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偉杰,閩南人,復旦大學博士后。旅澳大利亞詩人、作家、評論家、書法家、文學博士,《語言與文化研究》主編,澳洲國際華文出版社社長兼總編,中外散文詩學會副主席。曾獲第十三屆“冰心獎”理論貢獻獎、中國詩人25周年優秀詩評家獎、中國當代詩歌批評獎等獎項。出版有《神圣的悲歌》《夢里夢外》《從家園來到家園去》《文心與詩學》《流動的邊緣》等近20部。
一
這個字,或者說這個詞,極為神秘極富傳奇極具魅力,甚至隱顯某種宗教氣味。每個人都有權利享有這個字。因為這個字,令人輾轉反側,常常夜不能寐。
領會。把握。想吃透這個字的內涵,難度尤大,甚至要窮盡一生的精力。于是,學著反復書寫。好像被某種磁力牽引,帶著一種美的愿望結構布局,企冀漸入勝境。就這樣,以手指代筆,以心壁為硯,以體內的清澈研墨,甚或飽蘸骨血的溫度,鋪開大地赤裸的遼闊為紙,投入巨大情感體驗盡情揮寫。
多想在經意或不經意間寫好這個字,多想用盡積蓄的才氣和力氣把這個字寫成極致。但始終未能盡如人意,有時適得其反,甚至徒勞無功。得與失、希望與絕望,常常在時間的鍋碗瓢盆里搖晃……
二
肉身在火焰上持續蒸發。生命中難以承受之輕,有突如其來的靈光洞穿而過。或如醍醐灌頂,淋濕體內自由飛翔的雙翼。騰挪跌宕。禪定下來。學會安然平靜,學會調動多元的書寫方式。
選擇用楷體波磔運筆,固然瘦硬剛健,神氣充腴,方正莊重,只感覺缺乏一縷浪漫氣息;選擇用篆體點線勾勒,如煌煌金文,具金石味道,但現代人大多讀不懂,唯有孤芳自賞;選擇用行書筆法,似有“二王”風骨,露出欣然微笑,確實圓潤有余,卻流于媚俗;選擇用隸書狀寫,可謂風神可餐,流光泛彩,仿佛整齊排列的豎琴,等候春風協奏;選擇用草意而為,若筆走龍蛇,天馬行空,似在向塵世表達心性的自由灑脫,但常常獨往獨來。
三
讀這個字時,像捧讀著一顆心;寫這個字時,像默寫一部《心經》。
寫成簡體字,分明是草率的,因為看不到藏在內里的心魂;寫成繁體字,心確是在了,但要達到形神兼備,談何容易?一切源自于心。心,可以容納一切。心在,一切自然在。當心在高處,可能是另一種深淵。高不可攀又深不可測。天啟神示。只有圣水沐浴過的手,才能把人間的至愛寫上天堂。世間有情。
置身其中,人心是一幅斑駁陸離的抽象畫。為愛涅槃。大愛無垠。
一棵青蔥的樹,從一個半球移植到另一半球。根須蔓延在不同的土壤,枝丫伸展在不同的天空。
它將疏影橫鈄在光的縫隙中,任身后陌生的風雨,抖落滿身的迷茫和浮塵,與時間構成交叉和融合。然后,承受著另一種陽光、露水或月光,像進行一次革命性的莊嚴洗禮。
一棵移植的樹,生長的過程就是一種生活。它有時孤單,有時芳菲;或靜,或動。它迎風飛舞的枝蔓,在彼岸悄悄地散發著體溫。
當回憶在空中馳閃而過,上空開闊一片蔚藍的情愫,仿佛綿延成一條曲折迷離的岸。
當海風撩響天邊的云彩,我分明看見,那是樹影隨風飄舞的裙裾,或如一面經幡,掀動滿天霓霞。哪怕蒼天寂寥,星月暗淡,它也不愿讓自己沉沒于虛無。
一棵移植的樹,以沉靜的姿態立于岸上,自然、從容,滿懷渴望,近乎決絕?;蚯逦螂鼥V,儼若一道風景。不愿蕭瑟,不僅守望,只為自由地生長和呼吸。
它用深情的目光,迎迓每一個黃昏或黎明。驅使我張開的雙眼,如兩盞燃醒的探照燈,試圖探悉它生命的海拔。
然而,它始終默然無語,影影綽綽,仿佛是氤氳的一團夢。
在遙遠的彼岸,它張開著樹蔭,像柔情慢板,隨日升伴日落,緩緩地滑入夜幕之中。有時飄舞著幾片落葉,如一串梵音,與時光的拔節聲遙相呼應,把季節打造成一幅凄美的畫圖。
一棵樹的移位,迷亂我多年漲滿期待的目光,多么像一支縹緲的歌,讓寂寞的枝葉次第翩飛靈性的翅膀,讓漂泊的孤魂托起憂傷在云夢中涅槃。
傾聽這棵樹的回聲,存一份情結;遙想這棵樹的圖影,似一種傳說。當一場暴風雨意外襲來,我雙手合十,心中只燃一炷香,默默為之禱祝。
此刻,窗外春雨綿綿。儼若一場曖昧,淅淅瀝瀝。往事漸漸從心底浮泛,依稀模糊,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背影晃來晃去。驟然想起,一棵樹正獨守寂寞,任流散的時光一次次把生命提升,抑或煎熬。
一棵生命樹,從一個空間移居到另一個空間。樹影像它的名字,令我充滿綠色的幻想。
循著它的影像,我看到,在異鄉,它始終抱緊雙肩,抵御風雨寒流的侵蝕;在彼岸,它呈現出最美的青蔥,用綠意把蒼涼覆蓋。
它依然孤獨地生長著,恣意伸展著生命的枝條。縱有心事千千結,唯有無奈地把一棵樹心分成兩半,一半在搖曳中指向它的原生點,一半在風塵中伸向未知的愿景。當它在另一片新土扎下根來,承受著日復一日的磨損,它能否重回生命的原鄉?
在新的時空自由呼吸和伸展,是一種美的感覺,也是一種美的疼痛。許多東西一旦領略之后,隨之又在幻影里漸漸消逝。
一棵移植的樹,一個漂移的生命體。從開始尋找新的生長點直到最后枯萎寂然,漫長而又短暫,注滿命定的淵藪。
而我,在一棵樹的移植中,體味到生命的青翠與苦澀,美麗與滄桑,神圣與孤寂。
時間的嗒嗒蹄聲不息奔跑,在我們來去匆匆的路上漸行漸遠。我們無從抵御,或者回避。但流動的時間,是有彈性的。一旦我們自如地攥緊它的韁繩,會變得富有節律,舒緩而順暢。
我們是騎馬的主人。向東或向西,朝南或朝北,方向掌握在我們的手中。在現實鋪開的路上,穿行在時空交織的坐標軸上,我們起碼擁有三種指向——往前回溯,伸延到那些看不見的前塵往事;往后前瞻,行進在尚未定型的未來圖景中;在前與后的夾縫間,呈現出此在的,或屬于今天的秩序。然后守望、等待、輪回,通往永生的道路。我們只是過客,不是歸人。路途盡管如此遙遠。
我不止一次地臆想,應如何表達對時間的體味。當我已漸漸習慣于平靜淡然的生活,一個又一個的季節拋到身后,并在內心激揚起風暴。
無法停住的步伐,讓我傾心于藝術中的時光。凝望大地的滄桑,仰觀蒼穹的遼闊;注視無邊的寂寞,星河沉降的聲音。
鋪開稿紙,時間便在藝術中、在文字中逶迤行走。這種方式,可以驅使我們進入更為古老而悠久的地帶,或者,旋舞在曠古洪荒里與風解語,與神靈對話。
面對線性的,抑或立體的時間,也許我尚未理解蹄聲的向度,更無法深刻解讀其內涵。然而,無論置身于何時何地,我只想——用一首珍重的詩歌留住激情,就像穿過大地的嗒嗒蹄聲,去連接現實與夢想構筑的另一個世界。
以一種詩意的姿態諦聽,心靈之路上嗒嗒的馬蹄跨越欄柵的回聲。持久而恒遠。不愿停息。讓我突然像一條彈簧,迅捷從地上彈躍而起。
屏住氣息,傾聽、回眸。仿佛看到破碎的歷史鏡像,連同幽遠的夢境,如同打開的幻燈片,隨時變化,化身萬千。恍然頓悟:時間原來并不比空氣重。有時像陣風拂過,有時石頭般頑固。
蹄聲在延續中隱約傳來,自然而然。那是屬于永恒的流動,經歷,或者存在。
一只鷺鳥凌空飛過,慢慢地變成一個點,然后消失在都市延伸的視野里。
兩只比翼雙飛的鷺鳥亦然。
隨之,一群人字形排行的雁陣從頭頂掠過,慢慢地也變成一個點,然后消失在視野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然而,天空依舊是天空。
午后陽光滑翔的線條漸次凸顯,遠處的樓群和山峰變得若隱若現。
坐在湖畔的木椅上,讀著一面靜得出奇的湖水,以為水是靜臥的。其實,水一直在流動,只是肉眼不易察覺而已。
當一縷風倏然吹拂而至,從湖面泛起的皺紋里,感受到水的綿延,正如思緒在漫游……
從有到無的消失,從靜到動的蜿蜒,方知天地自然的變化無常,有其自身運行的方式?;蛟S,這就是哲學上所謂的“規律”。
一個人端坐在春天的湖畔,張開的感覺似乎能觸摸到一切,又似乎什么也觸摸不著。思想的流程忽左忽右,時上時下,閃閃爍爍。
猛然抬眼,對面稀疏的綠樹林間,一陣嘰嘰喳喳的鳥語,伴著縷縷花草的異香依稀傳來。
我仿佛從夢中驚醒,起身伸了伸懶腰,繞著湖畔兜起風來。然后,沿著心靈的指向,信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七月流火,一陣強臺風突如其來,橫加肆虐。隨之鋪天蓋地掀起一場暴風雨。這是東南濱海地帶最丑、最殘忍的風景。類似一場罕見的身體暴力,給大地帶來一種破壞性的傷痛。自然的氣力,非人力可以比擬。一切似乎都無可阻擋,唯有順其自然。
心憂、煩悶,躲進小樓,任憑風雨,只是呼吸都快窒息了。窗外,風在吼叫,雨在狂舞。
一種凄厲的怪聲,如同一群發瘋的海獅,從海面上飛竄而至,沒頭沒尾的。直搗山川,撞進市區。路旁的樹木被吹彎了,落葉殘枝浩蕩。大地呈現一片無序紛亂狀。平日街道上擁擠的人潮,忽然消失在視線之外。馬路上冷冷清清,只見三三兩兩的車輛,在風雨中驚慌直馳?;蛟S,車主們正在尋找開往回家的途中……
風雨猛烈,地動天搖。一如季節扯天扯地時,發出崩裂之聲,令人戰栗?;乇?,有時是最佳的選擇;退讓,或許是一種明智的策略。我看見,這狂暴吹打的風雨,分明是一頭肆意亂舞的惡魔,故意跟我們搗蛋,并且向不會躲閃的事物或會躲閃的人們砸去。
然而,瘋狂只可逞能一時,就像一天很快會過去。不是嗎?這作孽的風雨很快就會結束。我知道,更多的人喜歡怡然安詳地生活,哪怕在陽光下漂泊,哪怕紅塵滾滾,滿身疲憊。有日子總會有風雨。無論狂風驟雨,還是和風細雨,重要的是學會安然地面對或迎接。
我的靈肉沾滿塵埃,但我一如既往,照樣動情地愛著這個世界,照樣平靜地放牧每一寸時光。
喜歡那個隔著鬧市的江濱公園,依傍一條日夜奔流的江水。清晨來臨,身披晨曦露水的珠光寶氣;入夜時分,沐浴星光月色的似水柔情。在這里,天天看你跑步、做操、蕩秋千、跳舞、唱歌……
一遍遍,讓身體和心靈一起飛揚,感受日子的真實,健康,充盈,多想在你幸福的笑容里,鋪設一條干凈的長椅,供你休憩,抑或變成一首你最愛聽的歌,與你一起吟唱——《我只在乎你》。
目光與目光交匯,再為你綻放一樹特別的綠吧,讓你感覺活著真好,活著是一個溫暖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