層佛塔——大雁塔,它的聲名遠播與一位僧人有關。
公元627年的秋天,為了直探原典、解除心中之惑,一個僧人的背影從長安城門外漸漸遠去,開始了一場前路坎坷、生死未卜的苦旅。這個僧人叫玄奘,當時只有二十九歲。
十七年后,他謝絕了印度國王的挽留,婉拒了大唐皇帝的邀請,回到故土,夜以繼日地翻譯經書,直到圓寂,他在大雁塔下一共翻譯了75部經論和1335卷經書。
試飛人的故事與玄奘取經何其相似!
簡單而言,試飛是驗證飛機從設計到實物是否保持一致性的過程,要“取得真經”,就要用真正的試驗機把圖紙中的設計參數飛出來。如今,隨著技術的發展,一些科目可以通過全動模擬機來檢驗,但絕大部分的試飛科目依然必須在天空——這個真實的實驗室里完成,這讓試飛工作注定帶著巨大的不確定性。
一個型號起源于一個構想,數千個設計師繪之于藍圖,數萬個參與者造之于實物,但直到飛機第一次飛上藍天,一個型號才真正開始從大地到天空的蛻變。這一過程如同妊娠,是“九九八十一難”的生死考驗,少則幾年、多則十幾年,成功者有之,失敗者有之,可能化蛹為蝶,也可能粉身碎骨。綜觀商用飛機發展史,真正能實現商業成功的機型寥寥無幾,慘遭舍棄者卻不勝枚舉。若無膽識,不敢踏上這條路。
“取經容易,譯經難。”試飛是一門嚴謹而周密的科學,每一次試飛任務的成功實施,背后是試飛員對動作的反復練習,是設計師對科目的透徹鉆研,是工程師對數據的精確解讀,是保障人員對細節的錙銖必較。風險不會因為無畏而打折,卻會因為嚴謹而減少,試飛人不要“摸著石頭過河”,而要“摸清了石頭才過河”,在科學試驗前,認可有效的失敗,不認僥幸的成功。若無嚴慎,無法走完這條路。
求索,是閻良的足跡。
機遇之城
隨著大型客機C919、大型運輸機運20等項目的推進,航空制造業重大工程在全國的產業帶動作用逐漸凸顯,一批配套試飛的試驗基地、科研平臺建立了起來,包括空域、機場、航線在內的航空資源都在不同程度地向這些重大項目傾斜。閻良,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
2018年5月,中國商飛公司迎來了它的第十個年頭。十年里,ARJ21新支線飛機投入航線運營、C919大型客機成功首飛、CR929遠程寬體客機研制不斷推進……中國商用飛機產業的發展迎來了歷史上最好的時期,這對試飛工作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挑戰。
在試飛基地的選址上,直面繁忙的浦東國際機場,中國商飛提出了“1+M+N”的試飛模式,“1”是指上海試飛主基地,“M”是指陜西西安閻良機場、山東東營勝利機場和江西南昌瑤湖機場等輔助試飛基地,“N”是指適合特殊氣象條件驗證試飛的各種機場。此前,試飛院就承擔了ARJ21新支線飛機的試飛工作。
實際上,除了試飛院承擔的部分試飛任務,它的鄰居西飛還承擔著C919飛機機翼、中機身(中央翼)等多個工作包的研制任務,我國商用飛機產業的發展給閻良注入了新的活力。
2017年5月5日,由蔡俊駕駛的C919大型客機首架機在浦東機場完成了舉世矚目的首飛。同年11月10日,蔡俊把這架飛機“送”到了閻良。此時,有一個人已經在這里等候了,他就是試飛院副院長趙鵬。十年前,也就是2008年11月28日,趙鵬駕駛著ARJ21新支線飛機首架機在上海大場機場成功首飛。
空前偉大的事業需要齊心協力的共同擔當,人們會看到的,是一個魂牽幾代航空人的大飛機夢,是一個國家在筑夢路上的勠力同心和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