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
去拉薩的路上,遇到大下坡,次仁塔爾青跳下汽車滑了下去。
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似乎一切都有可能發生。
上了歲數的喇嘛,在一群身著古怪服裝的年輕人的簇擁下,觀看了一場奇異的表演:他們站立在裝了輪子的木板之上,疾馳而過。
“阿科(藏語“師父”),這個叫什么?”
喇嘛想了想說:“xu bang。”xu,藏語里形容滑行的動作,bang取自bang lie,板子的意思。
來討教這個問題的是少年次仁塔爾青,那一年,他15歲。在長沙師范學院學習幼教專業時開始接觸滑板,之后一玩就是九年,“這是我這輩子堅持最久的一件事。”塔爾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作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塔爾青每挑戰一個危險動作前,都會默默念誦蓮師心咒,祈禱蓮師加持自己挑戰成功。內心里,塔爾青覺得自己前世可能并非藏人,“也許是個日本人也說不定”,不然為什么會那么癡迷西方的亞文化?
在玩滑板之前;他跳街舞、演奏B-box(口技),來自國外的亞文化讓這個土生土長的西藏少年嘗到了自由的滋味。
“假如有1%的概率,能夠從戀愛走向幸福的婚姻,那之后也依然會產生無窮無盡的煩惱,比如,生了小孩,親戚之間會不停地攀比。雖然結婚是非常美妙的事情,但往往在這個社會里,人們都要按照別人的想法和觀念去生活,我不想跟他們一樣。”
“不一樣”的塔爾青在父母安排好的道路上“滑”出了自己的軌跡。同時,希望能讓更多的人擁有改變的可能。
2017年,塔爾青聯合拉薩的幾名滑板玩家,在世界滑板日那天組織了一場意義非凡的集會。
滑手們是在網絡上聯絡的,現實中他們很少有機會見面。為了趕在6月21日之前到達拉薩,塔爾青懇求父親驅車1000英里,從獅泉河出發,開了三天三夜。滑板攝影師謝石見證了這一旅程,并將它收錄在《1000miles》這本書中。
“剛到獅泉河的時候,我很震驚的是,整個城市都在施工,地都給挖開了,到處塵土飛揚。而且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了。”
塔爾青和朋友在家鄉獅泉河。
塔爾青在掛經幡。
拉薩的朋友在幫塔爾青文身。
謝石不是第一次來西藏,也不是第一次拍攝西部地區的滑手,但他從來沒想過,在這樣不利的地形下,依然有人堅持玩滑板。
塔爾青是獅泉河鎮上唯一的滑手。為了能開辟一小塊練習的場地,塔爾青在自家門口做了許多道具。但凡稍微平整一點的土地上都留下了塔爾青的身影。
一開始,周圍的人“覺得這是小孩子玩的東西”,塔爾青只是笑笑,他讓幾個好奇膽大的人踩上滑板來嘗試一下,“他們才發現并沒有那么容易”,甚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在塔爾青的影響下,有很多人陸續跑來跟他一起學滑板。整個西藏,只有拉薩有一家價格昂貴的滑板器材店,為了方便大家練習,塔爾青就把自己的滑板送給朋友。
算到今天,他“用過的滑板摞起來,也得有半層樓那么高了。每個月在滑板上支出的開銷要一兩千元”,塔爾青坦言“自己的工資支付不起”。
去年,塔爾青是帶著公務員考試的復習書去拉薩參加滑板大會的。在這之前,他曾經在內地和阿里的幼兒園當過一段時間老師。因為工作環境里都是女孩子,讓害羞的塔爾青有些不自在。
骨子里,塔爾青希望成為一個自由的人,但現實終歸是現實。滑板是塔爾青的出口,只要踩在滑板上,他便覺得擁有無限的可能。“完成一個很難的動作,帶給我的成就感,強烈到無法用金錢和其他任何事情來形容。”
每天他會從下午兩點鐘開始,一直滑到凌晨一點鐘回家。為此,他沒少受傷。身體上最嚴重的一次受傷,差不多摔斷了一整條胳膊,躺在家里休息的時間里,塔爾青全靠看滑板視頻度日。
相比起來,家人的反對才最令塔爾青“頭疼”。作為家中的獨子,母親每天都在為他的安危操心,塔爾青把腿摔壞的那次,母親更是直接把滑板扔了個干凈。
而他的父親則更多地考慮未來。從初中開始,塔爾青就一直在外地求學。他們沒想到。兒子最終選擇了一個無法養活自己的“生計”。
因此,當他提出要去拉薩參加滑板大會時,家人沉默了很長時間。
塔爾青從來都不是一個特別叛逆的人,他身上有文身,但文的是祥云,和一只蘑菇,“希望大家看到后能夠更尊重自然的東西”。
這種冷酷溫柔的性格是許多滑手的共性。“大部分滑手,都不想跟世界抗爭。”謝石說。因為滑板本身帶來的樂趣,要大過一切。
同很多競技運動不同,在滑板領域并沒有“我們贏了”這種說法,你對抗的是你自己。在所謂的滑板比賽中,風格要比招式更重要。
“每個人有五滴血,一個人出了一招,另一個人如果沒跟上,就會掉一滴血。”為了讓滑板大會更有參與感,塔爾青和朋友們制定了一套游戲規則。但實際上,滑板中并沒有統一的評分標準或量化的分數考量。
因此,當滑板成為奧運會比賽項目的消息出來時,滑手們都感到有些怪異。甚至有外國網站專門列舉了30條理由,說明“為什么滑板并不是一項運動”。其中一條,“每個人都可以做出未曾出現的招式,每天都會有人做出來,沒有出場時間的限定。可以這么說,滑板僅受重力的制約。”
“很難想象,大家都穿著統一的隊服,排隊站在滑板場外候場的畫面。”一位網友寫道。滑手們更習慣的是街頭。“有時候會遭遇保安的驅趕,有時候會被沒收滑板道具,但這都是滑板文化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滑板來自街頭,也必須回到街頭。”謝石說。
拉薩的街頭是塔爾青的夢想。九年里,塔爾青不曾有一天放棄滑板,他的這份執著也最終贏得了父母的尊重。去年6月份,塔爾青的父親決定開車帶他去拉薩參加滑板大會,仿佛這將成為一場里程碑式的紀念。
就像幾年前,塔爾青的父親帶他去轉神山岡仁波齊一樣,并不需要什么特別的理由,僅僅因為山在那里。
“從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的角度來看,轉山能夠讓自己慢慢靜下來,快轉完的時候,你會堅定地相信,自己能夠堅持一件事,并把它做完。”塔爾青說。
記錄這場旅行的謝石認為,“它并不是一場尋夢之旅,而是塔爾青對滑板單純的愛。”這讓他想起自己年少時,坐著綠皮火車,睡在15元一晚的房間,參加滑板比賽時的場景。“熱愛滑板讓我們意識到,很多事情都沒有那么復雜,會因此更有動力地去做好每一件事。”
滑板的存在,就是為了快樂。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滑滑板的人甚至更加隨和。“無論走到哪里,無論性格是否內向,只要看到一個玩滑板的人,簡單交流一下,馬上就能毫無障礙地成為很好的朋友。全世界都如此。”謝石說。靠滑板建立起來的紐帶,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這次滑板大會有五六十個人參加,年紀從十五歲到二十幾歲不等。為了鼓勵大家的參與熱情,塔爾青和幾個朋友湊錢準備了許多獎品,從板子、輪子到支架、飾品,滑過拉薩的街頭時,他們顯得格外另類。
大會過程中,他們還幾次遭遇了警察的驅趕和罰沒。這讓塔爾青有些著急。謝石的書出版后,塔爾青曾經接受過一家上海媒體的采訪,他最關心的問題,是希望能夠通過媒體的報道,引起政府的注意,“幫我們建一個滑板場,在拉薩。”塔爾青相信,“時機成熟,該發生的事自然會發生。”
滑板日見到了拉薩滑板的老朋友。
玩滑板,人是最重要的。
但滑板卻不像通常的運動那樣,會有一個偶像人物出現。“滑板不存在統治性的人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事實上,“滑手們也不太會在意別人的目光,大家都集中精神,唯一希望的是把動作做成。”
滑手當中的職業選手被稱為Pro,會受到一些品牌贊助商的支持。但這也僅僅停留在支持自己繼續堅持的層面,沒有人會為賺錢而本末倒置。“在籃球里,你退役了就是退役了,在滑板里,你永遠是個Pro。”
如果你熱愛滑板,五六十歲都可以滑,可年紀大的人膽子會變小,因為顧慮會增加。“年紀大了以后做動作會難上好幾倍,以前想到動作馬上就去做了,現在會先想一想再去做。”塔爾青說。
公務員考試失敗后,塔爾青去成都學了一段時間的廚師。“被騙了,什么都沒有學會。”塔爾青也曾經試圖靠滑板賺錢,但因為經營不善最后都不了了之。
拉薩,塔爾青在看公務員考試的書。
塔爾青打算在接下來的時間,在拉薩開一家熱狗店謀生。等真的滑不動的時候,“就去深山里隱居,不帶滑板”。
當被問到是不是想出家的時候,他認真地想了想說:“想過,但家里不同意。等到我真的可以出家的時候,或許已經被社會同化了,那就在寺廟幫忙掃掃地,下半輩子在寺廟里度過吧。”
世界滑板日是每年的6月21日,那天是美國學生放暑假的第一天,大家希望能夠在這一天里盡情享受滑板帶來的樂趣。塔爾青和朋友們把滑板大會放在這一天。也是希望西藏有更多的人了解滑板,熱愛滑板。
“參加完滑板大會之后,塔爾青回到了阿里,一樣過著自己簡單的生活,我跟他走完這1000英里后,也看到了自己當年剛玩滑板時的單純和愛。”謝石希望能把這份感動傳遞給更多的人。
滑板或許沒辦法創造奇跡,但卻能通過挑戰,使人成為一個勇敢者,無所畏懼地迎接生活中的一切。
謝石,自由攝影師,職業滑板攝影師。2004年開始從事職業攝影工作,2008年成為自由職業攝影師,現長期關注拍攝當代中國青年人,目前居住中國江蘇省南京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