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韻散文三題

王韻，女，山東萊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紅豆》《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美文》《天涯》等雜志。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人民文學》美麗中國征文獎等省級以上文學獎項多次，多篇作品被轉載或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和年度精選。出版有散文集《塵埃里的花》《低飛的詩意》。

綻放如菊

周日下午，和先生送女兒返校。時令已是深冬，朔風凜冽，寒意蝕骨。路上的行人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口罩和帽子，全副武裝地匆忙穿行著。車西行至十字路口，紅燈亮起。等待的過程，很自然地，我又開始四面環顧。似乎每一天，每一處，都隱藏著數不清的風景。

果然，馬路北側的一對老婦人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個穿深綠棉衣的老太太正拉著一個穿暗紅衣服的老太太的手，似乎在絮絮地囑咐著什么。兩位老太太應該都是70多歲的年紀，干瘦矮小的身體，核桃般溝壑縱橫的面孔，灰白的頭發，包裹得如一個嚴嚴實實的粽子。暗紅衣服的老太太拉扯了一會，終于擺脫深綠棉服的老人，踏上斑馬線，向南邊走去，步子緩慢，但是很沉著，穩穩地沒有回頭，一步一步穿越十字路口。天很冷，北風吹著老人灰白的頭發，矮矮的棗核一般的身體，佝僂著，讓人擔心一陣大風吹來，會把老人刮起。終于走到路南側的人行道上。路北，深綠棉服的老人一直站在那里，兩只眼睛盯著前面那件矮小的、步履蹣跚的紅衣，眼神專注、緊張，仿佛眼前的世界只有那片暗紅。老人一動不動，眼神時而焦急、時而輕松，隨著那個暗紅身影的動作，無意識地變換著表情。老人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那片暗紅，不會意識到，有一個人，正同樣緊張而又好奇地注意著，她眼中的那片暗紅，和全神貫注的她。

天很冷，風很大，穿過斑馬線的老太太，默契地回首，仰起菊花般的笑臉，揮舞著勝利的手勢，對著馬路對面的老太太大聲喊著什么。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呼嘯的風伴著汽車的鳴笛，根本聽不到聲音，但是她一定相信，馬路對面的綠衣老太太能聽得到，就像此前她一直沒有回頭，但是一定能感覺到對面老太太那雙關注的眼睛一樣。

看到暗紅老太太終于安全地穿過了馬路，綠衣老太太也揮起了手，手臂在寒風中如一截干枯的樹枝，那笑容也如菊花般，層層疊疊，在嚴寒中綻放。兩位老人各自站在馬路的一側，互相揮著手，大聲地喊著什么，眼神明亮，開心，如一對單純可愛的孩子，似乎在放學時向對方揮手道別。然后暗紅衣服的老太太轉過身，步子輕捷了很多，悠閑地甩著手，繼續向前方走去。路北側的綠衣老太太又盯了一會，似乎突然意識到了寒冷，肩膀縮了起來，搓著兩只手，緩緩轉身離去。

綠燈亮了，車啟動了。我對女兒描述著剛才看到的一幕，心里涌起了陣陣暖意。女兒說：“媽媽你觀察得好仔細，想必他們是一對老閨蜜吧。”是的，他們一定是一對要好的朋友，也許從女孩時，兩個人就在一起，一直相互攙扶著，磕磕絆絆走到這蒼老的暮年。但可以分明地體會到，她們的眼睛里，沒有人性的狡黠與世故，卻有一種返璞歸真的率性和天真。那位暗紅衣服的老太太，一定是穿過了人流如織的馬路，去看望對面的密友，或許在那里開心地聊了一天，談論她們的丈夫、兒女，甚至會回憶起年輕時一段甜蜜的記憶，甚而露流出少女般的嬌羞。吃過午飯，綠衣老太太不放心，執意要送老姐妹穿過馬路。暗紅老太擺脫了她拉扯的手，安慰說不用送她自己能走。為了讓朋友放心，老人過馬路時故意走得鎮靜而從容，甚至不肯回頭去看老朋友一眼。因為她知道，有一雙溫暖的眼睛，會一直陪伴著她前行。

人生苦短，云卷云舒，看似相同的每一天，都在不經意間發生著不一樣的故事。若在風燭殘年，尚能記起有一抹亮色閃耀;寒冷的冬天，還能感受到明媚的陽光在遠處期待，那人生還有什么悲苦讓你畏懼不前？只需一個輕輕的、溫暖的眼神，那便是無比美麗的容顏。

炊煙里的童年

已近春節，年味漸濃。大街小巷，到處是拎著大包小包的行人，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各個商家的停車場早已停放得滿滿的。看到這番景象，不由想起童年過年時的情景。

我的老家在鄉下一個偏僻的村莊。小時候，父母上班，每到寒暑假，父母就把我送回奶奶家住。

鄉村臘月的早晨，蒸騰的霧氣鋪天蓋地，炊煙裊裊，將寧靜的院落包裹得嚴嚴實實;沉浸在臘月早晨朦朧之中的雄雞，拍打著美麗的金邊翅膀，站在稻垛壘高的籬墻上引頸高歌;慵懶的小狗躲在草堆里，偶爾傳出幾聲寂寥的叫聲;黃白花紋的大貓鉆在灶臺里呼呼地酣睡;灶房內小腳的奶奶早早起床生火做飯，灶膛內炭火燒得通紅，將奶奶瘦小的身影映照在土墻上。

鄉村的女人從來不睡懶覺，尤其在臘月，她們起得更早。就在奶奶忙碌做早飯的間隙，爺爺起床了，照例要先悠悠地點一支旱煙，煙頭忽明忽暗。待慢慢地吸完，奶奶已經招呼吃飯了。和著奶奶的嘮叨聲，爺爺才慢條斯理踱到飯桌旁泰然落座。

濃霧隱隱散去，和煦的陽光普照大地，將臘月的山村裝點成一幅古樸淡雅的風俗畫。爺爺吃過飯后，穿上奶奶給他找來的出門時穿的衣服，拎著一個帆布袋出門，到鎮上去添置年貨。每年臘月二十四五開始，爺爺都要騎上壯實的大金鹿自行車，不厭其煩數次往返于城鎮與鄉村之間，有時會跑上一整天，買回幾幅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的年畫，還有“歲通盛世家家富、人遇華年個個歡”象征吉祥的大紅春聯。更多的時候，爺爺是到鎮上打散酒，買煙絲、卷煙紙或者買肉。記得有一年，爺爺買了一個豬頭，嘴上愜意地叼著旱煙煙斗，手里拿著燒紅的烙鐵，拔豬頭上的毛，臨時支起的小鍋里熬著松香，彌散開來的奇怪的香味引得我們這一群孩子尖叫著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奶奶則領著剛結婚的俏麗嬸嬸和尚未出閣的巧手姑姑忙著包餃子、包包子、蒸紅棗餑餑、炸面魚——灶膛風箱奏著歡快的樂曲，燃著的柴火噼里啪啦，跳躍的火苗呼呼作響，鍋蓋上蒸騰著一層熱氣，狹小的房屋到處彌漫著溫暖的節日氣息。

臘月山村的黃昏更是迷人，時間仿佛也在一瞬間靜止下來。八十歲的曾祖母和鄰居的老人們圍坐在燒得通紅的火爐旁，閑談中處處洋溢著思念和期盼。落日已近山邊，等待中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村口的暮靄中，漸漸看清了，是在外邊工作的父母、叔叔帶著哥哥姐姐們回來了。家里人歡呼著聚攏起來，哥長弟短地彼此打著招呼，互相打量著是長胖了還是變白了，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高興、一樣的欣喜。我和幾個早回到老家的堂兄表妹們擁上前去，爭搶著父母、叔叔們捎回的的糖果、點心、玩具和過年的新衣，然后一窩蜂散開，腳不點地地跑回家，開始打開新衣，逐一試穿或把玩著新玩具，品味著好吃的點心。對即將到來的大年初一充滿了吃好飯、穿新衣、掙壓歲錢的憧憬。

終于等到了年三十的晚上，吃年夜飯的時候。這天晚上，大人們格外忙碌也格外耐心，因為這天晚上，是不許呵斥小孩子的，而孩子們也早被悄悄囑咐，不許哭鬧，不許亂說話。這個時刻，也是姑姑嬸嬸大顯廚藝的時候。記得那年做年夜飯，剛進門的嬸嬸搶著給灶上廚藝嫻熟的姑姑打下手，卻不時對姑姑做好的菜肴品頭論足，姑姑噘起小嘴，滿臉的不服氣，借故把手中的活推給了嬸嬸。誰知嬸嬸竟不慌不忙，順勢站到了灶旁，煎、炸、炒、蒸、燉——樣樣有條不紊，剩下的幾個菜在全家人驚詫的目光中彌漫著撲鼻的香氣。從那年開始，家里便有了不成文的規矩，年夜飯由姑姑嬸嬸共同擔綱。待到飯菜做好，酒也早已溫好，爺爺、二爺爺，爸爸、叔叔們推杯換盞喝將起來。幾杯老白干下肚，潮紅涌上面頰，話也多了起來，侃年景、聊收成、說工作、講子女，談到開心處，不時發出陣陣爽朗的笑聲。

時光如流水，不經意間悄悄流轉，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童年時那個炊煙繚繞的小山村，卻常常縈繞在思鄉的夢里。

陽臺春色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春天在人們的翹首盼望中，終于姍姍而來。春天，透過陽臺上秀逸明媚的迎春花、綠意盎然的吊蘭和打開窗子時“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以及低頭看到的婀娜艷麗的美女春裝，真切地感受到了濃濃的春色、春意、春情。而最先報到的春之使者，自然是溫暖柔和的春日陽光。每天推開臥室門，陽臺上春天陽光特有的氣息，便會讓人的心充滿了馨香與愜意，飽含了詩意與柔情。

對陽光的執著和熱愛，應該始于三十多年前。那時的我剛剛結婚，沒有趕上單位福利分房的末班車，剛剛成家又沒有能力買商品房，于是寄居在娘家的一套單元樓里。當時哥哥也剛結婚不久，我與丈夫及哥哥嫂子住在一起。房子是二室二廳，向陽的兩間，一間是哥哥嫂子的臥室，一間是客廳。我住在北邊的臥室。直到女兒出生，依然沒有買上房子，依然住在那間沒有陽光的屋子里。也就在那時，原本無憂無慮、不諳世事的我，開始迫切地渴望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白天哥哥嫂子上班了，我抱著孩子穿過客廳去陽臺上曬太陽。太陽暖暖地射在女兒小小的柔嫩的身體上，我的心里卻是徹骨的寒涼和無望。站在陽臺上，抱著襁褓中的女兒，看著對面的陽臺，心中充滿了向往，想象著那個陽臺里面應該有一戶幸福的家庭，有溫柔的女主人，能干的男主人和一個可愛的孩子吧。每當夜色降臨，抱著女兒外出散步，目光總是久久停留在小區里陽臺后依次亮起的燈光，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心里就會特別惆悵。不知何時，那些精致玲瓏的陽臺后會有一個屬于我的家。那時最大的愿望是期待能夠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溫暖的陽臺，能夠讓我嬌弱可愛的女兒天天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過一種安定的日子。一直在幻想一種生活：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有一間不必太大卻安靜的房間讓我寫字，讓我或喜悅或憂傷的情緒在夜里靜靜宣泄，在一張張紙上涂上斑駁的墨色。房子一定要有采光極好寬敞明亮的陽臺，站在那里，抬頭可以看見天際，低頭可以看到人流，有陽光的溫暖，有月色的冷寂。一張桌子，一臺電腦，一對音箱，能夠讓我離我的夢想近些、再近些。能夠給我的女兒一個溫馨的家，一束溫暖的光芒。

為了這個目標，我開始努力打拼。沒有資金，沒有經驗，沒有顯赫的父母，沒有曲里拐彎的關系。從曾經生活在充滿希冀和幻想的象牙塔中，一步踏進了沉浮商海。一無所有，白手起家，憑借的只是一份責任與不甘。直到有一天，終于可以有能力為自己買一套房子。仍然記得，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套房子時，正是一個春天的午后：可以盛放浴缸的寬敞的衛生間，寬闊明亮、十多平方米的陽臺，還有一間能夠安放下我絢麗夢想的書房。站在落地窗前，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溫暖而又柔和，帶著春天特有的暖暖的溫柔的氣息。在窗前站定，沐浴著陽光，感受著春風的微微的氣息，眼前浮現出《泰坦尼克號》中Rose與Jake在輪船甲板上迎風而立衣袂飄飄的情景，恍惚間覺得自己也好像插上了翅膀，想要凌風起舞。聽到內心有一朵花瞬間開放，一個聲音在對我說：就是它了。我知道，只要有溫暖的陽光將我包圍，縱然寒冷的冬天，孤獨一人，我的心也會春意盎然。于是在歷經創業的艱難與奮斗之后，我終于成了這間房子的主人。

而今，一年四季，每天早上，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臥室信步來到陽臺，把所有的窗子打開，呼吸一兩口新鮮空氣，望一眼澄澈的天空，看一看穿梭的人流。即使是寒冷的冬天，只要有燦爛陽光的日子，若你路過，抬頭看到在所有緊閉的陽臺中，掩映著幾扇打開的窗戶，那應該就是我的家了。然后開始一天的忙碌，把床上所有的被褥都搭在陽臺欄桿上，把剛清洗的衣物晾曬起來，充分享受那種令人迷戀的陽光的味道，然后拖地擦窗，洗漱更衣。忙完這一切，看著窗明幾凈的家，望望素顏清爽的自己，再一次來到陽臺，感受那種陽光獨有的溫暖的味道、干凈的氣息和遼闊的視野。此后的時光，端坐在電腦桌，或者陽臺上白色的小茶幾前，品一口釅釅的紅茶，聽干凈的音樂，讀清雅的文，寫溫暖的字，安守一份心靈的寧靜。以書為伴，文字為友，縱一個人的世界，亦不會感到寂寞。心情郁悶煩躁時，站在陽臺極目遠眺，看高高的天空，望遠遠的山巒，瞬時心曠神怡，豁然開朗。間或趴在陽臺的護欄上，看街道上滿目的春色蔥蘢，鼻尖掠過春的氣息，心底油然漫過清新、美好。

春天就這樣，在春光中，在陽臺上，在我的心里，點點滴滴，綿綿密密……

責任編輯 ? ? 謝 ?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