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氏小園”與“閑居進士”
板橋中進士之后,未能如愿得官,悵然南歸,住處是揚州“李氏小園”。他的組詩“李氏小園”四首,滿懷深深同情,描繪了小園中一戶人家的貧苦生活。這組詩說明著板橋的一顆平民之心。
“小園十畝寬,落落數間屋。春草無穢滋,寒花有余馥”,這是小園大致的規模狀況。“閉戶養老母,拮據市粱肉”,這戶人家是難得吃到一回肉的。但這一天買了一點肉回來,于是弟兄二人一齊動手,“大兒執鸞刀,縷縷切紅玉;次兒拾柴薪,細火煨陸續”。小園頓時彌漫起熱氣和肉香,“煙飄豆架青,香透疏籬竹”。窮人吃到一回肉,真是香啊,“貧家滋味薄,得此當鼎餗”。底下還有兩句,“弟兄何所餐,宵來母剩粥”,讀來有點費解,其實是說,這香噴噴的肉,弟兄二人吃得很少,以至于一片也沒有吃,因為考慮到母親營養的缺乏,陸續都給病榻上的母親吃了,他們所食,是母親的一些剩粥;母親怎么肯吃的呢,不用交待,當然是老弟兄二人謊稱自己吃過了。
第二首第三首寫的是老母如何關愛著這兩個兒子。“晨起縫破衣,針線不成行。母年七十四,眼昏手又僵。裝綿苦欲厚,用線苦欲長。線長衣縫緊,綿厚耐寒霜。裝成令兒暖,母衣單薄涼”。這位慈母,年高眼昏,為兒子縫補棉衣,竭力要把棉衣弄得厚些和結實些,生怕兒子不暖和,但她自己卻沒有棉衣。結尾二句是:“不衣逆母懷,衣之情內傷”,這是說,需要外出做生活掙錢的兒子,不得不順從母親,把棉衣穿上身,但想到母親衣單寒冷,心中卻很悲苦。
“兒病母煎藥,老淚滴爐灰。幾死復得活,為母而再來。終養理之順,哭兒情至哀。老天有矜憐,復使歸母懷”。兒子在老母照應下,竟然大病得愈,似乎是一個已死的人為了母親而重新活了過來。是的,年高并且貧困的母親,是不能再失去兒子的,真得感謝老天的慈悲啊。
最后一首寫的是老弟兄二人雖然窮苦,卻懂得生活的樂趣,過得就像古代的高人一樣:“兄起掃黃葉,弟起烹秋茶。明星猶在樹,爛爛天東霞。杯用宣德瓷,壺用宜興砂。器物非金玉,品潔自生華。蟲游滿院涼,露濃敗蒂瓜。秋花發冷艷,點綴枯籬笆。閉戶成羲皇,古意何其賒”。
“李氏小園”的規模,應不止板橋所說的“落落數間屋”,他所描寫的這戶人家,也不像是小園的主人;因為《揚州畫舫錄》說,“吳人”汪髯到揚州來“賣茶”(做茶葉生意),購買了這座園子,在園內建筑樓房二十多間,還有水廊十多間,并且大種花卉(用于出售,所以板橋又稱之為“賣花翁”)。這樣的園子就引來了鄭板橋、李復堂這些名噪揚州的書畫家,李復堂還為汪髯題寫了“勺園”匾額。汪髯后來將此園賣給了李氏,所以板橋詩中已稱之為“李氏小園”,可見李氏是富有的人。板橋“李氏小園”組詩所描寫的這戶窮困人家,就不可能是小園的主人了,而可能跟板橋一樣,是小園的一戶房客,或也可能是李氏的一個窮親戚,他們所住的一角,確實只有簡陋的“落落數間屋”,還有豆架、籬笆。整個小園大約十多畝,有汪髯所建的樓房、水廊、花圃;板橋就帶著饒氏住在小園的樓房里,他的《懷揚州舊居》詩說“樓上佳人架上書”,可以為證。
板橋帶著饒氏住在“李氏小園”里,他的身份是進士,雖未得官,而且心中有著揮之不去的抑郁,卻畢竟跟從前有了相當的不同,來拜訪他這個閑居進士的人很多,來求他的字畫或詩文的人也較以前更多,賓客盈門,他的一切是“升值”的。
“終日苦應酬,連陰得閉門。清涼滿心肺,草木向我言。新竹倚屋檐,綠沁窗紙昏。梁燕坐不出,蝸牛滿苔痕。犬跡踏沙軟,躡屐恐泥翻。回廊足散步,把書行且溫。家釀亦已熟,呼僮傾盎盆。小婦便為客,紅袖對金樽”(雨中)。
連日下雨,阻斷來訪,這才使他得以清閑,園中的草木都向他致意,他欣喜地發現竹子不知何時已出新篁;他一邊散步,一邊看幾頁書,也好像這才享受到當年汪髯所筑曲水回廊的好處。平時因為無一日無客來訪,既留客吃飯,也就難得與饒氏共餐,卻是這連綿春雨提供了夫妻一起吃飯的機會,可坐下來舉杯之際,又生錯覺,感到饒氏好像也是一個來訪的朋友似的。
這首詩說明著板橋這個閑居進士“終日苦應酬”到了什么程度,不斷來訪的人們一刻也不讓他閑下來。
“小婦便為客,紅袖對金樽”二句幽默,亦可見板橋與從北京娶回的饒氏相處十分愉快和諧,這是他這個閑居進士所得的一個安慰,跟“李氏小園”以及每日來訪的許多詩朋酒友一樣,仿佛是生活給他的慷慨補償。另有一首《細君》詩所描繪的,想必就是這位年輕的饒氏在“李氏小園”中游玩的情景:“為折桃花屋角枝,紅裙飄惹綠楊絲。無端又坐青莎上,遠遠張機捕雀兒”。
在來訪的朋友中,有個下圍棋的高人,對弈之余,閉目養神:
“坐我大樹下,秋風飄白髭。朗朗神仙人,閉息斂光儀。小婦竊窺廊,紅裙飄疏籬。黃精煨正熟,長跪奉進之。食罷仍閉目,鼻息細如絲。夕影上樹杪,落葉滿身吹。機心付冰釋,靜脈無橫馳。養生有大道,不獨觀弈棋”(贈梁魏金國手)。
饒氏飄來飄去的紅裙,給這幅“高人秋風靜養圖”平添了一抹春色。只有藝術的心才會對生活有這樣豐富鮮明的色彩感和幽默感。
此時的板橋,想不到他對朝廷的等待,一等就是好幾年,也想不到幾年之后他畢竟就做了官。“李氏小園”中的他,是努力讓自己暫且什么都不去想的,他只是懷著一種很傳統的惆悵抑郁之情,在讀書中,在與文朋酒友的交往和賣字賣畫中,任憑時光流逝,而活潑可愛的饒氏簡直令他著迷,給他帶來青春的生命感受,消除了多少寂寞,這一切與“李氏小園”一起,在后來成為一種美好的記憶,以至于作詩懷念:
“樓上佳人架上書,燭光微冷月來初。偷開繡帳看云鬢,擘斷牙簽拂蠹魚。謝傅青山為院落,隋家芳草入園蔬。思鄉懷古兼傷暮,江雨江花爾自如”(題為:懷揚州舊居,即李氏小園,賣花翁汪髯所筑)。
二,鄭板橋與康熙皇子的交情
鄭板橋是乾隆元年的進士,到乾隆七年才被授予官職,當中相隔整整六個年頭。這六年的等待,使板橋從四十多歲進到了五十歲,青春幾何,人生不再,時光在這種等待中流去,無疑是一種折磨,有時令人極其絕望,所以閑居揚州的空頭進士的他,也就公然將“吹噓更不勞前輩,從此江南一梗頑”這樣憤激的詩句,無所顧忌地寫給了盧雅雨,雖然盧是詩友,但畢竟是一個不小的官員,板橋性格上是有些沖動的因素的。
板橋最后能夠被授官,也并不是朝廷忽然發現了他,而是得力于一位康熙皇子。這一點,我們干脆可以認定而不必持疑。板橋在乾隆七年春被選為范縣知縣,專門作詩一首,向這位康熙皇子告別,題為“將之范縣拜辭紫瓊崖主人”,而對方也答詩一首“送板橋鄭燮為范縣令”。板橋詩文集中并未發現此時此刻與別的人告別,而與康熙皇子的這一臨別贈答,是引人注目的。
從板橋這首詩的內容看,說到在皇子家中受到了較長時間的和很好的禮遇,相處愉悅。篇中“莫以梁園留賦客,須教七月課豳民”兩句極其重要,如果理解成對皇子的勸喻,那么就是:勸皇子不要把有用人才僅僅留在身邊吟詩作賦,而要放出去做官。這種理解,從作這首詩的語境看,無疑是不對的。我們只能理解板橋是說:皇子對待他,比漢代梁王更好、更高明,不僅生活上優待他,而且放他去做官,以便為國為民。所以接下去的結尾詩句,就是說清朝的好話:“我朝開國于今烈,文武成康四圣人”。把順治、康熙、雍正、乾隆比作周朝初期的四代賢君。這話寫給康熙皇子,是把自己對這位皇子的感激之情,上升和歸結到了對清朝、對皇帝的贊頌上,只有這樣,立言才恰當,皇子也才好接受。
所以,“莫以梁園留賦客,須教七月課豳民”這兩句詩,就成了一個鐵證,證明著正是這位康熙皇子力薦板橋,板橋才得到了任官。
這位康熙皇子,乾隆皇帝封他為“慎郡王”,可見在乾隆登位之前,他并無“王爺”的稱號,僅僅是個皇子,是乾隆皇帝的父輩。乾隆是何時封他為“王爺”的呢?這應從文獻中查得到,不過,我們可以估計,這大約就在乾隆元年,他被晉封為王爺,這時新皇登基,例以恩德籠絡皇族。
《板橋集外詩文》中之“題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是板橋乾隆七年六月為慎郡王而作的,其中說“紫瓊崖主人”是康熙皇子,雍正之弟,乾隆叔父,“年才三十有二”。可見,板橋比這位皇子年長達十八歲之多。往前推,乾隆元年,他才二十六歲左右,剛剛被封郡王,所以出頭露面為板橋爭取官職的可能性不大,再過幾年,到他三十歲左右,這種可能性就大些了。《板橋后序》中說“紫瓊崖主人極愛惜板橋,嘗折簡相招,自作駢體五百字以通意”,派了兩個人拿著這篇五百字的駢文來約見板橋。板橋應邀到了紫瓊崖府中時,郡王“袒而割肉以相奉”,這大約是一種禮儀。如果這個記載是真實的,則板橋與紫瓊崖主人的結識也不會太早,大約也就是乾隆元年至二年中進士并滯留京師期間。“折簡相招”是說邀請板橋進府做客,但不會素不相識而貿然如此的,這之前當已與板橋在某種場合初見過了。板橋對于先前與這位康熙皇子是如何初見的,在這篇《后序》中沒有提到,于是直接從“紫瓊崖主人極愛惜板橋”截然落筆。
金實秋《鄭板橋與佛教禪宗》書中認為,允禧“折簡相招”板橋是在雍正三年,當時板橋三十三歲,而允禧十五歲。看來,這個時間是太早了些。
這位皇子,確實是一位脫俗之人,板橋寫道:其人“胸中無一點富貴氣,筆下無一點塵埃氣。專與山林隱逸、破屋寒儒爭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長”,而“讀書好問,一問不得,不妨再三問,問一人不得,不妨問數十人,要使疑竇釋然,精理迸露”,“讀書精而不騖博,詩則自寫性情,不拘一格”,平時“深居獨坐,寂若無人,淵默自涵”,往往“檢閱舊稿,輒不自安”,其詩雖不能說已經有多么的好,內在氣質卻是好的,“英偉俊拔”、“淡泊清遠”、“沉郁疑重”。皇子不但能詩,還能字、能畫,而且“畫高于詩”,其畫“荒河亂石,盲風怪雨,驚雷掣電”,氣勢不凡,意境獨特。
紫瓊崖主人的詩作,在《鄭板橋集》中錄有二首。其一是為板橋詩集題詩:“高人妙義不求解,充腸朽腐同魚蟹。此情今古誰復知,疏鑿混沌驚真宰。振枯伐萌陳厥粗,侵淫漁畋無不無。按拍遙傳月殿曲,走盤亂瀉鮫宮珠。十載相知皆道路,夜深把卷吟秋屋。明眸不識鳥雌雄,妄與盲人辨烏鵠”。
紫瓊崖是懂詩的,也會寫詩,在對待板橋的態度是敬重和愛惜的,態度謙虛闊大穩重。
被板橋收進自己的詩集中的另一首慎郡王的詩,是慎郡王對于板橋得到授官、將赴山東任上的贈詩,作詩的時間其實在上一首詩之前一年左右:“萬丈才華繡不如,銅章新拜五云書。朝廷今得鳴琴牧,江漢應閑問字居。四廓桃花新雨后,一缸竹葉夜涼初。屋梁落月吟瓊樹,驛遞詩筒莫遣疏。”這也當算一首“應酬詩”,但作得平穩不俗的,其中也有真情實意,那就是對板橋的敬重愛惜以及人才應當為世所用的思想,還有良好祝愿。
《板橋研究資料》還提供有紫瓊崖二首詩。其一是:“一匹纏頭一曲新,風流不省自家貧。無端腰系銀魚佩,閑殺雷塘花柳春”。詩說板橋極有詩文才華也極脫俗,忽然做起官來,揚州雷塘這些游冶吟詠之所,將要因板橋的遠離而感到寂寞了,有調侃之趣。另一首詩是:“二十年前晤鄭公,談諧親見古人風。東郊系馬春蕪綠,西墅彈棋夜炬紅。浮世相看真落落,長途別去太匆匆。忽看堂上登雙鯉,煙水桃花萬里通。”板橋于乾隆十七年冬辭官,第二年回到故鄉興化,紫瓊崖說“二十年前晤鄭公”,這“二十年”也是舉其大數了,大約作此詩的時間是在乾隆十七年,板橋在山東寄了詩給他,他就作了這一首,敘事抒情,頗見真意。其“東郊系馬,西墅彈棋”,反映了板橋在京與紫瓊崖的交游。這首詩也說明他們的初“晤”當是在乾隆元年、板橋中進士之后,而不會是往前再推十年的雍正三年,紫瓊崖才十五歲之時。
又載紫瓊崖《題鄭燮蘭竹圖卷》一則:“與板橋別十余年矣,江干千里,晤言無因,適程君振凡以其所畫蘭竹示余,慨然如見故人。歲寒之盟,同心之臭,有不隨形跡疏者。因題數語志之。至其筆墨超俊,世所共賞,故不復云。丁丑三月朔,紫瓊道人識。”這則題言,內容可信,是慎郡王思念板橋所作。“丁丑”年是乾隆二十二年,板橋辭官歸去四年了。而從乾隆七年板橋離京赴任,二人至此也恰是分別有“十余年”。
可見,這位康熙王子,品行為人詩文才華都很不俗,不禁令人想到《紅樓夢》中的北靜王。板橋與他雖然社會地位懸殊,交情卻是真摯的,氣息相投的。從年歲上計算,這位慎郡王既然小于板橋十八歲,那么也就是長于曹雪芹十二歲,正大約如《紅樓夢》中青年北靜王之年長于少年賈寶玉,而康熙諸王子中如此風格者,大約也只有慎郡王一人。從這里我們可以想見鄭板橋與少年曹雪芹或許也曾在某種場合見過的,只是彼此不知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