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共生母女的分離路

蘭心

讓人窒息的母女關系

2018年春節，身為醫生的阿靜自愿連續值了3天夜班。同事們都夸她敬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這么做，只是為了逃避家里的爛攤子。

咨詢時，阿靜沮喪地說：“我在家里一點兒存在感都沒有，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找不到自己的角色……”

女兒安安3歲時，阿靜不讓母親給孩子喂飯，母親說“不喂孩子就不吃”，于是一直喂到了8歲；小學二年級時，安安邊看電視邊寫作業，阿靜想阻止，母親說“你小時候不也總這樣”，于是不了了之。年前，阿靜帶安安外出吃飯時，在附近的服裝店給她買了一件羽絨服，回來后被母親百般挑剔，說款式不好、性價比不高。第二天，趁阿靜不在，母親偷偷把羽絨服退了。

我問阿靜：“你苦惱的是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教育女兒，對嗎？”

阿靜苦笑：“何止是女兒，我自己也在她的控制下呢！這么多年，我沒有自己的生活，每天都活得很麻木，事事要以她的意見為主……這才是我來找您的最主要原因，我再也受不了了！”

阿靜清晰地記得，小時候，母親對她非常嚴厲。每天晚上，她都要檢查阿靜的作業，寫不好就不許睡覺。上大學、當醫生、結婚生子，她和母親從未分離過。大學時，為了照顧阿靜，母親到她的學校做宿管。上了5年大學，阿靜幾乎沒吃過學校食堂的飯菜。阿靜工作后，母親就辭職在家專心照顧她。婚后第二年，阿靜就懷孕了，母親不僅照顧全家人的飲食起居，還一手把孩子帶大……

我問阿靜：“你和母親保持著密不透風的關系，那你丈夫怎么辦？”

阿靜回答道：“啊！忘了和您說，孩子3歲時，我就離婚了！我好像不太需要一個丈夫。”

阿靜不需要丈夫，那她母親呢？我問阿靜關于父親的問題，她的答案令她們母女間的關系越來越清晰：“我一點兒也不想提那個人，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沒有他，我和我媽會生活得更好！”

和很多境遇不好的母親一樣，阿靜的母親會無意識地把女兒當作自己的一部分來看待，阿靜是填補她內心需要的對象，也是滿足她潛在愿望（比如出人頭地）的替身。阿靜表現得令母親滿意時，她就是完美的、好的，否則，她就是一個糟糕的人。阿靜講了一個細節，寄到家里的快遞，都要由母親先拆開，否則她就會大發雷霆。

我幫阿靜看到母女關系中存在的潛在交易：一方面，阿靜工作忙，不能很好地照顧安安，母親就通過對安安的照顧來控制阿靜；另一方面，因為母親要分心去照顧安安，阿靜因此獲得更大的自由空間，多少也會獲益。

聽了我的分析，阿靜沉默了好久：“我覺得，我女兒太無辜了！有時，我真的很氣，為什么不能給她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呢？”

一段健康的關系，是兩個完整的人發生的穩定聯結。阿靜的母親內在的精神世界不完整，所以，阿靜也沒有發育出完善的自我意識。這對母女是共生的，相互依存，聯合起來面對外部世界。

天下無不散的母女

經過兩次咨詢后，阿靜在咨詢中已不僅僅是傾訴，也在慢慢地覺醒。可是，她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從母女共生的關系中逃脫，需要在咨詢室中反復地練習，慢慢積累療愈自己的力量。

為了幫助阿靜，我和她一起做“空椅子”練習。我在阿靜的斜前方擺了一個空椅子，讓她想象母親就坐在那個椅子上看著她。當阿靜進入狀態時，我能感覺到，整個咨詢室的氣氛都發生了變化。

我輕聲問：“坐在母親面前，你心中最強烈的感覺是什么？”

阿靜說：“我很害怕……我很怕她！”

我繼續引導她：“好的，害怕是你的第一反應。你仔細想想，害怕的背后是什么？”

阿靜流下眼淚，哭著告訴我：“害怕的背后是渴望，是對母愛深深的渴望！”原來，在她心中一直留存著一絲遺憾，她感受不到母親的快樂，總覺得母親不夠愛自己。她一直期盼自己更優秀之后，母親會笑逐顏開，會從過去的痛苦生活中走出來。可是，無論她怎么努力，都沒有等到那一天。母親控制她的方式由過去的強勢，變成如今的示弱，她始終無法得到期盼的母愛。

我把手搭在阿靜的肩上，給她力量：“現在，由你來主宰這段關系了！你母親不愿意離開，所以，你要先改變……”在我的引導下，阿靜對“母親”說了這樣一段話：“媽，感謝你給了我生命，讓我有機會感受世界上的美好，在我小的時候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當我還是一個小孩兒的時候，你是一個負責任的母親。媽，現在我長大了，請讓我離開你，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吧！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女兒，盡管那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我會努力做一個好母親……也請你照顧好自己，不要生氣、不要怨我……”

反復練習下，阿靜學會了不帶內疚地表達自己的獨立愿望，也慢慢地放下了對母愛的執念：“也許，我真的無法讓她滿意了，但現在，我更看重自己的生活！”

我鼓勵阿靜在生活中做出一些調整，讓母親感受到她的成長。阿靜不顧母親的反對，雇了一個鐘點工做飯，母親只負責接送孩子。周末時，她帶著女兒上補習班，在外面吃飯。偶爾，還會帶著女兒到朋友家小住幾天。

阿靜的母親開始各種折騰：她把鐘點工攆走，還找了一群親戚來勸阿靜。阿靜躲到醫院里，她追到阿靜的診室，罵女兒“不孝”，還要找院領導評理，嚇得護士長趕緊攔住……

“我覺得，我把我媽刺激到了！”阿靜來咨詢時不安地說：“要是她繼續這樣，我怕我堅持不了多久！”

我問阿靜：“如果你現在退縮了，你母親會怎么想？”

阿靜深吸一口氣：“她會覺得，這么鬧是有用的！她可以繼續用這種方法控制我！”

我說：“這是我們最艱難的時刻。你想找回主動權，那就需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對待媽媽，溫和而堅定地堅持下去，就像對待反抗期的孩子一樣……”我和阿靜冷靜地分析了她母親的行為模式。母親的哭鬧喊叫，只是用來威脅在意她的人，不是真的想輕生。

阿靜拜托親戚幫忙照顧母親，最大限度地確保她的安全，然后，繼續和母親“斗爭”。母親每次對她冷嘲熱諷，阿靜就平靜地反復對她說：“媽媽，我長大了，我要有自己的生活，我們可以分開了！”這句話就像給母親種一個心錨，不斷地提醒她。母親情緒激動地哭鬧時，阿靜會先離開一會兒，等待她平靜后再交流。

經過幾輪抗爭，阿靜母親開始改變策略，她哀聲地懇求阿靜留在她身邊。阿靜平靜地表達自己的意愿：“媽媽你很好，但我很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用我的方法教育女兒！咱們分開住后，我每天都會來看你、照顧你！”

現在，阿靜已經帶著安安住在出租的房子里，與母親分開居住。因為母女倆單獨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安安少了姥姥這個后盾，阿靜和女兒的關系慢慢地改善了，這是支持她的最大動力。

阿靜終于明白，幸福是要靠自己爭取的，前提是，內心要足夠的獨立、強大。結束咨詢時，她對我說：“我總是告訴自己，我要有自己的生活，這樣，女兒才會有自己的生活！”

我相信阿靜能夠成為一位好母親，她已經在向這個方向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