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涵
她三步并作兩步從這20世紀五六十年代風格的樓梯上跨下去,步履輕盈如少女,在一層樓梯間拖出折疊的輪椅,展開后推著它拐個彎兒便到了小花壇,“Beautiful garden,is n’t it?(漂亮的花園,不是嗎?)”她說。迎面來了一位老熟人熱情地打招呼:“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一想不對勁,趕緊補上“加十!”沒錯兒,伊莎白·柯魯克奶奶今年103歲了!
我和奶奶第一次見面是2010年4月17日,算算快8年了。有一天,愛潑斯坦的妻子黃浣碧奶奶說帶我去植樹,約好在三環邊上上車。一上車,就看到車上坐著伊莎白,她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問黃奶奶最近可好,黃奶奶說還行,就是感覺老咯!伊莎白奶奶問她多大歲數,黃奶奶感嘆地答道都快八十了!伊莎白奶奶說:“年輕著呢!你還是個孩子!”那年伊莎白奶奶95歲,可不,所有人在她眼里都還是個孩子。植樹活動是由中國工合國際委員會組織的,從那之后我知道了有這么一群懷著國際主義精神的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幫助中國抗日,繼而留下來建設新中國。而且他們之間都是好朋友,原來這也是一個朋友圈!毫無疑問,伊莎白奶奶是這個圈子中的元老級靈魂人物。
2017年12月23日上午,“紀念路易·艾黎誕辰120周年、工合國際恢復活動30周年暨習總書記回信碑落成典禮”在培黎學院舉辦,102歲高齡的伊莎白奶奶受邀給習近平總書記的回信碑揭幕。當她回憶起她與路易·艾黎相識的情景時,非常激動,一口氣說了一個長長的故事,她的兒子柯馬凱擔心她會體力不支想代她接著說,她不讓。我們幾個參與彩排的人看到這一個小動作非常感動。
何時跟伊莎白奶奶成為忘年交的,我也說不清,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成了我朋友圈里的“網紅”,博得很多點贊。
奶奶幾十年前組織的Peace Vigil Night(守夜和平活動)每周一聚,是小眾的高端外籍專家談論國際時政的小聚會,有在中國工作生活三四十年的外國人,有獲得中國政府友誼獎的外國專家,還有來中國訪問的各國學者,目前每周仍在友誼賓館進行,我是唯一被邀請參加的中國人。有一次伊莎白奶奶的二兒子邁克爾(Michael)出差,我于是負責接送奶奶。她穿上外套后到處找她的包,原來保姆給藏起來了,因為擔心她弄丟了,但是她一定要用包里的錢付車費和飯錢,我說奶奶我這兒有的,她還是一路上惦記著車費,付過飯費后還擔心沒付,又把錢掏出來。偶爾周末出去郊游在外聚餐,也是奶奶要給所有人埋單。
有一次,我張羅著給大家端盤子送餐,不知誰說了一句,奶奶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總是為大家服務。奶奶現在年紀大了,在餐桌上還繼續給人遞盤子,把好吃的先給周圍的人,關心別人,服務他人。這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滲透在她一輩子的大事小事中,從而形成了現在流行的說法:氣場、能量場。我記得出租車到了樓下,司機出來給奶奶打開車門,我第一次見北京的出租車司機主動下車給乘客開門的,我想可能是碰巧這位司機特別有禮貌吧,回去的時候我又叫了輛車,司機還是特別熱情地下車給我們開門。我想這大概就是奶奶的能量場,她總是微笑面對所有人和事,讓人如沐春風,讓每個人都愛戴她。
因為是忘年交,于是無話不談。奶奶講了她跟丈夫大衛·柯魯克的愛情故事,兩人曾經相約某年某月某日在鐵索橋頭見面,那時候既沒有電話也沒有汽車,但兩人都記著相約的日子,如期步行到橋頭等待對方,后來,他們就結婚了。于是鐵索橋成了奶奶一輩子的興奮點,據說她七十多歲的時候到四川見鐵索橋就要上,從這頭到那頭玩得停不下來。去年我們到北京大興的一個戶外紅色訓練營里,看到仿制的瀘定橋,101歲的奶奶興奮地上去走了一段兒。奶奶對她丈夫的懷念是沒有悲傷的,可以想象在艱苦的歲月里,在子彈紛飛的年代里,他們也是一起快樂面對,只要有愛就會笑口常開。有時候她的兒子或孫輩們會在家里讀大衛的書給她聽,偶爾她會打斷一下,牽出更多的回憶。有時她會拿著放大鏡看以前的老照片。“這是誰?”她把放大鏡湊近一點,“這好像是我的丈夫大衛。”然后我們在陽光下哈哈大笑。大衛加入過西班牙反法西斯國際縱隊,她結婚后才知道大衛是西班牙戰場上的間諜。我問奶奶當時害怕嗎?她說一點兒也不怕,大衛在她心中更加高大上了。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大部分人步行進城而她是坐解放軍的卡車到北京的,因為當時她懷孕了,挺著大肚子走路太慢。她和丈夫編寫了新中國第一套英語教程,為新中國培養了大批英語和外交人才。每年壽辰,都會有學生來看望她,皆已白發蒼蒼,有的坐著輪椅,有的拄著拐杖,但他們眼神里對老師的敬重沒有改變。有一位高大、帥氣的老爺爺每次活動都參加,有時候攙扶奶奶,有時候幫忙推著輪椅,他是奶奶的學生,畢業于中央外事學校,那是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前身……
奶奶愛中國、愛學生,還愛農民。伊莎白出生在四川,后回加拿大求學,在英國結婚,但大半輩子都是在中國度過的。作為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創辦者之一,她的畢生心血都奉獻給了中國的英語教育事業。那么,一個教育工作者怎么跟農村搭上邊兒了?奶奶每次見到我總要問我父母怎么樣,因為她知道我的父母退休后從城市回到農村做起了超級農民。如果我告訴她一點來自農村的信息,比如現在種田不用交稅了,國家還給農民補助,她就會非常開心。
她為什么如此關心農民特別是中國農民?2017年6月4日,伊莎白奶奶一家把我帶到了北京西山群的金山上,那里有一塊安靜的墓地,她徑直走到一塊墓碑前,上面寫著“俞錫璇、俞錫璣教授之墓”。奶奶說這是一對親姐妹,俞錫璣是著名兒童教育學家,1940年與奶奶一起到一個叫興隆場的地方進行田野調查,兩人與當地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一待就是兩三年。想想兩個20出頭的女孩子,一個中國人和一個加拿大人,中西合作,在兵荒馬亂的后方,記錄著當時中國農民的生活現狀,難怪成了閨蜜。奶奶說她們都是卷起袖子就做事的人,說著還就勢卷了下袖子,這不就是習近平總書記現在提出的“擼起袖子加油干”嘛!從此,伊莎白打開了一扇了解農村變遷的窗戶,婚后與丈夫大衛·柯魯克同赴華北解放區采訪調查,二人合著《十里店》《陽邑公社的頭幾年》,這兩本書成為當時蜚聲海內外的社會人類學名著。而伊莎白與俞錫璣合著的《興隆場》直到奶奶98歲才出版,那時俞錫璣已不在人世。我記得奶奶在兩位美國教授的幫助下,根據73年前的手稿出版了這本著作,先是英文版,而后出了中文版。我說:“奶奶,咱們來看俞錫璣,應該給她帶本書,她會很開心的。”后來,我們時常到金山上去看望俞錫璣。網上這樣評價這本書:“社會人類學歷史上第一部由西方女人類學家與其中國合作者完成的逐戶采訪式的社區調查《興隆場》,與費孝通《江村經濟》等中國人類學先驅之作,并列于社會學大師卡爾·曼海姆主編的‘社會學與社會重建國際文叢’。這份70年前珍貴的人類學手記,細膩、翔實地記錄了抗戰大后方的大量日常生活細節,堪稱社會人類學以及民國史、鄉建運動史的必讀之作。”99歲時,伊莎白奶奶在三里屯的“老書蟲”舉辦了一場誦讀會,記得當時人來得太多,擠得都無法呼吸。我看到很多外國來賓在談到伊莎白的時候無不充滿敬仰之情。中國農村和中國農民就這樣呈現在奶奶的多部著作里,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奶奶時常跟我說,農村和城市應該像中國的太極,要均衡、平衡發展。

作者和伊莎白·柯魯克(左)。伊莎白,加拿大人,1915年出生于中國成都。1939年,伊莎白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獲得心理學碩士學位。1947年,伊莎白與丈夫大衛·柯魯克穿過國民黨的封鎖線,來到晉冀魯豫邊區,在河北武安縣十里店村,完成了《十里店——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和《十里店——中國一個村莊的群眾運動》上下卷。次年,為了給新中國培養外語人才,夫婦倆留在中央外事學校(北京外國語大學前身)任教。2013年,她將在四川農村從事人類學研究的手記整理成《興隆場》一書。伊莎白與丈夫大衛為我國培養了大批外交官和英語工作者。
我跟奶奶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多得讓我無從下筆。103歲的伊莎白,一位世紀老人,她是一本厚厚的歷史書,她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在她100歲時,英國女王親手寫賀卡給她。她看似平凡,每天下樓跟院兒里的中國老太太們一起做八段錦,但卻十足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