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小姐的秘密日記

陳賽

簡·奧斯汀的小說里經常有這樣的主人公：早慧的女孩在嚴厲的家教下沉默順從，卻偷偷寫著一本秘密日記。

波特小姐就有一本秘密日記，從14歲寫到31歲，記錄了一個漫長的青春期。日記用一種極小的字體、加密的文字寫成，以保護她的隱私——即使按當時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波特小姐的家教也是極其嚴格和刻板的。

在她死后20年，一個執著的收藏者耗盡半生的精力破解了這些密碼，我們得以從她的文字中了解這位維多利亞時代的奇女子——她對人生的務實態度、強烈的好奇心以及從日常生活的荒謬中尋找幽默感。

波特小姐的童年沒有悲劇，但她過著一種罕見的孤獨生活。她沒上過學，沒有玩伴，大概也從沒玩過孩子的游戲。大部分時間，她都與弟弟柏川·波特在博爾頓花園2號的二層陰暗的家庭教室里度過。在那里，他們各自養了許多寵物，包括兔子、蝙蝠、刺猬、蜥蜴等。

她的秘密日記里更多的是一個小女孩對周圍世界細致入微的觀察和記錄：動物、花草、藝術展、博物館、她旅行過的地方，以及家庭聚會上關于政治、藝術和社交八卦的討論。

波特小姐是第一位集圖文創作于一身的兒童繪本作家。這本日記里因為沒有繪圖，所以經常被后世的研究者忽略。只有美國繪本作家莫里斯·桑達克對它贊譽有加，認為它是一本上佳的文字素描，“展示了一個藝術家是如何教會自己觀察與創作的”。

熱愛自然科學

維多利亞時代，上至貴族下到平民都對自然科學有一種狂熱，女性尤其被各種昆蟲、貝殼、蕨類植物、化石以及菌類的研究所吸引，參與到它們的命名、分類、搜集和繪畫工作中。

波特小姐就是其中之一。她被真菌吸引，最初是因為它們童話般的神秘氣質，然后是它們豐富的形狀與顏色。事實上，她的繪圖十分精確，多年后，現代真菌學家仍然參考它們來識別真菌。

那年夏天，她畫了60多種真菌。她對真菌的興趣已經超出了單純的審美，進而對它的繁殖機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經過顯微鏡下長久的觀察和描畫，她意識到它們很可能是通過孢子繁殖的。

波特小姐尤其喜歡花園。在她的兔子穿衣說話之前，她就畫了許多兔子在花園里的情景。1891年，她畫過一幅鋼筆素描《兔子的園圃》。她有一種瘋狂的沖動，想要復制一切打動她的眼睛的美麗事物。“為什么不能只是滿足于看看就好呢？我不行，我必須畫下來，無論結果有多糟糕。”

扎根于事實的幻想

波特小姐的秘密日記結束于1897年。那一年，她向倫敦林奈學會（當時英國生物分類學的最高研究機構）遞交了一篇關于真菌繁殖的論文，卻遭到粗暴的拒絕。

科學院的紳士們很可能根本沒讀她的論文就否決了她的理論。那個時代的女性在科學之路上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多年后，波特小姐的理論才被證實是正確的。當青霉素的發現震驚世界時，人們才意識到當年她在這一領域的原創性和領先性。1997年，林奈學會正式發表聲明，為當年在處理波特小姐的論文時的性別歧視道歉。

很快，她放棄了以科學為生的想法，決定為自己的才華找到另外一個用武之地——從1902年的《兔子彼得的故事》到1913年的《小豬布朗德》，這段時間是她繪本創作最為活躍的時期，11年出版了20多本繪本。

與她同時代的兒童繪本作家，如肯尼斯·格雷厄姆（《柳林風聲》的作者）和A.A.米爾恩（《小熊維尼》的作者），他們也喜歡在日常人類生活語境中的動物寓言。波特小姐的特別之處在于，作為自然學者的訓練，使她的幻想深深地扎根于事實——她以一種科學的精確度描繪故事里的動物、植物、花園和樹林。

波特小姐喜歡給動物“穿”上有趣的衣服：給在田里干活的兔子穿上木底鞋，給洗衣服的刺猬戴白帽子、穿條紋襯裙和大圍裙，給狡猾的狐貍穿上綠色的燕尾服……有時，她還會讓她的動物們互通郵件。

但是，波特小姐對待動物絕不多愁善感。如果她的小寵物不幸死了，她不會哭哭啼啼地埋葬它，而是立刻拿來做實驗。她是杰出的解剖者。

她小時候保存的素描作品里有死掉的畫眉鳥、蜘蛛的解剖圖、昆蟲的翅膀、甲蟲的腿毛。她和弟弟曾經煮了一只死狐貍，就為了得到它的骨骼。

她筆下的每一個動物必須都是真實而精確的——不僅在個性和行為上真實，連解剖學上的構造都是完全精確的。有一次，為了解決和編輯在綱雪先生衣服顏色上的意見分歧，她帶了一個罐子去找對方，里面放著一只活的青蛙。

在她的秘密日記里，她曾經這樣寫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常識不能比多愁善感更激發對美的更健康的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