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古畫里的春天
——唐人的春游踏青

撰文/李紅雨

早春，寒盡始覺暖意生，換一身薄衣。堤柳破金縷，山下桃杏放，幾點微雨滋潤了大地，泡一杯熱氣氤氳的清茶，于窗下展幾卷畫冊，滿懷期待，穿越時空，尋找那一抹古畫里的春天。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每當春意萌發，春光四溢之際，唐都長安重要的郊游之地，便是“彩幄翠幬，匝于堤岸；鮮車健馬，比肩擊轂”。被春風撩動的長安士女們，紛紜而出，“萬花明曲水，車馬動秦川”。

春游之盛，傾動京城。

唐代長安，每至東風送暖、萬物復蘇、楊柳拂翠、鶯飛草長之際，憋屈了一冬的士女們此時就會春懷滿襟，按捺不住地向往戶外誘人春陽下的無邊春色了。

唐朝建立后，國勢日昌，社會欣欣向榮，攜春而戶外踏青，更成為唐人娛樂生活中的慣常之舉。自初唐伊始，此風漸熾，至開元、天寶年間，愈為郁郁紛紛，其喧闐的景況，為盛唐的社會平添了無限風光。

唐 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

三月踏春

唐人的春日出游，主要圍繞在三月三日上巳日、寒食、清明等節令之時進行。對于官員們的節假日游樂，唐皇所持的態度乃是大加鼓勵。唐玄宗在《賜百官錢令逐勝宴集敕》中詔令百官：“春末以來，每至暇日……賜錢造食，任逐游賞。”上巳、寒食、清明等節，都是唐代的公休假日，官吏們可以放松消遣，自尋其樂。游玩原本就是一件賞心樂事，加上又有君王的嘉許，于是春假之時，長安城中，上至王公顯達、名門姝麗，下至庶民百姓、尋常人家，便在春風搖蕩中，紛紛涌出城外，尋幽覽勝。 一時間“香車繡轂，羅綺生風，寶蓋雕鞍，珠璣耀日”。長安城近旁的一些風光秀逸的游賞之地，車馬交錯，人流如云。顧非熊詩云：“明時帝里遇清明，還逐游人出禁城。九陌芳菲鶯自囀，萬家車馬雨初晴。” （《長安清明言懷》），乃是當時情景的真實寫照。

在常去的游覽地中，風光清麗的樂游原、曲江池是帝京長安人最為心儀的地方。

在李白、杜牧、李商隱等人的詩詞中，唐人的樂游原一直為后人所熟知。樂游原位于長安城南， 毗鄰曲江池，地勢高拔，“四望寬敞”，是登臨覽勝、眺望春色的絕佳之處。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曾在樂游原上建造亭閣園囿，使其益發幽麗宜人。每至佳節，“士女游戲就此”，每每游人如織，“幄幕云布，車馬填塞，綺羅耀日，馨香滿路”，滿目歡歌笑語。

五代 趙喦《八達游春圖》

明 仇英《行樂圖》

至于曲江池，更是長安聲名卓著的游觀勝地。在綠茵遍野，春光旖旎的佳節，這些近郊景區頓時一派喧擁紛縟。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杜甫的這首《麗人行》詩，至今膾炙人口，詩中描繪的即是炙手可熱的楊貴妃姊妹于三月三日上巳節，來到曲江之畔游玩的情景。這些鮮衣華服皇家貴婦，儀態萬方，前呼后擁，御廚珍肴隨行而供：“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雖然只是一次短足踏青，但是豪侈奢靡的排場，無人可及。

楊貴妃族兄楊國忠的門下，憑恃著楊氏的邀寵，在踏春游賞時節，亦是百般招搖，吹氣拉風。這些人“每春游之際，以大車結彩帛為樓，載女樂數十人，自私第聲樂前引，出游園苑中”，一路鬧鬧嚷嚷，喧呼過市。有這些人為楷模，一時間“長安豪民、貴族皆效之”。 于是乎，“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

凡是出游之家，都是要開心尋樂的，因而常常有些極有創意的妙舉。如有的游家，用脂粉做成紅色的餅狀，在“竿上成雙挑掛”， 并雜綴些彩帶，充作車馬的儀仗，頗有點王公豪門擺駕出行的模樣，盡管是簡易版的，也博取路人開顏一笑。

各色游人中，十分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意氣滿滿、倜儻風流的貴家公子哥們。“長安俠少，每至春時，結朋聯黨，各置矮馬”， 他們跨著名貴的矮馬，鞍韉華麗，結伴而出，并攜帶佳釀酒器，遇有美景佳境，便駐足隨興流連，“駐馬而飲”， 在春日的時光里，揮灑著瀟灑不羈的優越感。

有些人家出游，一應裝備很是周全，不但帶有供游宴用的帳篷，而且“隨行載以油幕”，遇到落雨，便用油幕遮擋起來，即使逢遇雨天，也不至于一派狼狽，兀自得以“盡歡而歸”。

佚名 《斗草圖》

郊游中的青春女子，則是明麗春光中的別樣色彩。紅顏們鮮妍的衣裝，為春野涂抹了別一番情愫。一些出游的女子，逢遇嬌艷可人的名花異卉，便會在芳草地上就地鋪設酒肴，“以紅裙遞相插掛，以為宴幄”。即解下腰間的彩裙，圍掛在四周樹間作為屏障，形成一個私密的小天地，嬌聲笑語，蕩漾其間。這無疑給大好春色又添加了新的妝點，并帶給游人頗多的誘惑和不盡的遐想。

最為放浪不拘、頭腳顛倒的，是那些新科及第的進士們。這些寒窗下苦讀的學子們，金榜一開，苦盡甘來，恰逢此時，無不揚眉吐氣，暢快滿懷。往往置備一個大袋子，將軟屏風、酒器、錢絹等物一股腦地裝進去，帶著轉悠，遇景則留，“逢花即飲”。更有一些長安的及第進士，尤其“不拘禮節，旁若無人”，春游之時，“選妖妓三五人”，乘著小牛車，晃晃悠悠來到名園佳妙處，“藉草裸形，去其巾帽，叫笑喧呼，自謂之‘顛飲’”。這些學子們此時此際，有美景入目，春風入懷，紅粉相伴，嬌娥助飲，其功名在望，前程似錦，癲狂得讓人心生羨慕，庶幾不負“人生得意須盡歡”的豪興和快意。

白居易是一個練達之人，深知生活的樂趣，曾直言宣稱：“逢春不游樂， 但恐是癡人。” （《春游》）在他的眼里，如果面對大好春光，還視而不見，蜷縮在家里作窩中之鳥，便可直接歸入癡呆半傻之流。至于詩人孟郊，則不失時序，其逢遇春假則恨不能攬盡春色，閱遍眾芳：“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沒腳走芳埃。”熊孺登也是此中同調，擁春則飲：“三月踏青能幾日？百回添酒莫辭頻。看君倒臥楊花里，始覺春光為醉人。”（《春郊醉中贈章八元》）文人們此間持杯而醉入春叢，正是應季應節的時尚行為。

賞花斗草

在融融春色中，探尋奇花異卉，也是人們此間興致大張的事。大唐的風雅天子唐玄宗便是此季賞花護嬌的第一等角色。當皇家御苑千葉桃花迎春初綻時，他即與楊貴妃“逐宴于樹下”，品賞春紅，還親手折花一枝，為愛妃插戴，言稱：“此個花尤能助嬌態也。”名花傾國兩相歡，人面桃花相映紅。作為個人傾向來說，愛美人勝過愛江山，或許并不算錯，只不過此種愛好帝王不宜罷了。

明 仇英《郊外游春圖》（局部）

京師更有些雅放的官員，春來之時，風聞長安近郊的慈恩寺有花中極品，興沖沖慕名相邀前去尋芳。為了一睹深藏寺院的絕世之物，向院主百般懇求，“經宿不去”。最終心誠福至，被引去觀看，只見得一株殷紅殊艷的牡丹翩然而立，亭亭向日，“婆娑幾及千朵，初旭才照，露華半晞，濃姿半開，炫耀心目”， 如此珍奇，一干人頓時眼界大開，“驚賞留戀，及暮而去”。追尋美麗的情趣和意志，只要百折不撓，便會終有所獲。

每至春季，女子們也風行斗花草的游戲。斗花草亦稱斗百草，是專屬于釵環之輩的樂子。此時女性們會各盡所能，“戴插以奇花，多者為勝”。富室的女子們往往會不惜重金，購置名花種植在庭苑，“以備春時之斗也”。 斗花草雖然是取樂游娛，但也會為此賭注錢物。“為賭金錢爭百草，急行遺卻玉瓏璁。”這首宮詞詩句即是描寫一位宮女，急著去參加斗百草賭錢的游戲，一路疾行，匆匆之間將玉佩也遺失了。劉禹錫還曾這樣戲稱：“若共吳王斗百草，不如應是欠西施。”這是說如果與吳王夫差去比斗百草，那么所下的賭注則應是美人西施。這種千古豪賭，斗百草之流只能停留在向往之中了。

外出踏青游賞的不少人家，會摘剪百花，扎成獅子的形狀，當作饋贈他人的應季禮物。饋送時，系上蜀錦流蘇編成的牽繩，歌吟“春光且莫去，留與醉人看”之類的謠曲，以此作為賞春的樂趣。由于春游之際，奇葩異卉大受歡迎，便有些古靈精怪的壞小子，出錢雇人到富室大戶的園圃中偷采花朵，然后拿到游人駢集的 “綺羅叢中”去賣，“士女爭買，拋擲金錢”， 于是大把的錢財，輕松收入囊中，這等渾水買賣，做得無比開心愜意。

人們春季游樂對名花異卉的旺盛需求，還強勁拉動了種花的營生。終南山和廬山都出產上品李花，都城之中的“貴侯富民，以千金買種”，為求得心儀的花品種籽，不惜揮金拋銀。由于春季節令期間對花卉的巨量消費，有的花農花商因此而大發其財，“終廬有致富者”。

新春來臨，栽花、買花、賞花、斗花、簪花、贈花等是當時的人們風行的俗尚。大自然賜予的花朵的美麗，在色彩未豐的古往日常生活中，一直讓人們愛之不舍。“咸陽親戚長安里，無限將金買花子。”劉言史的《買花謠》，風俗畫般地吟詠了長安人散金買取花籽的情形，彼時的時令習俗，至濃至郁。白居易的《買花》詩中云：“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亦深切詠嘆了春季里人們對買花趨之若鶩的風習。

外阜的春游

“長安春時，盛于遊賞”，但逢春而大肆游賞的，并非只是長安的人們，許多外地的踏青之舉，也都色彩紛羅，如畫如歌。杜甫《清明》詩中描繪：“著處繁花矜是日，長沙千人萬人出。”潭州（長沙）的清明踏青，其熙攘的盛況直追長安城。孟浩然這樣歌詠襄陽的此中情景：“大堤行樂處，車馬相馳突。歲歲春草生，踏青二三月。” （《大堤行寄萬七》）。有一次白居易參加洛水之濱的上巳節春游，“鬧翻揚子渡，蹋破魏王堤”（《三月三日祓禊洛濱》），踴躍的人群鼎沸異常。劉禹錫在《竹枝詞九首》其五中，吟詠了夔州鄉間的踏青活動：“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踏青中的女性，往往生出別樣情采。元稹在遙遠的蜀鄉，逢寒食節則傾家而出：“今年寒食好風流，此日一家同出游。”（《寒食日》）借此以助人倫之樂。吳融的詩這樣抒寫漓江之畔的上巳節：“十里在香塵撲馬飛，碧蓮峰下踏青時。云鬟照水和花重，羅袖抬風惹絮遲。”（《上巳日花下閑步》）女性的姿容，令南國的踏青多了一分柔婉。

明 仇英《人物圖》（路上賣花翁）

“身被春光引，經時更不歸。”唐代的歲時節令活動，極大淡化了其原初而有的祈祝神佑的色澤，溢滿了人間生命的享樂和歡情，人的內心的自然企望坦然綻放，弛縱著對生命愉悅的追求。這一景象，是唐代民俗節日發展中的顯著嬗變。

“一瓶春酒色，數頃野花香。”既然人間春野的秀色如此妍妙多端，生活態度放達的唐人為什么要辜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