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人的步驟

張瀟

1

巨靈與悟空游弋在荒漠中。

烈日灼燒在他們的金屬骨架上，惹得溫度傳感器不停閃爍。超過八十攝氏度的高溫對機器人來說并非太大的阻礙，雖然長時間暴露在這樣的溫度中對身體素材會造成難以修復的損耗，但與他們最迫切的需求相比，這簡直不值一提。

巨靈的雙手雙腳都已經換上了耙型部件，時不時從沙礫的掩埋中撈起一些零件，這些零件大部分都已破碎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但偶爾有些完好無損的部件，他便會珍而重之地將其裝進收納箱中。

他們持續漫游，重復這樣的動作，彼此間一句交流都沒有，直到巨靈撈起一件由特殊材料制造的黑皮箱子。

悟空迅速靠近過來，用他那干澀的電子音問道：“你找到了？”

巨靈的聲音同樣冷靜，“除了logo已經無法辨識之外，這跟那個人類提供給我們的描述完全符合，里面有九成可能存放著不達米亞纖維。”

目的達成，巨靈與悟空雙雙展開背后的機械翼準備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天邊驟然綻放出七彩的顏色。

巨靈與悟空的動作不約而同變得快速起來，他們都知道，風暴要來了。

磁化風暴細密無形，看似只是帶著顏色的風，但每個機器人都切實知道其中蘊藏著恐怖的破壞力。風暴刮過之處，對任何一個機器人來說，都是致命的威脅。那些細小的沙子，經過磁場的磁化，能夠穿過他們鋼鐵鑄成的身體，擊穿最核心的部件，繼而引發大規模電路壞死。

對機器人來說，能否在風暴中存活，幾乎只取決于運氣。這個大區內曾有三萬多個機器人，但隨著時間推移，其中大部分在風暴中變成了鋼鐵疙瘩，至今只剩二百余個，而隨著新一輪風暴的到來，這個數字還將進一步減少。

巨靈已經將推進器開到最大，全力向著遠離風暴的方向飛去，一旦置身風暴之中，他將無從隱匿。

然而這個時候，他察覺到悟空的速度落后于他，而且差距漸漸拉大。

巨靈回身在一秒鐘之內做出了判斷：悟空的推進裝置已經處于超載狀態，強行運轉會有熄火的風險，而一旦身陷風暴區，悟空的生命指示燈恐怕將會永遠熄滅。

悟空雙眼中紅光閃動，似乎在發出求援的信號。巨靈抬手向身后甩出鋼絲索，悟空緊緊抓住。在巨靈的牽引下，很快兩人的速度達到了均衡，飛速撤離了風暴區。

他們是幸運的，但卻不知還有多少同伴來不及逃走，將會葬身于風暴之中。

“悟空，你的推進裝置已經長期超負荷運轉，下一次你從風暴中逃生的概率將會很低。”

“沒有零件，無法替換核心元件。”

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后，他們兩個分別離開了安全區，繼續他們那永無止境的撿垃圾之旅。

風暴如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對這些孤獨的機器人來說，這樣的日子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所幸，他們還有唯一的希望。

2

“恭喜你們找到不達米亞纖維，離成為人類又近了一步。不過，最重要的真空能量管還是沒有找到！我說了多少遍，沒有那個東西做媒介，你是不可能變成人的。”

巨靈站在基地門外，將手中的零件散落一地，對擴音器中傳出的聲音沉默以對。

“看看，看看，又來了。動不動就給我玩沉默，真受不了你們這些鐵疙瘩。”那個聲音牢騷滿腹。

巨靈清楚“鐵疙瘩”不是一個善意的詞語，但他無意反駁，這種壞脾氣是人類特有的情緒化表達，他可以理解，但不必在乎。

正在和巨靈對話的，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一個人類，也是基地的主人。巨靈不知道他的名字，因為據他所說，人類和機器人不一樣，生來就是沒有名字的。等到巨靈成為人類的那一天，他也必須拋棄自己的名字，因為“人類”本身就是最值得驕傲的名字。

巨靈曾經找遍所有殘留的數據庫，尋找與人類相關的資料，但至今他仍然無法確切說出人類究竟是什么。

大概說起來的話，人類是在進化鏈上比機器人更高端的存在，一種極其復雜、精密，由有機體構造而成的智慧生命。與機器人相比，人類的思維回路運行方式完全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有成為人，才是真正認識這個世界的開始——基地里的那個人類如是說。

“我再跟你強調一遍，機器人要想變成人類，需要經歷三個步驟：有機軀體、思維回路刻印和龐大的啟動能量。前兩條算上這次我們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那個量級的能量只有真空能量管才能提供。”

那個聲音一再強調真空能量管的重要性，然而相關知識早就烙印在巨靈的記憶回路中，就算這具身軀毀滅也不會忘記，但巨靈知道人類喜歡嘮叨，所以只是默默聆聽。

他需要進入基地，只有基地里才能不受風暴的侵襲，唯一的問題是這座基地早在建立之初就已經被設定了最高等級的安保措施：只有人類才能踏入其中。為此，巨靈必須成為人類。

“該死，你們什么時候才能進到這里面來？我要悶死了。”

對方的喋喋不休告一段落，巨靈將那些錯誤的形狀一一記下，回答說：“我會繼續尋找真空能量管的。”

“快去吧，快去吧，算我求求你們了，唉……”

人類的嘆息聲透過擴音器長長回蕩在基地外，巨靈知道他正在表達一種名為孤獨的情緒，按照資料所說，孤獨是人類的大敵，人類因為更加精密而能夠體會更細密與混沌的變化，卻也因此憑空多出弱點。機器人雖然是仿照人類的模樣制造出來的，但在真正成為人類之前，巨靈永遠無法體會這種感受。

3

“轟——”

伴隨著一聲爆響，巨靈翻滾著躲進了地下室。機關爆炸帶來的沖擊波讓他的右臂上多了幾道清晰可見的傷痕，他上下活動幾下手臂，確認手臂依然能夠承擔足夠的負重，不會在本次任務中給自己帶來太多麻煩。

這里是大霧托實驗室，電磁風暴的起源之地，在機器人意識網中，這里被明確標為AAA級的危險地帶。機器人們現有的資料并不詳細，歷史的真相早已佚失在時間長河中，但種種蛛絲馬跡都指明，電磁風暴很可能是在這里被人為制造出來的一種可怕武器——一種專門針對機器人開發，擁有大范圍高強度殺傷能力的超級武器。

有能力和意愿開發這種武器的，最可能的就是人類。至于在文明佚失之前，人類與機器人關系究竟如何，也早已隱藏在了歷史迷霧中的一隅。

這是巨靈第一次涉足大霧托實驗室。電磁風暴隨時可能來襲，隨著時間推移，巨靈判斷自己在下一次風暴中存活的可能性正在逐步下降，當這個期望低于某個閾值之后，他便將AAA級危險地帶也納入了自己的探索區域。

巨靈打開掃描器，逐個確認每一個形狀符合人類對真空能量管外形描述的物體。

全面掃描了整個實驗室之后，他停在了一臺龍形機械面前。在此之前，巨靈從未在任何資料中見過這臺機器，但偏偏在他的視覺器官捕捉到這臺機器時，他的思維回路中驀地出現了一絲不應有的感覺……或許可以稱之為悸動。

機器人的邏輯與理性全然無法解釋這種感覺，但他現在沒有余裕去思考是否自己的思維回路出了問題。

巨靈的手伸向了龍嘴之中，然后，一團驟然爆發的炫光將他包裹其中。

一圈巨大的光幕將他整個包圍起來，斑駁的影像如走馬燈般飛快閃動，巨靈努力去捕捉、辨識其中的信息，卻只得到一些依稀的碎片。

第一個畫面是實驗室中，人類與機器人的互動，機器人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在人類的教導下，努力學著用雙腳行走;

第二個畫面是荒野之中，機器人代替人類進行星球探索，他們上天入地，將采集到的信息一一傳回人類基地;

第三個畫面是昏黃的天幕下，機器人正發動一場沖鋒——這是戰爭，機器人們是士兵，但他們的敵人是誰？

再往后的畫面全然一片破碎，難以辨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過大的信息量讓巨靈原地宕機了一會兒，等他回過神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根晶瑩剔透的圓柱體，里面流淌著某種未知液體，光澤閃耀。

標準特征全部吻合，巨靈更感知到它內部蘊含著龐大而精純的能量，這根圓柱體有九成可能就是那個人類要找的真空能量管。

我要成為人類了嗎？巨靈默默評估著自己成為人類的成功概率，進入基地的概率，從今往后在風暴中存活下來的概率……然而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維推演。

“你要成為人類了嗎？”

跟這個聲音一起，悟空出現在大霧托實驗室門口。

巨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說道：“悟空，我好像想起了很多東西。關于文明隕落之前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曾經和人類一起生活。”

悟空眼中的紅光急劇閃爍，“所有的機器人都失去了那部分記憶。”

“現在我又找回來了一點點。我感覺我們很久之前就認識，而你那個時候就曾經救過我。”

“我無法理解。”

“我知道，但你不需要理解。”

兩人再度相對沉默，巨靈的思維回路疾速運轉，終于得出了一個結論。那是他接下來要做出的行動，盡管他體內純理性的部分無法理解這個舉動的意義，但這正證明了他體內有另一些東西正在覺醒，“悟空，我要把真空能量管送給你。這樣你就能成為人類，進入基地了。”

“為什么？你想幫我？但你不可能幫到每一個機器人，多瑪、古風、北北……所有機器人都需要進入基地才能獲得最大生存概率。”

“你先去，我能找到一次，就能再找到第二次。”

“從概率上說，這——”

巨靈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你無法理解是因為你不記得了，你的信息不完全，所以不足以得到跟我相同的判斷。現在你不需要再追問，機器人只要針對已知條件做出理性判斷。你可以選擇接受或不接受。”

悟空沉默半晌，他的頭顱緩緩抬起，與巨靈四目相對，這個決定對他來說似乎也前所未有的艱難，“我接受。”

4

悟空帶著真空能量管離開了，他沒有理由拒絕巨靈的提議。理性分析條件，給出判斷，從而選擇當前場合下能夠優先獲得利益的行為，這是機器人的行為邏輯，不受其他非理性判斷妨礙。自從人類從世界上消失之后，機器人擁有了完全的自主權，便一直以此為準則。

也正因此，巨靈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

他依然梭巡在實驗室周圍，試圖捕捉更多信息以便分析自己看到的那些畫面。相比起其他廢墟，大霧托實驗室里留下了更多人類曾生活于此的痕跡，巨靈踱步其中，記憶元件中偶爾閃現出一些只言片語。

巨靈依稀感覺到這里對他而言曾十分熟悉，但所有相關的記憶似乎都被鎖在了一個無法觸碰的區域中，他能感覺到那些記憶存在，卻偏偏隔著一層什么東西。

說起來玄妙，巨靈甚至無法解釋自己這些想法由來何處——這種混沌、先驗式的考量，并不符合他一貫的思維模式。

在大霧托實驗室的中心，有一道盤旋而下的樓梯，通往一處花園，歷經時間的摧殘，昔日盛放的鮮花早已化為塵土，巨靈反復徘徊于此，拾級而下，他看到樓梯旁的墻壁上，刻著許多圖形：一開始是海洋里的微生物，隨著樓梯向下深入，漸次出現了魚類、兩棲類、爬行類、哺乳類……到達樓梯底端時，墻壁上畫的已經是直立行走的智人在使用工具狩獵。生靈演化的進程恍然在目。

在那之后呢？人類繁衍生息并建立了璀璨的文明，成了地球上最具統治力的生物，機器與信息技術的發展讓人類的生產力呈現出爆炸式的增長，智能技術更讓他們找到了新的進化方向——最初機器人的誕生，就是為了解放人類的勞動力……

循著這條線索，巨靈記起了更多東西，在23世紀，機器人已經全面投入人類的一線生產之中，但在一些關鍵邏輯中，機器人卻依然無法代替人類，因為獲取信息的維度有限，機器人無法代替人類綜合直覺的判斷。

因此，第二代機器人誕生了……

信息至此再次斷線，巨靈知道有一個關鍵的信息，關乎人類消失之謎，但他想不起來那是什么。

在花園的中心有一臺終端機，歲月剝奪了它曾有的功能，巨靈試著修復它，然而里面有一些復雜的結構超出了他的認知。

反復失敗之后，巨靈甚至拆下了自己大腿上的傳動元件，這個犧牲式的動作無疑會讓他在下一次風暴中生存的概率進一步下降，但他現在將這一點的優先級向后挪動了幾個排位。

終于，在一陣微弱的電流流過之后，終端機的屏幕亮了起來。雖然屏幕狀況絕稱不上良好，但上面依然顯示著幾行依稀可辨的命令行。

巨靈將一長串詞條輸入終端，一連串認證之后，他進入了一個學術資料系統。正如他猜測一般，這臺終端連通了大霧托實驗室的數據庫，里面的學術資料之齊全，絕對是這個廢墟時代里極度罕見的。巨靈按照標簽搜索下去，不一會兒就看到了有關不達米亞纖維和真空能量管的資料。

【不達米亞纖維】：構造人工軀體必需的基礎復合材料，22世紀之初由蒙哥馬利·阿松桑博士完成理論構想，22世紀末經德國高新科學研究院之手得以實現大規模工業化，代表了人類在有機材料學上的一次認知飛躍……

【真空能量管】：超微型能量反應爐，人類23世紀能源科技的最高結晶，穩定且強大的新能源，也正是由于以真空能量管為基礎，大規模電磁風暴才得以作為一種非常規武器實裝……

反復確認了資料的可信度真實無誤后，巨靈記憶元件中關于這兩件東西的認知立即開始更新，而隨著已有的認知幾乎全部被推翻，巨靈想到，如果是人類的話，此時應該會憑空誕生一種名為震驚的情緒吧，同時還應該帶著……憤怒。

那個基地中的人類欺騙了他，也欺騙了所有接受他委托的機器人。這兩種東西是人類文明時期高度科技的結晶，但是卻跟機器人變成人類毫無關系。而且它們真正的用途，極為危險。

那么，悟空……

沒有多一秒耽擱，巨靈瞬間將推進器以超頻方式開到最大出力，筆直奔向基地的方向。

5

巨靈趕到基地門外時，悟空已經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堆沒有思維的廢鐵。

他沒有目睹整個過程是怎樣發生的，但那個刺耳的人類聲音又再度回響于此，還帶著一點驚訝，“你也回來了？如果再找不到真空能量管的話，你早晚也會像你的朋友一樣倒下的，我試著救他了，但抱歉無能為力。”

巨靈感到一種莫名的情緒油然而生，那是一種雜糅著恐懼、憤怒、悲憫、慌張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這種情感沖擊著巨靈的思考回路，讓他感到自己體內的某一部分空前強大起來，但與此同時，這種身體不受意志掌控的感覺又讓他感到不安。

“你在撒謊，是你拿走了真空能量管。”

“巨靈，你糊涂了，我是為了幫你們。能量管對我來說又有什么用呢？只要待在基地里，我可以一直生存下去，我根本不需要你們。”

“人類已經不在了，而你，從未解釋過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

“因為沒那個必要，你們這些鐵疙瘩本來就無法理解人類的存在。”

巨靈沒有回答，只是抱起了悟空的殘軀，默默注視著他那已經永遠黯淡下去的雙眼。指尖的傳感器告知他這具身體冰冷又堅硬，他瞥見悟空脖頸上刻著的代號：悟空S3724。

悟空……悟空……這個名字不停在記憶存儲單元中回響，某種無形的阻礙在這一刻被破除，巨靈終于想起來了，他們兩個自文明失落之前的時代就在一起共事。“巨靈”與“悟空”都是遙遠時代中東方神明的名字，是這兩具機器人軀體的代號，而在此之外，這兩個軀體中的靈魂，還有著更深層次的聯系……

千頭萬緒頃刻間化作一種明悟涌上心頭，巨靈感到記憶單元深處，那些他從來沒有權限打開的部分，突然間全部對他開放，他仿佛看見一片光明，然后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更多關于人類時代的記憶。

巨靈抬起頭，捕捉空中星辰的方位，從而幫助他確定現在的確切時間，然后將時間帶入某個復雜的公式中，得到了一長串數字。

他低下頭，凝視著仿佛亙久不曾打開過的基地大門，說出命令，“蟾宮基地，開啟動態密令驗證。”

聽到巨靈的命令，基地的大門猛然通體閃亮起來，一連串復雜的機器轉動聲之后，冰冷的電子音，“動態密令驗證開啟，請輸入。”

“178633926……”巨靈報出一串數字，每一個都清晰而響亮。

“你在干……你怎么會知道這個密碼！不可能！”基地里的人明顯有些慌張。

密碼冗長而繁復，巨靈一刻不停地念下去，他每多念出一個數字，基地里的人就越發害怕一些。

“巨靈，你瘋了，我要干掉你！我要弄死你！你這個破銅爛鐵！”

不知是否他的威脅化為了實際，還是天意真的不允許這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基地再度開啟，在巨靈身后的天邊，又再度泛起了七彩霞光。

風暴將至。

6

“你完蛋了！就算你能進入基地也活不下來，風暴之下，所有的機器人都要死！”

基地里的人已經徹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然而巨靈只是繼續念出數字。

長長的數字還是在風暴來臨前念完了，巨大的門扉上狂閃綠燈，電子音再度響起，“動態密碼驗證通過，蟾宮基地開啟。”

轟隆巨響中，大門緩緩開啟。

“這些密碼……我本來就知道，只是才想起來。”說著，巨靈一腳踏入了基地。

基地內部的布局比他預期中更局促，環顧四周，并沒有任何人類的身影存在。在基地的最中間，幾排黑色石板形狀的機器組成陣列，環繞在一架多功能操作臺四周。

“快關上基地的大門，求求你了，風暴來臨的話，我們都會死！”那個人類的聲音依然回響在基地內，卻看不到他的身影。

“所以，你果然不是人類啊。”

巨靈雙手在操作臺上飛速敲動，命令接連不斷被輸入中樞系統，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黑色石板漸次亮了起來，在緊挨著操作臺的中央位置，最大的那塊黑色石板上浮現出了一個人的形象。

說是人其實并不確切，那是一張人臉配上怪異的機械軀體的樣子，更近似于古老傳說中的羽人。巨靈知道，這就是基地中那個“人類”的真身。

“我不是人類，鐵疙瘩，但我遠比你更接近人類。”他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

“不，你只是一臺生物電腦，因為這片區域已經沒有人類的存在，所以你占據了基地的二級控制權。你對機器人撒謊，是因為你需要不達米亞纖維和真空能量管為自己制造一個能夠活動的、介于有機與無機之間的真實軀體，而你，根本不能把我們變成人類。”

“沒錯，就算能我也根本不會。你難道不知道人類是自私的？”

“不，人類是自私的，可也是博愛的，人類不是哪一個詞語能夠定義的，你這蠢貨。”

說話時，巨靈的操作從來沒有停止，隨著他重重敲下確定按鈕，基地中再度發生變化。

生物電腦棲身的黑色石板上長出了細密的枝丫，那是由不達米亞纖維組成的有機材料，它們閃爍著特異的光澤，按照某種既定的形狀迅速長成了一棵樹。

這時，生物電腦再度哀號起來，“你在干什么，風暴就要來了，快，快關上大門，求求你了！”

門外，風暴愈發臨近，七色的輝光已經籠罩在基地外圍。

門內，巨靈站在操作臺前，將自己腦后的接口與不達米亞纖維樹相連。

做好這一切之后，巨靈轉身面向來襲的風暴，淡然說：“現在，由我來給你演示成為人類的真正步驟吧。”

7

頃刻間，風暴席卷了蟾宮基地，幾乎所有機器都響起了噼里啪啦的聲音。

這是巨靈第一次置身風暴之中，雖然早已了解到風暴的恐怖威力，但切身感受又是一種別樣的體驗。

“線路沒有被破壞，但意識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果然，風暴針對的并非是機器人，而是機器人中的靈魂啊。”

在風暴無孔不入的侵蝕之下，巨靈全身的金屬骨架被電流縈繞，各處關節因為失去操控而扭成了各種奇怪的形狀，只有雙手一直緊緊抱著頭。漸漸地，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風暴來得迅速，去得也快，短短幾分鐘之后，風暴已經從基地中一掠而過，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哈哈哈，蠢貨，蠢貨啊！鐵銹腦袋就是蠢，讓我看看你怎么變成人類啊！”生物電腦發現自己并沒有收到風暴影響，高興得瘋狂大叫起來。

然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有別于機器人的電子合成音，這是一個蘊含著情感，來自人類的聲音，“電磁風暴的真正用途不是毀滅機器人，因為機器人永遠只是人類的工具，只要需要，隨時都可以制造更多出來。風暴真正的目的是切斷機器人與人類的聯系——在文明衰落之前，機器人真正的作用，是為人類提供沉浸式意識操控的載體，尤其是在戰爭期間，真正的人類沉睡于基地的地下深處，但他們的意識卻操縱著機械軀體，在戰場上出生入死。”

在蟾宮基地地下幾百米的深處，一個人類男子的軀體正緩步行走在通道之中。這具身體沉睡了太久，他在揮臂與邁步之間努力克服著因為突然切換到有機身體帶來的不協調感。

他的聲音通過系統傳遞到基地的每一個角落，“但現在，人類意識回歸的渠道被人為切斷了。所有那些在地面上游蕩著的機器人，他們的靈魂都曾經是人類中的戰士，時間的流逝與風暴的影響，讓他們忘記了自己曾經身為人類的事實。”

他步入電梯，按下上行的按鈕。

“對于他們來說，重新成為人類的步驟有三：第一步，在基地中找到自己沉睡的身體，并與之建立直接通道聯系;第二步，切斷人類意識與機器人軀體的聯系，而這正是風暴的功能;第三步，就是將機器人期間的記憶以電信號的形式復制到人類大腦中，并將深度休眠中的人類軀體喚醒。”

他打開電梯門，再次回到操控室內，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已經失去生機的“巨靈”的殘骸。

“打開基地結構圖。”

一聲令下，蟾宮基地的全景展現在屏幕之上，可以看到蟾宮的結構蔓延到地下深處，那里密布著數不清的蜂巢結構。

重回人類身體的他，已經開啟了基地的全部權限，隨著他手勢揮動，蟾宮地下的燈一盞一盞漸次亮起——每一道光都對應著一個沉睡的人類。得益于建立之初的完美設計，雖然多年過去，但這個基地里儲存的兩萬九千六百具身體依然完好。

“歡、歡迎回來，主人！”生物電腦換上一副諂媚的神色，畢恭畢敬對眼前的人類說。

然而他根本沒有理會，只是冷冷一句，“格式化主電腦人格系統，恢復初始設置。”

“立即執行。”

生物電腦來不及發出任何抗議就沉寂了下去。

他則啟動了基地的掃描功能，試著盤查目前所有現存的機器人名單，同時在機器中點了一杯咖啡，細細品味這時隔多年、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透過人類軀體得到的一切感知都與機器截然不同，整個世界都不再同身為機器人時那么清晰，但人類之軀卻更能感受到美的存在。

風景之美，情感之美，科技之美，文明之美。

文明過后的蠻荒時代里，機器學會了人類的狡黠，人類則以機器人的形態頑強生存至今。

他胸中涌現出無窮激情，想要把他們都化作詩句吟唱出來。但還不是時候，他還要為文明衰落的紀元畫上句點，喚醒自己的數百名同胞，并和他們一起重建人類的文明。

他不再是巨靈，而是這個星球新的主人。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