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女,陜西長安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多次入選《中國散文排行榜》《中國精短美文精選》《中國隨筆年度佳作》等。曾獲得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孫犁文學獎、中國徐霞客旅游文學獎等獎項。著有散文集《品嘗時光的味道》《光陰素描》《決不辜負春天》等。
清人張潮說:“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別調。”春天,草長鶯飛,萬物生發,是大自然的本來情懷;到了秋天,風雨瀟瀟,則別具一番風情。
立秋了,太陽的火氣還未消散。但是,到了黃昏,在江邊散步,風中有了涼意。江中泊著一彎新月,淡淡的橘黃色。想起年幼的孩子仰著頭,指著天上的一彎月牙問,媽媽,你看天上的月亮,像眉毛一樣。我說,你長大會學一個成語:新月如眉。
月上柳梢,江風拂面,令人神清氣爽。今年夏季酷暑難耐,四十天不下雨。終于盼到了立秋,秋天立住了腳跟。
秋高氣爽的夜里,翻閱清少納言的《枕草子》,聽見她一個人緩慢地訴說。叮叮咚咚,如水流花落,雨打荷葉。
她說:秋則黃昏。夕陽照耀,近映山際,烏鴉返巢,兩只、三只、四只地飛過,平添感傷。
立秋后,深夜讀書時泡一杯紅茶,玻璃杯里殷紅一片,令人驚艷。紅茶適宜秋天品味,淅淅瀝瀝秋雨綿綿不斷,一杯滾燙的紅茶入口,可慰肝腸,只覺春意滿懷,身體慢慢舒服了。
節氣到處暑,天氣漸漸涼爽了。
處暑,《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言:七月中,處,止也,暑氣至此而止已。
暑氣,止了。秋意漸濃,秋高氣爽的時節來了。
四時節氣其實都在說“止”,也在告訴我們最為樸素的道理。處,止也。夏天熱夠了,秋天就來了。秋天過夠了,冬天就到了。花兒開盡了,就紛紛凋謝了。
幼年時看見美味的食物,總是吃得太多太飽。白發的祖母常對我說:多食滋味少,少食滋味好。天地萬物,原來都是教會你我懂得珍惜和知足。
“止”字,在甲骨文里,原來是一只小鳥合上雙翅停歇在枝頭上。
記得弘一大師有一幅字,只寫:知止。細細品味,有節制之美。知止,不要了,足夠了,他也將人世的名利、財富、繁華、虛榮都不要了,舍棄了。
如今有些人寫作或出書,分外喧囂而熱烈,像炎炎夏日午后的蟬鳴,嘈雜熱鬧,唯恐世人不知曉。
真正的作家,文字仿佛是寫給自己的。寫作不是謀生,而是謀心。那些沉淀在歲月深處的文字,似乎和塵世隔著深深的溝壑,幾十年、幾百年過后再讀它,一地月光,清明如水。文字的暑氣沒有了,那是秋天的一樹樹翠竹,潔凈疏朗,有風骨錚錚。
白露一到,清晨的草地,草葉上都是透亮的露珠,仿佛挑著一顆顆水晶。
白露時節,古語說:鴻雁來,玄鳥歸,群鳥養羞。
大雁南飛,露重枝冷,燕子在白露時節飛回南方。
讀了又讀,覺得“群鳥養羞”最值得回味。“羞”即是食物,鳥兒開始準備過冬的食物。“養羞”,小鳥仿佛年幼的孩子,將美味的食物偷偷藏起來。
水邊,一叢叢蘆葦在風里搖曳,秋涼如水。想起《詩經》中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原來,《詩經》里走來的“蒹葭”就是開著潔白花絮的蘆葦。蘆花搖曳,美麗的伊人悄然遠去,只留下一個優雅縹緲的背影。
《詩經》在江河之上流淌了千年,愛情在歲月之河上流淌了千年。
今年秋天多雨,江水碧潮滿滿。幾只黑白花紋的野鴨在水里嬉戲,一對對白鷺在沙灘上覓食,有的伸著長脖子,望著江水出神。
靜夜里,天朗氣清,月光顯得分外明亮。月之妙在有圓缺,云之妙在不留,秋之妙在氣爽。
深夜,在燈下給友人寫信。紅箋小字,寫在八行箋上:天寒露重,珍重加衣。
秋分者,陰陽相伴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分就是半,這是秋季九十天的中分點。
這些天秋雨綿綿,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
夜里,聽雨打秋窗,在燈下翻齊白石老人的畫,那幅畫名為《凄迷燈火更宜秋》,這是清代詩人趙執信的詩句。畫中一戶小窗,窗里是桌子的一角,桌上一盞油燈,火苗傾斜著,秋風從窗外吹進屋里。窗外飄進來一片紅葉,一葉知秋,這是遠方的親人托秋風捎來的信箋嗎?風雨夜歸人,秋雨瀟瀟的夜里,等待的人久久不能睡去,點著一盞燈火,等他歸來。
白石老人用一盞油燈和一片紅葉,表現秋意彌漫、秋風蕭瑟的景象。畫意和詩情渾然一體,讓人分不清是先有詩,還是先有畫。
銀杏樹的葉子,在秋風里落了一地金黃。撿起幾片夾在書里,葉子成為秋天里優雅靜美的書簽。
讀書,看見張愛玲給胡蘭成的信:“我也不會再愛別人,只能是凋謝了。”愛情是人世最短暫的剎那,煙花一樣璀璨,煙花一樣易逝。
世間長情,唯有草木枯榮,花開花謝,生生不息。
“愛情于天地茫茫而言,實在是小。”傅雷先生說此話時,心情已是過中年。我猜想。
寒露到了,天高云淡,大雁南飛。
清晨在漢江邊跑步,見白露滿地。俗語言:寒露寒露,遍地冷露。
江畔開著一叢叢野菊花,如鄉下穿黃色布衣的小姑娘,在風里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幼年時,我和祖母住在鄉下。也是寒露時節,秋意正濃,祖母會帶著我去山坡上采摘野菊花。祖母說,把野菊花曬在陽光下,等花兒曬干了,裝在枕頭里,可以清火明目。
四五歲的我提著竹籃,跟著祖母蹣跚的腳步。祖母采菊花,我就采菊花。不一會,竹籃里就是一片金黃。祖母累了,坐在山坡上,我也坐在山坡上。我仰頭望著天空,陽光和煦,天上幾朵白云像棉花糖一樣,一群大雁排著隊飛向南方。我在草叢里找到紅豆似的小紅果,看了又看,萬分珍惜藏在衣袋里。有時能摘幾朵蒲公英,蒲公英都白了頭,拔幾枝蒲公英小心翼翼地捏在手上,吹一口,蒲公英的孩子乘著潔白的小傘飛遠了。
我也是蒲公英的孩子,歲月的秋風將我一次次吹遠,望不見粉墻黛瓦的小屋,望不見祖母,望不見童年,望不見故園……
喧鬧的早市里,見一位老人推著一車黃澄澄的橘子叫賣。秋天到,橘子紅了。想起王羲之《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這是王羲之寫給朋友的信箋和便條。短短十二字,灑脫隨性,清雅俊秀,如同我們今天手機里的短信。橘子熟了,送給你一筐嘗嘗。不可多得的,其實不是三百枚橘子,而是古人之間美好的情意。我自《奉橘帖》中讀到了秋意和人情。
今日霜降。不知不覺到了秋天最后一個節氣。大自然安靜肅穆的季節來了。
院中的桂花開了又開,有一種桂花叫遲桂花。仿佛人到中年的愛情,來得有點晚,已經到了人生的秋天,但是,她終于等來了。
想起李漁說:“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樹乃月中之樹,香亦天上之香。”說得真好。多像是愛情的香氣,來自天上之香,也是來自心靈之香。馥郁而濃烈,揮之不去。人從桂花樹下走過,走出很遠,有微風拂過,暗香悄悄縈繞過來,令人沉醉。
那年去蘇州拙政園,見院中有一座玲瓏的小軒,名“聞木樨香軒”,小軒前種著幾株桂花樹。原來“木樨”就是桂花。中秋前后,桂花開了,如有幸來小軒坐坐,清風徐來,丹桂飄香,這里正是賞桂花的好去處。
拙政園里的“留聽閣”極妙,只聽名字,就知道出自李義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滿塘的荷花都謝了,殘荷、枯枝、浮萍、結子的蓮蓬,靜靜聽著秋風秋雨的颯颯之聲。
自天而降者,以霜為妙。
“待霜亭”也是拙政園里一處小亭,名字讓人回味。深秋的霜降時節,獨坐小亭,等一場霜降,秋水長天,志清意遠,大自然寂靜安詳的時刻來了。蘇州園林,映照了中國文化對人間四季的敏感和詩意。
讀畫,見畫家馮杰畫的一棵大紅蘿卜,頂著一頭翠生生的綠葉,取名《紅塵之心》,看了又看,歡喜不已。深秋了,一場秋雨一層涼。晨起,在早市上買了兩根豬排,配著大蘿卜,用慢火在砂鍋里慢慢燉著。午飯時盛一碗,灑上幾粒青翠的小蔥,味美自不言說。一粥一飯,也是俗世紅塵中的踏實與暖意。
霜降前后,路旁的木芙蓉開得嫣然,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拒霜花”,乍暖還寒,拒霜花的名字分外美。她或紅或白,一朵又一朵,令我想起畫家張震先生贈我的帖,幾行紅箋小字,清雅靜美,寫在畫著芙蓉花的花箋上。“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是王維的那首《辛夷塢》。我低著頭看了又看,這是我此生收到最美的花箋。
晨曦里,花園里的草葉都穿了潔白的盔甲,凜冽素潔,等太陽一出來,草葉上白霜都不見了,一片干凈。
秋風蕭瑟秋草黃,草木搖落露為霜。山坡上的草枯黃了,櫸樹的葉子一日日紅了,紅葉飄落,仿佛一葉小舟,駛向秋天深處。一夜秋風,樹木在風里卸掉一樹繁華,只留下清瘦的枝椏伸向明鏡似的碧空。
草叢中的秋蟲悄無聲息,它們蟄伏在泥土中,靜靜聽秋風吹過,等待冬天到來。
靜一分,慧一分,忙一分,憒一分。
人生如四季,急什么,忙什么,慢慢走,欣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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