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婭·武爾夫
他們手腳并用,在一條高而窄、有些地方僅兩英寸寬的山脊上爬行。那條勉強可以算是條路的小徑,層積著沙土和零散的石子,一碰就會抖落。左側是陡峭巖壁,表面結著一層冰,在穿透云層的陽光照耀下閃著光。右側的景象并沒有令人更輕松——懸崖直上直下,深達1000英尺;黝黯的巖壁上刺出匕首般尖利的石頭。

亞歷山大·馮·洪堡和他的三個同伴排成一隊,緩慢跋涉前行。沒有像樣的裝備,也沒有合適的衣履,這次攀爬充滿危險。寒風凍僵他們的手腳,融雪浸透單薄的鞋子,冰晶粘在頭發與胡須上。尖利的巖石穿透了鞋底,他們走著走著,血便開始從腳底滲出來。
那是1802年6月23日,他們正在攀登欽博拉索山——安第斯山脈中一座美麗的穹頂形死火山,高近21000英尺,位于今天厄瓜多爾的首都 基多市以南100多英里處。欽博拉索山是當時公認的世界最高山峰。也難怪,洪堡一行的搬運工因為恐懼,在到達雪線時拋棄了他們。火山之 巔被濃霧籠罩著,而洪堡堅持決定繼續前行。
亞歷山大·馮·洪堡已經在拉丁美洲旅行了3年,深入了少有歐洲人涉足的腹地。當時的洪堡32歲,熱心科學觀測,隨身攜帶了很多歐洲 當時最先進的儀器設備。為了爬上欽博拉索山,他把大部分行李都留在山下,只帶了氣壓計、溫度計、六分儀、一個人工水平線,以及“測藍計”(cyanometer,一種用來測量天空藍色程度的儀器)。洪堡一邊攀爬,一邊瑟縮著用凍僵的手指掏出儀器,把它們架設在狹窄的山脊上,測量海拔高度、重力以及空氣濕度。他仔細地列出了沿途遇見的所有物種——這里有一只蝴蝶,那里有一朵小花——筆記本上記載著一切。
在海拔約18000英尺處,他們見到最后一塊長有地衣的巖石。在那之上,一切有機生命的跡象都消失了,因為沒有植物或昆蟲可以在如此高的地方生存,就連在此前的攀登中陪伴他們的神鷲也不見了蹤影。白霧彌漫,周圍顯得空曠而詭異,洪堡感到完全被隔絕于有生靈居住的世界之外。他說:“我們就像被困在一個熱氣球里。”此后,霧氣突然散開,藍天下的欽博拉索山雪頂直現在他們眼前:“多壯美的景象!”洪堡不禁在內心感慨。但他隨即注意到面前那條巨大的地縫,足有65英尺寬, 600英尺深。然而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的登頂道路。他們已經爬到了海 拔19413英尺的位置,離頂峰只有1000英尺。
從未有人爬到過這樣的高度,也從未有人呼吸過如此稀薄的空氣。洪堡站在世界之巔,俯視著腳下起伏的山脈。他開始以不同的眼光看待世界。地球像一個巨大的生命體:一切都相互關聯。他開始構思一種全新的自然觀念,至今仍然影響著我們對自然的理解。
洪堡以知識聞名的行動者
亞歷山大·馮·洪堡被同時代的人們公認為繼拿破侖之后最著名的人物,他的事跡令人傾倒,予人啟迪。洪堡于1769年出生在一個富有的普魯士貴族家庭,但他決定放棄特權生活,轉而去探尋世界運行的原理。年輕的洪堡出發去拉丁美洲考察,一去就是5年,途中歷經險境,滿載對世界的新思考而歸。這是一次對他的生命和思想造成深遠影響的旅行,也使他從此馳名寰宇。他以巴黎和柏林這樣的都市為家,卻也同樣自如地在奧里諾科河最偏遠的支流旁或俄國與蒙古邊境的哈薩克草原上生活過。在漫長的一生中,他擔任著科學世界的樞紐角色,給同儕的去信多達5萬封,收到的信件數目則至少加倍。洪堡相信,知識必須經由分享、交流,并盡可能地提供給更多人。
他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他曾尖銳地批判殖民主義,并支持發生在拉丁美洲的革命,卻也曾經擔任兩朝普魯士君王的內務大臣。他欣賞美利堅合眾國關于自由和平等的理念,卻從未停止批評這個新生國家對奴隸制的縱容。他稱自己為“半個美洲人”,但與此同時卻把美洲比作“笛卡爾式的漩渦——一切事物都在其中消散和撫平,歸于沉悶的單調”。他無比自信,但也時刻渴望外部肯定。人們仰慕他的博學,卻也畏懼他的尖刻。洪堡的著作風行一時,被翻譯成10余種語言出版,人們賄賂書商以便先睹為快。可即使如此,他臨終前卻一貧如洗。他或許是虛榮的,可也正是他將最后的積蓄贈送給了身處困境中的年輕科學家。他一生忙于旅行和無休止的工作,總想追求新的體驗,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最好有三件事情同時發生。”
洪堡以其知識與科學思想聞名,卻不是個只動動腦筋的學者。他不滿足于在書齋中與卷帙為伍,而是屢屢遠行,考驗自己體力的極限。他深入神秘的委內瑞拉雨林,攀爬安第斯山脈狹窄的巖脊,只為一睹活火山內部噴涌的火焰。即使年逾60歲,他仍跋涉到俄國最偏遠的角落,同行的年輕人都趕不上他的步伐。
洪堡記憶力超群。他能夠在多年以后回憶起一片樹葉的形狀、泥土的顏色、一次溫度計的讀數、一塊巖石的層積。這使得他能夠將自己相隔幾十年、距離幾千里的觀察所得進行比較。一位同儕事后回憶道,洪堡能夠“同時追蹤世界上所有的現象線索”。其他人需要絞盡腦汁回憶的事情,洪堡那雙“如同天然望遠鏡與顯微鏡”(愛默生語)的眼睛,一瞬間就能召喚起過往知識與觀察中的每一粒瑣屑。
洪堡站在欽博拉索山巔,滿身疲憊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象。這里的植被分布帶依次層疊:山谷里有棕櫚樹林和潮濕竹林,色彩鮮艷的蘭花攀 附在樹干上。再往上,洪堡看到針葉樹、橡樹、赤楊以及成叢的小檗灌木,與他在歐洲森林里見到的十分相似;然后是高山植物,與他在瑞士山中 采集的一樣;另外還有地衣——這讓他想起從極地和芬蘭極北端的拉普蘭區帶回的樣本。從未有人用這樣的方式看待過植物的分布:不再局限于分類學的狹窄范疇,而是根據所在區域和氣候,把它們分成不同的類型。洪堡將自然看作一種覆蓋全球的力量,各大陸都有相對應的氣候帶。這種視角在當時相當獨特,但今天仍然影響著我們對于生態系統的理解。
遠遠超前于時代的思想者
洪堡的著作、日記和信件展現了一位預言家的形象,一位遠遠超前于時代的思想者。他發明了等溫線、等壓線——它們仍然應用在我們今天的地圖上;他發現了磁傾赤道;他構想出了跨越全球的植被與氣候帶的概念。最為重要的是,洪堡革新了我們看待自然世界的方式:任何事物之間都存在關聯。即使是最微小的有機體,都不應該被看作是孤立的。他寫道:“在這條因與果的巨長鏈條中,沒有哪個事實可以完全獨立于 其他存在。”基于這一見解,他開創了視自然(nature)為生命之網的先河。
一旦將大自然看作相互交聯的網絡,它的脆弱性也就變得相當明顯。所有事物的命運都息息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1800年,洪堡在委內瑞拉的巴倫西亞湖見證了殖民地種植園對環境的嚴重破壞,隨即在當時的科學界第一次提出了人類活動引發惡性氣候變化的討論。在那里,砍伐森林使土地變得荒蕪,湖泊水位也不斷下降;由于小型灌木逐漸消失,雨水匯作洪流,沖走了周圍山坡表層的泥土。洪堡是第一個解釋森林可以使周圍的大氣環境變得更加濕潤以及具有冷卻作用的學者,并強調林地對保持水土的重要性。他警告道,人類正在粗暴地擾動氣候,這將為子孫后代帶去不可預見的影響。
本書追蹤了連接我們與這一杰出人物之間千絲萬縷的隱性聯系。洪堡影響了同時代的無數思想家、藝術家和科學家。托馬斯·杰斐遜稱他為“我們時代最偉大的榮光之一”。查爾斯·達爾文寫道,“沒有什么能比閱讀洪堡的旅行故事更讓我激動的事了”,并坦陳如果沒有洪堡的影響,他不會登上“小獵犬”號,也不會想到寫 作《物種起源》。威廉·華茲華斯和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將洪堡的自然觀納入他們的詩篇。而亨利·大衛·梭羅,這位美國最受尊敬的自然寫作者,在洪堡的著作中找尋到了解決自我困擾的答案——如何同時做一位詩人和一位博物學家?假如他沒有讀過洪堡,那么《瓦爾登湖》會是一本相當不同的書。西蒙·玻利瓦爾,這位從西班牙殖民者手中解放了南美洲的革命家,稱洪堡為“新世界的發現者”。德國最偉大的詩人歌德回憶道,與洪堡共度幾天,“自己的見識便會增長數年”。
1869年9月14日是亞歷山大·馮·洪堡的百年誕辰,從歐洲、非洲、 澳洲到美洲,世界各地都舉行了大大小小的聚會。在墨爾本和阿德萊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墨西哥城,人們都去聆聽紀念洪堡的演講;在莫斯科,他被稱為“科學界的莎士比亞”;在埃及的亞歷山大城,賓客們在焰火點亮的天空下集會、舉杯。最隆重的典禮要數美國,從舊金山到費城,從芝加哥到南卡羅來納州的查爾斯頓,舉國上下都舉辦了慶祝游行、晚宴和音樂會。據記載,至少有8000人涌入克利夫蘭的街道參加集會,錫拉丘茲則有15000人以步行的方式共襄盛舉,游行隊伍有一英里之長。尤利塞斯·格蘭特總統在匹茲堡參加了紀念洪堡的活動,至少1萬名賓客慕名而來,整座城市從未見證過如此盛況。而這些都比不上柏林——洪堡的故鄉:8萬人冒著傾盆大雨參加集會。官方下令,政府機構當天全部休假。在寒風冷雨中,演講與歌唱不間斷地持續了數小時之久。
洪堡給予我們關于自然的觀念
今天——至少在英語世界里——洪堡在學術界之外幾乎被遺忘了,但他的創見仍然影響著我們的思想。他的著作躺在圖書館里積滿灰塵,但他的名字卻隨處可見:從流過智利與秘魯海岸的洪堡寒流(又稱秘魯寒流),到遍布拉丁美洲的數十座紀念碑、公園和山峰,其中就包括墨西哥的洪堡山脈和委內瑞拉的洪堡峰。阿根廷的一座城鎮、巴西的一條河流、厄瓜多爾的一股間歇泉、哥倫比亞的一處海灣——都以洪堡命名。
格陵蘭有洪堡海角和洪堡冰川,在中國的北方、南非、新西蘭以及南極,也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山脈。洪堡的名字還常見于塔斯馬尼亞和新西蘭的河流和瀑布、德國的公園、巴黎的亞歷山大·馮·洪堡街。在北美,有4個郡、13個城鎮,山峰、海灣、湖泊和一條河流以他的名字命 名,還有加州的洪堡紅杉州立公園、芝加哥和水牛城的洪堡公園。在19世紀60年代的制憲會議上,內華達州險些被命名為洪堡州。300種植物和100多種動物都以“洪堡”命名,包括加州的洪堡百合、南美洲的洪堡企鵝,以及秘魯寒流中性情暴烈、體長6英尺的洪堡魷魚。好幾種礦物的名稱中也有洪堡的名字——比如硅硼鈣石(Humboldtit)和草酸鐵礦 (Humboldtin),就連月球上都有片“洪堡海”。洪堡大概是各種命名系統中最常見到的人名了。
很多生態學家、環保主義者和自然作家都在不知不覺中仰賴著洪堡的先知先覺。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就以洪堡提出的“萬物相互關聯”為基礎。科學家詹姆斯·洛夫洛克著名的“蓋亞理論”將地球看作一個擁有生命的有機體,這也可以聯系到洪堡的理念——洪堡在洛夫洛克前150多年就提出了“地球是一個自然的整體,被內在的力量賦予生命并加以驅動”。事實上,洪堡曾經考慮(但后來放棄了)用大地女神“蓋亞”的名字來命名他闡釋這一理念的著作,但最終還是定名為了《宇宙》。
我們總是生活在過去的影響中:哥白尼指明了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牛頓解釋了自然定律,杰斐遜闡釋了我們關于自由和民主的部分理念,達爾文證明了一切物種都起源于共同的祖先。這些思想界定了我們與世界的關系。而洪堡給予我們的則是關于自然的觀念。但悲哀的是,當這些觀念變得不言自明,我們就漸漸地忘記了最初提出它們的那個人。好在他的思想與眾多受惠于他的后來者相互呼應:一條看不見的線索再次將我們與他的自然觀聯系在一起。
洪堡引領我周游世界
本書記錄了我尋找洪堡的努力。它引領我周游世界,訪問位于加利福尼亞、柏林和劍橋的檔案,還有多到數不清的其他地方。我翻閱了數千封信件,并實地追尋洪堡的足跡。在德國耶拿,我見到了他曾經花費數周時間研究動物解剖學的塔樓廢墟;我還去到位于厄瓜多爾的安蒂薩納火山:在12000英尺左右的高處,四只神鷲在上空盤旋,一群野馬環繞四周——在這里,我找到了洪堡曾于1802年3月居住過的小棚屋,雖然它早已破損不堪。
在厄瓜多爾首都基多,我將洪堡的西班牙護照原件捧在手中——正是這些紙張讓他得以周游拉丁美洲。在柏林,我打開收藏著他手寫筆記的箱子,終于開始明白這個人頭腦的工作模式——由數千張紙條、草圖和數字拼貼而成的作品令人驚嘆。就在我住處附近的大英圖書館,我用數月時間讀了洪堡發表的所有著作——有些書又大又沉,幾乎無法憑一己之力將它們搬上桌面。在劍橋,我查閱了達爾文收藏的洪堡著作:在“小獵犬”號的航行中,這些書一直在他吊床邊的小書架上陪伴著他。這些書的字里行間布滿了達爾文的鉛筆札記。閱讀這些筆記,就好像在偷偷 地聆聽達爾文與洪堡跨越時空的對話。
最令人興奮的,還要數我終于登上欽博拉索山頂的那一刻——那座在洪堡思想形成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高山。我沿著荒蕪的斜坡上行,空氣如此稀薄,每一步都長如永恒——我的雙腿像灌了鉛一般,和身體的其他部分脫離了關系。每走一步,我對洪堡的敬意就又深了一層。他是在一只腳有傷的情況下爬上欽博拉索山的(而且不可能穿著我們今天這么舒服和結實的登山鞋),背著沉重的儀器,并且需要不時地停下來進行觀測。本書是探索所有這些地點、通信、思想和日記后得到的結晶。我試圖在本書中重尋洪堡,并恢復他在自然與科學眾神殿中應有的地位。與此同時,這也是一次理解我們今天為何會如此思考自然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