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奔跑

鞏春林

作者有話說：小時候，我是一個常常被媽媽打的孩子，那時我調(diào)皮、愛頂嘴，三天兩頭要被打一頓。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怪我的媽媽，一直到幾年前，我才理解并原諒她。那些年，媽媽一個人在家?guī)е覀兘愕苋齻€孩子，還要干家里繁重的農(nóng)活，總是一副愁腸百結(jié)的模樣。爸爸在鎮(zhèn)上當(dāng)電工，一年到頭見不到人，所有生活的擔(dān)子都在媽媽的肩膀上。

所以，一個家，團圓、相親相愛在一起是多么好！

“唐小糖，你給我站住！”一個婦女罵罵咧咧地追過來，手上拿著一根搟面杖，鼻子里“呼呼”地出著氣。前面的女孩兒像沒聽見似的，根本沒有轉(zhuǎn)頭看一眼，只管在村子里拼命地逃。

婦女手中的搟面杖終于忍不住“啪”地扔了過去，“咚”地落在女孩兒的身后，“你有本事就不要回來！”婦女氣沖沖地轉(zhuǎn)身往回走。

唐小糖停下腳步，往回走了幾步，把搟面杖一腳踢到旁邊的小水溝里：“讓你回來找！”她開始慢下腳步，慢悠悠地在村子里逛。

踢完搟面杖，唐小糖心情大好，她一路找石子踢，一顆顆石子“啪”“噗”“嘭”掉到小水溝里、墻腳。唐小糖越踢越起勁，“啪！”“哎喲！誰啊？”忽然前面一聲大叫，唐小糖嚇了一大跳，抬頭一看，是同班同學(xué)陳吳志。

唐小糖趕緊道歉：“對不起啊！尊敬的陳同學(xué)，不小心把石子踢到你的腳上了。”陳吳志笑嘻嘻地說道：“沒什么！哈哈！不疼，這石子不大。”唐小糖一看那塊尖尖的石子，再看看陳吳志那齜牙咧嘴的臉，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很抱歉！要不你脫下鞋子看看？”

陳吳志竟然臉紅了：“哪有讓女孩子看腳的？我的腳金貴著呢！”

唐小糖想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來。

“你……你笑什么？”這下輪到陳吳志奇怪了。

“沒什么啦，知道你的腳金貴，我不看了。你哪兒都金貴。”

陳吳志一下子知道她說什么了，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陳家是村子里最有錢的人家，陳家最值錢的就是陳吳志。陳吳志家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后，終于生了男孩陳吳志。不單爸爸媽媽把他寵上了天，連三個姐姐都把他捧在手心里，誰都不能動他分毫。本來唐小糖是想叫他的外號“小金貴”的，可現(xiàn)在一笑，兩人成朋友了，叫不出口了。

在班里，陳吳志總是無所事事，老師也不能跟他急，否則，陳家所有的人都要和老師急。當(dāng)大家嘲笑他什么都不會的時候，他只是“嘿嘿”地笑著，然后下課給大家吃各種各樣他媽媽給他準(zhǔn)備的零食。

其實，不知有多少人羨慕陳吳志，特別是唐小糖。

“快點兒去把稻草扎了，晚上要下雨了！”

“衣服洗了嗎？你怎么這么磨蹭啊？”

每天放學(xué)，唐小糖最不愿意看見的就是媽媽的身影，最不愿意聽見的就是媽媽的吩咐。可是，幾乎每天都不能避開這魔咒。

“唉，你那死老爸還不知道在哪兒快活呢！”好不容易可以吃晚飯了，媽媽的責(zé)備就開始了，亙古不變。

“爸爸不是在外面打工想多賺錢嗎？是你自己一過完年就趕他走的呀！”有時唐小糖實在忍不住，就說出她知道的真相，提醒一下眼前似乎已經(jīng)忘記的媽媽。

媽媽的嗓音陡然提高：“這個沒用的男人，每年只拿回來那么一點兒錢！一年不回家！究竟把錢花哪兒去了啊？我每天累死累活的，你又那么不讓人省心！”

久了，唐小糖學(xué)聰明了，告訴自己，媽媽說話的時候自己千萬不能去撞“槍口”。媽媽發(fā)火了，就看著點兒，找準(zhǔn)時機跑出去。

所以，村里人總能看到一個女孩，一個叫唐小糖的女孩，隔三岔五地在村子里不停奔跑。

那次莫名其妙踢了陳吳志一顆石子之后，似乎唐小糖在村子里奔跑的時候就能常常看見他。他不用做作業(yè)，更不用干活，所以整天在村子里蕩來蕩去，唐小糖看見這樣的陳吳志就來氣。如果有時間，她總是會踢幾顆石子到陳吳志身上，然后說句：“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更可氣的是，陳吳志總是“呵呵”笑著，似乎很高興能被唐小糖踢到。如果能拉住唐小糖聊一會兒天，那就更好了，不過一般唐小糖沒有時間——媽媽在后面追著呢！

這一天，唐小糖跑得有些緊張：她把鵝趕回家的時候，媽媽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回到原來的田里找，連影子都沒有。一只鵝在媽媽眼里就是一百多塊錢，一筆巨款。她暴跳如雷地操過門后的掃把，唐小糖眼看形勢不對，撒開腿沒命地跑起來。

越過村口的樟樹，媽媽的掃把“呼”地飛過唐小糖的頭頂。“天哪，她還有這一招啊？以前沒使過啊！”唐小糖的小心臟“撲通撲通”地跳，拐彎，必須拐彎。

她拐過村里唯一的小橋，跑到一個弄堂里，“嘭”的一聲，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哎喲！”兩個人都疼得大叫起來，抬眼一看，又是陳吳志！

“這次不是踢石子，直接用人撞了？有趣，有趣！”陳吳志一邊揉著胸口，一邊笑了起來。

唐小糖緊張地轉(zhuǎn)身看看：“大爺！今天我大難當(dāng)頭，不開玩笑了啊！救我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陳吳志二話沒說，一把拉起她的手，一直把她帶到家里，關(guān)上門。“好了，到了這兒就像進了保險箱。”唐小糖終于松了一口氣。

忽然，門“咣”地被打開，唐小糖嚇得站了起來。

陳吳志動都沒有動：“這氣勢，肯定是我媽！放心吧，我不是說了嗎？我這兒就是保險箱，全村大人小孩最不敢進的就是我家的家門。”

唐小糖一想，還真是。小孩被陳吳志欺負(fù)，追到他們家門口就跑回去了，否則三個姐姐沖出來，還不被扒一層皮啊？誰家爸爸媽媽上門來討公道，陳吳志媽媽一個人就可以把他們罵得灰不溜秋地回去。

許多家長警告自己的孩子：“你們以后少和陳吳志打交道！別和他玩！”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陳吳志一進村，基本就像鬼子進村似的，孤獨得很，“曲高和寡啊！曲高和寡！”陳吳志老是一個人在村子里一邊溜達(dá)一邊長嘆。

“誰來了？”媽媽看見竟然有一個女孩子出現(xiàn)，吃了一驚。

陳吳志不滿地看她一眼：“別大驚小怪像沒見過世面似的，來客人了，是我同學(xué)加朋友！做兩碗面條，做出水平啊！謝謝啦！”

最后一個“謝謝”讓媽媽笑得合不攏嘴：“我兒子怎么這么懂事呢？真是懂事！”一邊不停念叨，一邊往廚房走。

唐小糖頓時驚訝了：“這……也叫懂事？”

吃完陳吳志媽媽費盡心思做出的雞蛋面，抹抹嘴唇，唐小糖心滿意足地說：“太好吃啦！”

陳吳志看了媽媽一眼，以示表揚，他的媽媽看見了兒子贊賞的眼神，開心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唐小糖因為吃了好吃的而興高采烈，一下子覺得志得意滿，可以原諒天下所有人了，包括待會兒不得不見的媽媽。

唐小糖又在村子里不停奔跑了七八次，其中有五六次拐到陳吳志家吃了他媽媽做的五六碗雞蛋面后，學(xué)校就放寒假了。

唐小糖在媽媽面前晃悠的時間明顯增多，害得她整天提心吊膽，隨時準(zhǔn)備著跑。

奇怪的是，媽媽心情似乎一天比一天好，有一天甚至說她鵝放得好，賣了大價錢，給她做了碗雞蛋面吃——雖然只有一個雞蛋，但是唐小糖非常認(rèn)真地慢慢地把它吃完了，湯都不剩一口，比對待期末考試的試卷還認(rèn)真。

吃完她幸福地嘆了一口氣：“我也有雞蛋面吃了，我不用吃別人家的雞蛋面了。”從此，她再也不吃陳吳志媽媽做的雞蛋面了，害得陳吳志狠狠批評了媽媽，說肯定是她廚藝不行了，要好好鉆研。

春節(jié)前一天，爸爸回來了，毫無征兆地回來了。

其實也不是毫無征兆，唐小糖現(xiàn)在回想才知道，媽媽的好心情就是征兆。只是自己沉浸在小幸福里，沒有好好思量。

唐小糖穿上爸爸買的新衣，看著媽媽穿上爸爸買的新衣，爸爸自己也穿上了新衣，一家人在燈光底下相視而笑。

唐小糖看著媽媽，感覺有點兒怪：你倒是當(dāng)面罵一頓爸爸呀！像在我面前罵他一樣，或者像曾經(jīng)罵我一樣罵。

“我知道對不起你，你一個人既要干這么多農(nóng)活，又要帶小糖，你辛苦啦！”

“你在外面為了這個家也辛苦啊！沒有人知冷知熱地照顧你。”

這太不像媽媽的風(fēng)格了！看那眼神，比門口小池塘里的波紋還柔呢。

“年后我不準(zhǔn)備出去了！在外面看到一個玫瑰園，有一百二十幾個品種呢，種了拿去賣，生意好得很！我們家有六畝地，我算了算，一年可以有將近十萬元的收入。”爸爸說，“我已經(jīng)在他們那兒打了三個月的工，學(xué)了點兒技術(shù)，老板答應(yīng)繼續(xù)教我呢！我種的玫瑰他包銷售。”

媽媽開心地笑出聲來：“啊，太好了！怪不得你黑了這么多！”

唐小糖也覺得不錯。更好的是或許這樣她就不用在村子里奔跑了，便說：“你們可以給我生個弟弟了，最好是像陳吳志那樣的。”唐小糖覺得她也是家里必不可少的一員，所以必須發(fā)表重要意見。

爸爸和媽媽的眼睛一起看過來，微笑道：“我們才不要陳吳志那樣的！我們要生個比你更乖的！”

咦，爸爸才回來，怎么就知道陳吳志呢？陳吳志啊陳吳志，明天我要告訴你，你是這么不受人待見的人，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