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東
[摘要]“四大譴責小說”蘊含了豐富的現代國家觀的思想。本文通過對四部小說的文本及現代思想進行分析,研究其中的現代國家觀,以窺見傳統與近代交匯的時期社會思潮的變化。
[關鍵詞]譴責小說;現代;國家觀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8)03-0178-03
魯迅曾將李寶嘉的小說《官場現形記》、吳研人的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劉鶚的小說《老殘游記》、曾樸的小說《孽海花》稱之為“四大譴責小說”。它們的寫作背景在19世紀六十年代至20世紀初約四十年的時間段,所寫人與事皆有現實依據。小說的作者劉鶚、李寶嘉、吳研人、曾樸等是眼界廣闊、意識超前,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和新思想的新型知識分子,所寫小說猛烈抨擊了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封建制度的腐朽,寄托著國家復興的愿望。
李寶嘉《官場現形記》(以下簡稱《官場》)側重對官場生態的全面勾畫,對官吏的丑惡行徑和官制弊端如捐官制進行了無情諷剌,揭示政治體制的黑暗;吳研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以下簡稱《怪現狀》)通過寫主人公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以此抨擊封建制度的衰落及社會與人的沉淪墮落;劉鶚《老殘游記》(以下簡稱《游記》)借以“老殘”游歷經歷描寫政治黑暗、民不聊生,尤其刻畫了清官的精神世界和兇殘手段;曾樸《孽海花》則影射當時的人物原型,用真實的故事揭示封建制度和傳統文化必然走向沒落的結局。
四部小說的切入點雖然不同,但背景都植根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歷史條件下,隨著新型生產關系的出現,在小說中,報紙、合同、馬路、出洋、公司、西式建筑、保險推銷等外來語的描述已司空見慣,所描寫的經濟倫理初顯近代化,西方文化已經滲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來。如《孽海花》中描寫,“如今大家眼光比以前又換一點兒”“俞西塘京卿在家飲食起居都依洋派,公子、小姐出門常穿西裝,在京里應酬場中,倒也沒有聽見人家議論他。”而四部小說對中西制度的差異也都有客觀的認識。在深刻反思和尖銳批封建專制國家制度的同時,又蘊含了新的現代國家觀念。如下:
一、重視國家主權
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國家,除了領土完整,還能在各方面保持主權的完整。四部小說寫作時期也是民眾國家主權意識萌生與發展時期,在四部小說中,國家主權的問題描寫很多,如“辦案的事實實在在是我們自己的主權,那外國人是萬萬不可同他通融。”在《官場》中王伯述談論的近代列強侵華與中國古代“五胡亂華”的區別、沙俄對波蘭的奴化政策,也是這一反映。四部小說描寫了鐵路、礦務、土地等利權大量被外國攫取,政治和法律制度也被肆意踐踏,外國人可以蠻橫干涉中國自己的事務,而晚清官員則對外國人,甚至連中國的基督教民都怕得要命,絲毫不敢據理力爭。在《孽海花》、《游記》描寫里,晚清面臨著被瓜分豆剖的危機,國家主權如何才能被維護,作者進行了深深的思考。
這些小說本身所蘊涵的現代因素也反映了對現代國家觀念的思考,《怪現狀》中就描寫了清政府駐外領事館忽視當地華工的保護。而《孽海花》描寫了中日甲午戰爭,開始真正從理論上思考和認識國家獨立與主權保護,重點議論國家的權利歸屬問題。
二、采用現代政體革新封建專制體制
落后的封建體制嚴重阻礙了中國的發展,社會法治缺失,加上與國際化市場相結合,導致晚清體制僵化、腐朽、低效率。在甲午戰爭戰敗后,清政府的“洋務運動”破產,也就意味著長期被世人肯定的“中體西用”論失去效用,迫使先進士人開始重視西方的制度體制。四部小說看到傳統封建體制無法在近代維持很長時間,透露出迫切改革要求,“中國不是亡了,便是強起來;不強起來,便亡了;斷不會有神沒氣的,就這樣永遠存在那里的。”傳統王朝的“治亂循環”已經在清末失靈。在四部小說中,清朝官員處理國際事務,辦理洋人案子的滑稽行為,既暴露了官場的腐朽,又突出了政治制度的蒼白無力。這個時期近代資產階級國家價值體系、制度體系已經被士人所認識,如《怪現狀》中吳繼之談論起中國可以采取通國編煙戶收稅禁煙的措施。而且四部小說也突破了單純喜好外國器物、忽略制度層面的“中體西用”觀,對近代資產階級國家理論的思考較多。在《怪現狀》、《官場》中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延伸出眾多社會案例,對中國政體的弊端進行了反思,如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么,百姓就怎么”。《游記》對當時政治也進行了象征性圖解,文首把晚清比作航行在海上的破舊大船。船上不同的人則影指封建統治群體和民眾。作者說船過去走“太平洋”當然風平浪靜,寓意過去中國國門緊縮,而突然遇上大風后,船就大亂起來,自然這是比喻中國打開國門后受到劇烈沖擊。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安裝上“最準的”外國船舵,其實就是借鑒外國經驗革新中國。在《孽海花》中,作者通過描寫上海制造局“議價處”的黑暗交易揭示各種不公平的社會機制,腐敗的政治體制最終導致吳繼之等人的破產。《孽海花》中對清廷的外交做了較多描述,通過狀元金雯青出洋,介紹了外國政治基本特點以及近代以來東亞的政治局勢變動,作者對現代政體對于近代中國的重要性做了較多思考,認為西方國家的富強“不盡在這些治兵、制器、惠工、通商”“第一在政體。第二在教育。”“徒然用心那些機器事業的形跡,是不中用的。”在《孽海花》第三十四回戴勝佛、陸皓東等人對民主政治、政體、國情進行討論,“民主政體,是適合國情的政體,我們就該奮勇直前,何必繞著彎兒走遠道呢?”改革政體的迫切躍然紙上。
四部小說對清政府面對危機而無堅定的改革決心而充滿了失望,不過對政體的過渡方式,大都反對暴力革命。《官場》、《怪現狀》皆想通過溫和手段改良政體;《游記》開篇所描述的搖搖欲墜的破船上,作者痛恨那些鼓動造反的人,污蔑他們自己斂錢,讓別人流血,如果依了他們,大船傾覆得更快,其實就是比喻當時的革命派。《游記》還楔入桃花山一段對話,通過寫主人公與隱居山中的玲姑和黃龍子對話,批判了當時的資產階級革命派的暴力運動。
三、提高國民的國家認同感與參與力
“現代國家觀念的建構,其趨勢是在引入現代性的個人觀念、自由觀念的基礎上,催生國家尊重與保障個人自主之權的意識”。這是一個國家得以經久不衰的原因所在。四大譴責小說在闡釋現代國家觀念方面,涉及到國家性質、構成、財產權利歸屬、國民在國家中的地位,尤其對國民與國家的關系著重描寫渲染。小說中充斥著很多“洋人”與“外國人”的稱呼,《怪現狀》寫了許多留學生回到中國不受重用,《官場》中毛維新、陶子堯、傅二棒錘能背下一些過時的條約、外國人的策論就被譽為在行的洋務人才。這些描述都反映了中國人畏懼和抵觸外國的心理狀態,并且缺乏民族自信力和自尊心。在小說中,普通民眾對亡國滅種的危機異常冷漠,部分官員絲毫沒有愛國心,寡廉鮮恥,根本談不上所謂的社會責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封建政權的黑暗高壓和防范,剝奪民眾的國家意識,民眾自然回以冷漠。
在四部小說中,作者們認為國家權利應為民眾服務,民眾對國家才有情感,才能承擔對國家的責任。小說對西方國民鮮明的國家觀念表示了贊嘆,宣傳資產階級天賦人權論,“外國的官專以保商為重,不比中國官場是專門凌虐商人的”“入了外國籍,中國官管他們不著”“外國人只講平等,沒有什么‘大人、‘卑職”“民權大張,國勢蒸蒸日上”。《游記》里特意點到太古燈,作者感慨如此精湛的技藝放到外國,肯定就被國家申請專利了。四部小說也提出學習西方健全的法律體系,《孽海花》中提倡白話,以利于開民智等。
尤其注意的是,四部小說對官僚階層都進行了濃重描寫。八股取士嚴重妨礙了士人的獨立和進取,加上捐官制的盛行,使仕途更加擁擠,導致士人階層劇烈分化,缺乏行政才能。小說中重視對官僚隊伍的改造,希望能對官制改革,一是看到教育是建構現代國家的核心要素,《官場》中作者希望中國能學習外國的做法,讓做官的“從初等小學堂,一層一層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學堂、中學堂、高等學堂。等到到了高等卒業之后,然后再放他們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是官僚專業化培養。針對福建水師敗后的思考,《孽海花》中批判清政府忽視人才的專業化培育,“人才該留心培養,不可任意摧殘,明明是個拾遺補闕的直臣,故意舍其所長,用其所短”。《游記》中作者譏諷偽才史鈞甫靠給河讓地來治河,寫道“天下大事,壞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壞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游記》還揭露了所謂“清官”的種種惡行。玉太尊等以“清”自居,其不辨是非、恣意妄為令人發指。《孽海花》作者與一些人物原型都親身接觸過,原型描寫最為客觀,真實性要更強一些。小說主人公金雯青是清廷駐外大使,雖然他不排斥西方文化,但卻并不理解西方思想的精神實質,沉醉于零碎不成體系的西方事物,缺少明智的選擇和判斷,骨子里仍堅守傳統,他出洋屢屢被騙,帶有舊文人習性不看重國家利益,隨便用國家利益作人情送人。這樣的傳統文人注定要埋沒在時代大潮中。《孽海花》否定了傳統才子佳人的形象,看到了社會結構、生產方式的劇變,暗示了封建社會垂死掙扎而進行改革的失敗。
四、中國的現代改革不能脫離實際國情
四部譴責小說雖描寫了晚晴政治腐敗、文化破壞,但同時也破除了對外國的迷信,開始思考如何正確地認識西方體制。《官場》中描寫了較多的國際外交規則,認為國家政治需要專業化,就能應對外國的肆意干涉。《怪現狀》中制造局總辦只信外國人的技術行,瞧不起自己人,結果船造得出了差錯,最后靠中國人才解決了問題;某制軍從用筷子吃西餐就得出“兼通中外,動合機宜”的考語,讓人貽笑大方。就是“中體西用”也被世人肆意曲解,可見符合現實性的制度革新對于解決中國實際意義重大。
在四部小說中,作者提出不僅要學器物、制度,也要學習其思想價值體系。在《孽海花》中著筆較多,“各國立國,各有原質,如英國的原質是商,德國的原質是工——各依其國的風俗、性情、政策,因而有所注重。”“立憲政體,在他國還可以做,中國則不可。第一要知道國家就是一個完整民族的大團集,依著相同的氣候、人情、風俗、習慣,自然地結合。這個結合的表演,就是國性。從這個國性里才產生出憲法。”“政治進化都有一定程序”。對現實國情與先進制度的關系的把握,著實讓人感慨作者思考的深度。
在四部小說中,《孽海花》有較多的革命傾向,也比較符合近代中國獨立道路,“我國人是生就的固定性,最怕的是變動。只要是變,任什么都要反對的。改造民主,固然要反對;就是主張立憲,一般也要反對。”作者認為革命必然會有犧牲,但“一樣的犧牲,與其做委屈的犧牲,寧可直截了當地做一次徹底的犧牲。”能改造中國,犧牲是值得的。作者正面刻畫了史堅如、夏雅麗等革命人士形象,描寫了他們的革命壯舉,贊揚民主革命。作者頗具世界眼光,結合人類歷史發展規律來論證終結封建帝制的必然性,并準備通過革命來實現,但由于《孽海花》遺憾沒有完結,因此激進的革命傾向到底沒有太多描寫。
結語
晚清向近代化的轉型是遲緩的,缺乏自我創新能力,四大譴責小說雖然闡釋了新的國家觀,但無法突破整個時代的思維僵化,對西方挑戰的本質認識不清,缺少對現實世界的武力批判,在《游記》開頭,《官場》、《怪現狀》結尾,都通過描寫夢醒之后人的覺悟與反思來表達希望,以改變萬馬齊喑的社會。正是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期尷尬的生存狀態,意味著他們的政治抱負只能寄托在文學作品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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