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甫
音響里放出混聲合唱演唱的樂曲,亮麗的女聲高高漂浮跳躍著,低沉的男聲與之應和。高難度的演唱背后,歌詞是一首與音樂一樣充滿童趣的詩,唱到“我聽見春意綠綠,我聽見天空藍藍,我聽見山巒私語,春天,春天,春天”。作曲家溫德青說到這首樂曲時滿懷感情,因為這是他與太太和女兒合作的結晶。
對于瑞士籍的華人作曲家溫德青來說,組建家庭只是最近的想法,但音樂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伴侶。他家并沒有音樂傳統,習得音樂更多是時運巧合。
溫德青出生于“文革”期間,20世紀60年代開始讀小學。當時沒有別的娛樂消遣,加之生活在福建省的一處偏遠小鎮,他唯一能接觸到的娛樂便是聽廣播,喇叭里傳來的音樂深深地吸引了他。在那個時代,年輕人雖然都以音樂為榮,但只在平時會拉拉二胡和小提琴之類,其他的西洋樂器則很難接觸到。溫德青便在那種近似于電影《芳華》的環境下,夏天跑到溪流上的木橋,在小提琴上奏出《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等革命歌曲的旋律,或是唱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只要心中有音樂,這個世界便是美好的。
“在那個年代,幾乎所有青少年都極其喜歡藝術,那時的政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很重視藝術。我姐姐有一把小小的京胡,我把它偷出來悄悄練,拉音階,最初音都拉不準,我奶奶聽到覺得那是乞丐拉的音樂,就讓我快干活去,要干活養活自己,不要以后做乞丐。沒想到過了幾十年,我不僅以音樂為生,還寫了一部關于乞丐的歌劇《賭命》。”溫德青說。

音樂也是少年溫德青僅有的娛樂活動。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三個孩子都很喜歡音樂,也學樂器。最幼的溫德青學得最快,自學也堅持最久。他還跑到上海,跟隨上海歌劇院的一位老師學習,但因為交不起學費,就用床板和香菇等福建特產予以補足。
唱唱跳跳演奏樂器之外,溫德青第一次萌發自己創作的念頭,來自于寫歌譜的經歷。“在福建農村,我因為會樂器和識譜,就進入到宣傳隊寫歌譜。那時我們的隊長叫我把他唱的歌記成樂譜。我一直覺得作曲是貝多芬、莫扎特他們做的事,離我很遠,但那次給了我提示:我為何不自己寫歌呢?于是我寫了人生第一首曲子《朝霞》,是歌唱毛主席的。那時我才讀高中,這是我寫的第一首歌。”
當哥哥和姐姐因為超齡而無緣“文革”后的大學恢復招生時,溫德青抓住了機會,考進了77級福建師大音樂系,那是恢復高考后第一屆招生,競爭激烈,百里挑一,溫德青所在地區音樂專業只招6個名額。大學里,他第一次通過密紋唱片聽到貝多芬的音樂,還有現代派作曲家喬治·克拉姆《大宇宙》。西方音樂和本土文化很快融合,作用在年輕的溫德青身上,特殊時期對他的音樂養成影響甚大:“高中畢業后就插隊,從廣播里聽八部樣板戲,都能倒背如流。作為南方人,本來對京劇很難理解,但因為樣板戲博采眾長,融會貫通,讓我反而對京劇的學習變得很容易,插隊落戶的經歷則讓我對中國傳統文化了解透徹,反而沒有必要再去采風了。”
讓溫德青下定決心走上作曲之路的,是在大學就讀時期。他的老師是郭祖榮,盡管那時郭先生默默無聞,幾十年沒人演奏他的作品,但他繼續寫。這種只管種,不管吃,對音樂的熱愛精神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學生。他讀了很多傳記文字,比如羅曼·羅蘭寫的《貝多芬傳》,樹立了當作曲家的心愿。
“我那個時候樹立目標和榜樣,畢業后分配回老家,當了兩年老師。一邊當老師,一邊學技術,還是想搞創作,想要有自己的實驗田地。當時這在省內不可能做到,只有選擇支邊一條路,可以說是曲線救國。于是我從福建來到大西部,支持寧夏歌舞團,擔任駐團作曲家,平時配配器,寫了一部《西夏女》。我的作品里有吟誦部分,后來到北京出差,碰到一個瑞士爵士音樂家,很喜歡我寫的吟誦,就找到我,問我想不想到歐洲去留學?就這樣,在他的幫助下,我去了瑞士。”
瑞士的學習生涯開啟了溫德青一場漫長的求學經歷。他有著幾十年的學習經歷,橫跨三大洲五所音樂院校,包括福建師大、中國音樂學院、瑞士日內瓦高級音樂學院、法國里昂音樂學院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音樂系。溫德青媽媽一度非常不解孩子如此好學,問:“你是不是不會讀書啊,怎么讀了那么久還在讀?”
其實要不是為了結婚,溫德青本來還要去英國讀博士。婚姻生活對溫德青來說,到得稍微晚些。他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太太,同為老鄉的兩人很快擦出了火花。2006年,溫德青結束游子生活,應上海音樂學院時任院長楊立青之邀,回到上海生活和工作,女朋友也跟著回到上海,現在同一所學校里擔任英文老師。兩人結了婚,育有兩個孩子,女兒今年9歲,兒子3歲。溫德青在繁忙的作曲、管理和教學之余,多了一份家庭和親情的寄托。

“結婚生子這樁事,在國外奮斗時沒怎么想,我和太太是在美國認識的,我50多歲才有孩子。就是有一天突然想到,不能沒有人叫我一聲爸爸,叫我一聲老公,我就這么離開世界,留下的就是音符,這遠遠不夠。人生百態我都應該嘗遍,包括家庭的滋味,有人為你的成功歡呼,為你的失敗擔憂,同甘共苦。事業是永遠奮斗不完的,看到小孩進步和成長的喜悅之心,什么都替代不了。家庭生活很重要,沒有家庭作為支柱,做藝術會有孤獨感。”
得益于自己的音樂教養,溫德青的兩個孩子都學習音樂,他有空就陪孩子練鋼琴,練完鋼琴練小提琴。“我給他們最好的音樂教育,幫他們找最好的老師,希望他們從事音樂,我可以幫助他們。有人說音樂和藝術要靠天賦,我部分同意。沒有努力,再好的天賦都是白搭。孩子從小挖掘音樂天賦,再怎么都可以長大成為音樂老師,報效社會。”
對家庭的愛,既體現在溫德青的家庭責任中,也體現在他的音樂創作里。2008年時,他聽到女兒在反反復復地即興念一首美麗詩,便詩性和愛心大發,決定將女兒的詩寫成音樂。正好那時臺北室內合唱團約他寫一部混聲合唱,他的太太便將女兒的中文詩譯作英語,隨后由溫德青寫成合唱曲《我聽見》,還在德國HR廣播電臺出版了唱片,唱片封面也是溫德青女兒所畫。“歌曲凝結了我對家庭、對自然、對生命的熱愛。”
除了對家庭,溫德青也肩負著音樂家的使命,有著對社會和音樂的愛,集中體現在了他創辦于2008年的“上海當代音樂周”中。上海當代音樂周是由上海音樂學院主辦的現代音樂節,重在演出、學術交流和創作,是上海第一個專注于現代音樂的平臺。作為創始人兼總監,溫德青逐漸從作曲家向管理者過渡,承擔了打造作為國際大都市的上海的音樂之光的重任。
“從1991年底一直到2006年底,我在歐美生活了十幾年,發現每座城市基本都有一個現代音樂節。除了建筑和科技,現代音樂和當代藝術也是城市現代化的標志。音樂就像河流,一直在流淌,一直在前進,河流不可能停在那里,河流也不可能回到過去。回到上海以后,我發現那么大的城市,竟然沒有現代音樂,讓我覺得我沒法生活。于是我就向學校申請,舉辦當代音樂周,第一屆于2008年就辦成了,當時任務很艱巨,學校和上海文化基金一共資助了十幾萬塊錢,辦了起來。第二屆有贊助人,他要求匿名,連續贊助了三年,這事就辦成了。我認識很多國際作曲家和演奏家,知道怎么去運作和操作這個國際平臺。當代音樂周和國際接軌,來參加的人不僅僅局限于上海,而是來自五湖四海,演奏家大多來自歐美。”

現代音樂在大眾眼里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詞,與之對應的是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或者是通俗音樂。在溫德青看來,音樂就像是一個金字塔,音樂長河在流動,流在最前面,處于金字塔尖的,就是現代音樂,也就是由作曲家創作的當代嚴肅音樂,為的是引領音樂文化風尚。“人們的眼睛早就習慣了當代藝術和抽象藝術,我們的耳朵同樣也在進化。當代音樂周請過幾個著名作曲家到上海,比如古拜杜林那,她何嘗不像是貝多芬或者莫扎特在世?況且她的音樂旋律非常美,很好聽。”
用屬于我們時代的音樂構建城市音樂之光,當代音樂周從第一屆的1000人次受眾,發展到2017年第十屆的來自全國各地8000人次受眾,有了長足進步。當代音樂周何嘗不是身為其創始人兼總監的溫德青的孩子,在他的悉心哺育下茁壯成長。
他把對音樂的愛傾注于家庭,把對社會的愛投射進工作,把對城市的愛囊括入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