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晨曦 李玉萍
【摘 要】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中充滿了對“坐”的表現,無論是攝影角度的選擇抑或是人物情感與傳統文化的展現都不能脫離“坐”這一元素。小津在《父親在世時》中展現了生活的本來面目,體現了小津對“坐”文化的思考。對《父親在世時》這部影片進行具體分析,進而讀懂“坐”在小津電影中的滋味。
【關鍵詞】小津安二郎;父親在世時;坐文化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02-0066-02
日本著名建筑學家蘆原義信說,撇開地板來論述日本文化恐怕是不大可能的。他引用山折哲雄的一本書名,稱這種文化為“坐文化”。[1]在電影領域對“坐文化”饒有興味的導演非小津莫屬。他經常把故事的對象放置在日本傳統特色的榻榻米上。榻榻米對于小津來講既界定了人物的生活空間,也界定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坐在榻榻米上的人物有了根柢,平穩地留在記憶的影像中,這在1942年小津導演的《父親在世時》影片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父親在世時》延續小津一貫的家庭主題,講述父子二人相依為命平淡生活的故事。小津安二郎認為日本的生活方式一貫是坐著,在本片中父子二人的生活也是如此。由笠智眾飾演的父親崛川與佐野周二飾演的兒子良平吃飯、談話、工作等行為都是通過“坐”這一動作進行展開,《父親在世時》這部影片也在“坐”這一穩定的攝影角度中進行文化與情感的輸出。
一、以“坐”為主的視覺感受
小津安二郎曾經說過:“外國人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日本人是坐著的,這樣的場景外國人總會明白的”。的確如此,小津在攝影角度上充分展現他對“坐”的重視。
小津時常將攝影機放置在離地板數十公分高的位置,保持與角色坐在榻榻米上的平行角度進行拍攝。在《父親在世時》中,學校旅行休息時老師與學生們都坐在榻榻米上做各自的事情,攝影機采用低位仰拍法,將日式房屋內的師生以及天花板都歸入鏡頭中:畫面中前方的學生低頭寫信,斜后方的學生倚著門框吹口琴,最遠處的老師們在下棋。日式房屋獨特的框架將眾多人物錯落有致地安置在同一空間,使得鏡頭充滿縱深感。鏡頭內每個人物的高度都是坐著的高度,這正是小津電影中獨特的攝影角度。這種獨特的低位攝影令觀眾自己如同其中一員,坐在寫信同學的對面觀望著這一切。與之相比,父親崛川與以前教過的學生聚會的一場戲更能體現小津在攝影方面對“坐”的重視。聚會初始,兩位崛川的學生站立在畫面左側,鏡頭只能拍攝出兩人肩部以下部位,后方是一列側對鏡頭坐著的崛川學生們,畫面最遠處則是正對鏡頭坐著與學生喝酒的崛川。攝影機放棄容納所有人的角度選擇低角度拍攝,把中心放在榻榻米上,以房屋的柱子為中軸線分割畫面兩邊,左側站立的兩人顯然不是畫面的重點故未能完整地出現在畫面中,右側以崛川為中心坐著的人物更能引起觀眾的重視,攝影角度選擇與他們的視線水平也使得觀眾以一個“坐著”的視角去觀看。除以上兩個場景外,《父親在世時》中四分之三的場景都建立在榻榻米上,敘事緩慢平淡,小津在保持低角度攝影的同時也在向觀眾傳達一個穩定的、傳統的秩序。
二、“坐”中的傳統滋味
日本人的文化中有強烈的讓步習慣和人前禮儀系統,在小津的電影里也不例外。小津電影中的演員每每都需要接受傳統禮節培訓,以至于在影片中觀眾可以看到一個充滿日本傳統韻味的世界。
日本的“禮”分為兩類:站禮和坐禮。《父親在世時》便通過“坐”這一禮儀行為,體現日本人樸素簡單的生活中所展現出來的傳統的、獨有的滋味。座禮分為多種,“正座”是其中之一,也是日本人最正式的坐姿。正座的姿勢要求膝蓋跪在地板上,臀部放在腳踝上,腿要伸直,把腳踝收在臀部下。《父親在世時》中出現正座的場景次數不多。第一次出現在父親崛川當老師期間,一位學生修學旅行中意外身亡,同學們參加他的葬禮,每位學生都身著黑衣,正座在禮堂中。這個場景采用低角度仰拍,畫面中出現的天花板使得氛圍變得沉重,學生們坐得莊重又整齊,此時是一個哀傷又嚴肅的時刻,按照禮法來講在葬禮這種傳統場合中是要正座的,否則便是失禮。第二次出現正座是在少年良平與小伙伴一起寫作業時,只有同輩在的情況下良平的小伙伴是以一種舒適的盤腿姿勢坐在桌子前。而當良平父親崛川來探望良平時,良平的小伙伴便立馬從盤腿改為正座。影片中崛川見到良平的伙伴時行了“指尖禮”:跪坐于地,雙手垂在膝蓋兩側,指尖著地,身體向前彎傾5°,這種坐禮多用于接受晚輩施禮。第三次出現正座是成年的良平在家中祭拜母親時,他將西裝穿戴整齊以正座的姿勢祭拜母親,動作認真穩重,在一舉一動中都能感受到他對母親的尊重。除此之外,日本禮儀中還規定男人才能盤腿坐,只要是在和式的房間女人只能是跪座。跪座與正座的姿勢相同,區別在腳上。跪姿雙腳要立起,用足尖撐地,臀部壓在足跟上。
在《父親在世時》中跪座也是有跡可循。崛川與以前同事平田偶遇后到平田家喝酒,平田的女兒富美子出現時便是跪座。而后在崛川回家女仆告知他良平回來時,女仆也是跪座。另外,在日本禮儀中日本女性從站姿到正座的過程中會先經過跪座再轉成正座。崛川與以前學生聚會時,女服務員進來送酒便是從站姿轉為跪座再轉成正座。[2]從這些影像中,可以看到小津電影中日本人表現出的傳統禮儀。小津并未將它突出放大給觀眾,而是扎根于生活中,不經意間灌入傳統文化,又還原生活的真實性。
三、“坐”中的情感滋味
在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中,獨特的攝影角度與“坐”中延伸出的傳統文化最終都是以情感為母題,《父親在世時》這部電影也是如此。
影片中小津對情感的挖掘平淡卻細膩,對人的情感與內心有著細致的關懷。自律的父親崛川與自立的兒子良平之間的父子之情波瀾不驚,卻在極其短暫的共同生活中品嘗甘美。因學生擅自劃船而淹死,崛川引咎辭職后將兒子送進學生宿舍,想只身去東京工作。兩人分離之前相聚,青年崛川坐在榻榻米上喝著酒,對面少年良平喝著茶。崛川有著青年的風貌,良平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他期待著暑假一起去河邊釣魚的事情,卻被告知兩人將要分離。與之相似的場景出現在許多年后,父子二人相約鹽原溫泉會面。年老的崛川與青年良平一同喝著酒抽著煙,父子之間談論著各自生活中遇到的事情,而后良平提議自己想要辭職和崛川一起生活。兩個場景二人都是在和式房屋內坐在榻榻米上,父子二人的“坐”既展現空間的靜,又體現出時間的動。隨著時間的推移父子二人的樣貌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但二人的父子之情卻沒有被時間抹去。小津通過細微的對比在沒有任何戲劇性起伏下使觀眾認識人生,了解時間帶來的親情的羈絆。電影中,兒子良平因為周末要與父親約會而拒絕了學生的邀請,父親崛川也因為與兒子相約而改動了與他人相約的時間。兩人對這種父與子幾乎同戀人幽會般的重逢的重視更能展現出父子之間的羈絆。
影片的最后,良平與新婚妻子一起坐上火車帶著父親的骨灰回秋田。良平向妻子講父親與自己的事情,妻子哭了,良平未哭只是將目光投向車窗外。佐藤忠男在《小津安二郎的藝術》里描述過小津安二郎對自己影片的解讀 “不叫劇中人哭泣,卻能表達出悲傷的心情”,[3]就是如此。
日本人通過“坐”使精神得到安寧并進行思考研究。“坐”對小津而言更是一種對人生根柢的追溯與最深沉的思考,他的影片在“坐”中傳遞了人與人之間最真摯的情感,展示了真實的生活,充滿了寵辱不驚、去留無意、恬然自得的小津的滋味。
參考文獻:
[1][日]蘆原義信.街道的美學[M].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6):12.
[2]倪方六.古人怎么“坐”才叫“坐有坐相”[DB/OL].http://www.chinesefolklore.org.cn/web/index.php?NewsID=13149,2014-10-06.
[3][日]佐藤忠男.小津安二郎的藝術[M].中國電影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