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賽為何選擇了他？

拉丁美洲的政治動蕩長期以來一直為世人所知，這片大陸存在著許多社會不穩定因素，例如政治變動、暴力襲擊、游擊隊武裝與許多其他社會問題等。然而，這種尖銳的政治氣候卻激發出一批藝術家的創作靈感，不僅包括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秘魯）、加夫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哥倫比亞）和伊莎貝爾·阿連德（Isabel Allende，智利），也包括畫家迭戈·里維拉（Diego Rivera，墨西哥）與音樂家希爾維奧·羅德格斯（Silvio Rodriguez，古巴）、比奧萊塔·帕拉（Violeta Parra，智利）等。此外，好萊塢與Netflix（一家美國娛樂公司，是全球十大視頻網站中唯一收費的站點——編者注）上的很多影視故事圍繞拉丁美洲多彩、動蕩的歷史展開。所有這些都證明了這片充滿超現實主義色彩的大陸激發了許多藝術家與攝影師的靈感。

隨著影像技術和互聯網傳播的飛速發展，年輕一代報道攝影師在新時代面臨著更多挑戰。在今天的社會環境下，新聞是否已經成為一種商品？社會化媒體的出現是否正在改變傳媒的概念？手機拍攝功能的發展是否使普通大眾也具備了記者的屬性？許多問題都需要我們去思考與反思。但可以肯定的是，新聞報道不僅讓人們更加了解這個世界，也讓我們彼此擁有更多共鳴與互通。

攝影是對客觀存在的記錄與證明，它使我們能夠將思想、情感與現實相結合。然而，攝影記者卻經常被質詢：如何在社會不公事件中擺正立場？面對殘酷的題材，正確的報道角度是什么？攝影記者應當幫助那些痛苦的人，還是僅僅拍攝他們的不幸？我們應當對他們描繪別人苦難的行為進行獎勵嗎？這些問題也始終縈繞在許多報道攝影師的心里。不過，人們對新聞報道的需求從未停止。事實上，得益于數字平臺所提供的更多渠道，這種需求反而在不斷增長。

最近，荷賽（World Press Photo）頒布了新的攝影教育計劃——6×6全球人才計劃，從全球六個地區（東南亞和大洋洲地區、南美洲、歐洲、非洲、北美洲、亞洲）各選出六名優秀報道攝影師。該計劃旨在發掘出全球最會通過影像講故事的人，并通過他們的視角描繪世界各地正在發生的重大事件。

“世界上并不缺少視覺天才，但有些人卻能夠比其他人更出名?！焙少惾缡钦f：“為了不斷發展新的、更加多元的視覺表現方法，我們需要不斷發掘、了解并分享那些最好的作品?！?/p>

今年3月，該計劃發布了南美洲地區的六名入選攝影師：法比奧·費雷羅（Fabiola Ferrero，委內瑞拉）、費利佩·菲蒂帕爾迪（Felipe Fittipaldi，巴西）、盧漢·阿古斯蒂（Luján Agusti，阿根廷）、奧斯卡·B·卡斯蒂略（Oscar B Castillo，委內瑞拉）、巴勃羅· 歐內斯托·皮奧瓦諾（Pablo Ernesto Piovano，阿根廷）和塔瑪拉·美利奴（Tamara Merino，智利）。他們的作品被評論為具有創造性、吸引力與極大潛力，并且能夠發人深省。對此，我采訪了入選人之一的巴西攝影師費利佩·菲蒂帕爾迪，他的作品主要圍繞社會與環境等問題展開。

菲蒂帕爾迪同時擁有通信專業學士學位與通訊影像專業碩士學位。他的作品多次被《國家報》（El País）、美國《國家地理》雜志（National Geographic）、《圣保羅之頁》（Folha de S？o Paulo）和《Veja雜志》（Veja Magazine）等期刊發表，并曾獲得國家地理攝影大賽、POY Latam、SEBRAI新聞獎、I Mostra CCSP等頒發的榮譽。

維羅妮卡·桑奇斯·本科莫對話費利佩·菲蒂帕爾迪

你如何看待現今拉丁美洲地區，尤其是巴西地區的報道攝影？

菲蒂帕爾迪：我認為今天的拉丁美洲攝影師們正處在前所未有的好時代。人們在互聯網上能夠輕松找到許多出自拉美攝影師之手的作品，同時，一種追求全新影像敘述方式的潮流正在興起。當然，傳統攝影的地位依舊存在，尤其是在拉丁美洲這樣擁有豐富文化傳統的地區。但人們越來越欣賞擁有更多主觀意識與創新性的拍攝方法，我對這些新奇的拍攝手法都非常感興趣。

由于媒體數字化，報道攝影行業的變化非常迅速。作為一名年輕的報道攝影師，你對此如何看待？

菲蒂帕爾迪：我們正在見證一場通訊手段的革命。在我看來，這是人類歷史上數次偉大的革命之一，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能是最偉大的一次。我們仿佛站在颶風的正中心，沒有人知道它將走向哪里，或者什么時候結束，也許它永遠不會結束。

再觀報道攝影行業。如今人們不再愿意為新聞資訊付費，許多媒體機構開始為發展前景擔憂，報道攝影行業也深受其影響。與此同時，社會上涌現出更多的影像傳播平臺（網站、專業類雜志、攝影活動、賽事等），這無疑使攝影師的生存面臨更大挑戰。與此同時，新聞機構正在減少攝影師雇員的數量，而自由攝影師的酬勞也不斷被削減。由于拍攝成本較高，長期且復雜的攝影項目在尋找資金支持方面的困難也逐漸加大。

但在我看來，這種變革的結果是有益的。新聞產業在社會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官方新聞機構逐漸失去對信息的壟斷地位，而大眾傳播在信息領域異軍突起，二者相輔相成，相互平衡。在變革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新的意識形態與發展方向。

社交媒體的出現為我們提供了獲取信息的新渠道，也許有助于擴展人們對社會問題和新聞事件的關注視野。在你看來，Instagram、Facebook和Twitter等社交媒體是否會對報道攝影師的工作產生有益影響？

菲蒂帕爾迪：人們總說1940年代至1970年代是攝影的黃金時期，當時的確有許多機構與出版物都非常關注攝影。但是最近，我在參加資深攝影師戴維·艾倫·哈維（David Allan Harvey）的講座時，聽到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如今是對攝影師來說最好的時代，攝影語言擁有無盡的可能性與豐富的傳播平臺。這讓我開始意識到，在互聯網出現之前，即使《生活》和《美國國家地理》這類的主流刊物為攝影師提供了許多機會，但是能夠躋身其中的攝影師仍是鳳毛麟角，尤其對歐洲與美國地區以外的攝影師來說，這種機會更加渺茫。

我認為，Instagram與Facebook這類社交媒體平臺的出現對攝影行業與攝影師來說都具有很大價值。無論是資深攝影師還是初學者，都可以在這些平臺展示他們的作品。只要作品足夠好，他們就會受到大眾關注。大量出版商會在社交媒體上尋找好作品，我也經常通過社交媒體收到出版機構的合作邀請。

很多時候，與我合作的報刊對照片的選擇或者編輯形式并不能完全吸引我。從這個意義上說，社交網絡為我提供了以個人化形式展示作品的平臺。

你如何選擇個人拍攝項目？你所接受的拍攝任務與個人攝影項目之間有明顯的界限嗎？

菲蒂帕爾迪：個人拍攝項目的靈感來自很多方面，比如正在進行的拍攝任務、閱讀書籍或者任何事件。2014年，我在一本書中了解到一條穿越亞馬遜叢林的老鐵路，它在19世紀晚期承擔著為新興汽車工業運輸橡膠制品的任務。我被它深深吸引，并決定前往朗多尼亞州（Rond？nia）——巴西最偏遠的地區之一，記錄有關它的后續故事。我先后三次前往該地區進行拍攝，后來《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用了16頁篇幅報道了這個故事。

2015年，我受雜志委托在巴西半干旱地區拍攝一位巴西考古學家。拍攝期間，我開始逐漸對這個地區產生興趣。隨著城市化發展與農村人口外流，當地的社會文化正在發生巨大轉變。于是，我一年后又回到這個地方開始記錄當地的故事。

目前，我正在拍攝有關一群塞內加爾（Senegalese）移民的肖像攝影項目。幾年前，這些移民搬遷到我位于里約熱內盧的居住地附近。而這個項目的拍攝想法只是單純地源自我對他們身份和文化的好奇。

我們身邊到處都會發生有趣的事情，我希望自己能夠擁有足夠的智慧捕捉到它們。當然，我相信由于自身原因，我也錯失了很多好故事。我所接受的拍攝任務，很少會發展成為個人項目，但是這些工作有時的確會為我的個人項目提供靈感與啟發。

目前，拉丁美洲的報道攝影師會面臨哪些挑戰？

菲蒂帕爾迪：在當今社會，拉丁美洲的報道攝影師既擁有許多機會，也面臨著許多挑戰。這是一片正在尋求發展與社會平等的大陸，社會差距與不公現象依舊十分嚴重，許多報道攝影師正在致力于揭露這些社會問題。此外，拉丁美洲擁有豐富的傳統文化，隨著全球化發展，這個地區正處于激烈的文化轉型過程中，必然會為攝影師提供許多好故事。

但另一方面，這個地區的有些情況卻并不樂觀。媒體的覆蓋范圍有限，從業者收入也很低。數字平臺不斷發展，但支付給攝影師的報酬卻很少，有的平臺甚至不會支付任何費用。在這種環境中，報道攝影師很難生存，有些專業攝影師會轉行從事其他領域的工作，也有一些攝影師開始服務于國外的汽車品牌，他們支付的酬勞雖然會高一些，但是競爭非常激烈。

在日常生活中，社會暴力可能是報道攝影師面臨的最大問題。我不得不承認，在巴西，尤其是里約熱內盧，我經常感到缺乏安全感與工作自由。這種感覺就像在冒險，我需要時刻擔心設備被偷甚至自己被槍殺。

在你看來，如今拉丁美洲的媒體語境是否對本土攝影師更加包容，還是說依舊由西方主導？

菲蒂帕爾迪：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在巴西，新聞行業的確受到美國模式的影響，但美國的新聞產業比我們更加民主。

在巴西，大型傳媒集團實際上在媒體市場具有極高的壟斷地位，同時擁有電視、廣播、印刷出版等多種傳播平臺，甚至是電影產業。因此，小型媒體機構很難與其進行公平的市場競爭。我認為，信息傳播渠道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對社會發展無益。

然而，隨著社交媒體的出現，人們的信息獲取渠道變得更加多元化，雖然有些信息并不可靠，但是人們開始發現能夠擁有更多選擇，并以“自媒體”的身份參與其中。這使巴西的信息傳播環境逐漸走向民主，但在這個過程中，難以避免出現假新聞，這也是我最擔心和關注的。

在數碼時代中，你認為攝影師是否有必要學習多門學科或掌握不同的影像表達技巧？

菲蒂帕爾迪：傳統影像生產模式正在被突破，許多專業攝影師開始尋求全新的內容生產方式。也許今天你還在街頭拍攝傳統紀實影像，明天就要完成室內肖像作品或者為網站錄制采訪視頻。只有單一技能的攝影師在如今的媒體行業中很難生存。然而，以我的經驗來說，同時完成多種形式的創作具有很大難度，有時反而會影響工作效果，所以我必須明確哪些工作需要優先進行。

目前，你正在同時從事新聞攝影、商業拍攝以及個人項目創作，并很好地在三者之間找到平衡，這是如何做到的？你會繼續延續這種工作狀態嗎？

菲蒂帕爾迪：我希望能夠全身心投入到個人項目創作中，但是這并不容易實現。當我通過獲獎或者出版作品取得收入并足夠承擔個人項目成本時，內心會十分愉悅，個人項目往往是我的興趣所在，而報道攝影與商業拍攝幫助我獲得更多收入來支持個人創作。有時，我會接到來自企業、基金會、產品制造和建筑等行業的拍攝任務，這些工作往往要求明確，留給我的創作空間與藝術發揮余地非常小。

如果我能夠不需要為了取得足夠收入而從事各種工作，我會將更多精力放在個人項目的創作中。我正在努力向獨立攝影師方向轉型，我想這也是許多攝影師與藝術家的理想工作狀態。

你的作品是否會關注某些特定區域或主題？

菲蒂帕爾迪：我們正在經歷文化轉型期，這有助于攝影師對不同代際之間存在的巨大文化差距進行觀察。這種文化融合的現場存在于全球許多地區，比如巴西和印度喜馬拉雅地區。我認為這個主題非常值得關注，因為我們不僅討論了關于身份、文化和傳統的遺失，也是在探討全球文化融合帶來的負面影響。

我并不反對全球化發展與地區文化轉型，但是在我看來，記錄與保存文化傳統也非常重要，我們應當采取行動讓這種轉型變得更加可持續化。我在巴西郊區與喜馬拉雅地區拍攝的作品中反復體現了這個觀點。此外，我也十分關注環境和移民相關主題。

在你看來，如何認定一件攝影作品是否成功？比如，引發了人們的意識變化或者獲得某種獎勵與榮譽，可以被看作評定的標準碼？

菲蒂帕爾迪：當今社會，許多事物都存在泛濫的現象，包括攝影作品。因此，我認為有必要通過某種方式將這些作品的特點與優劣進行區別，比如主題、敘述方式、視覺語言、拍攝技巧等，甚至是攝影師與拍攝主題及其自身性格之間的關系。毫無疑問，我們需要摒棄那些沒有價值的影像。

對于成功作品的評價標準，我不相信有人可以給出客觀準確的答案。我看過許多具有重要意義甚至歷史、人類學價值的作品，都是在許多年之后才開始被人們肯定與重視，而在這個過程中，觀者的思維與認知也在發生變化。至于作品發表、獲獎，或者得到大眾認可，這有助于給攝影作品提供必要的定位。但評判的標準一定是主觀的，它們并不能證明哪些攝影作品就是最好的。當然，這確實是攝影行業用來展示重要作品的方式之一。

除了創意，攝影師還需要擁有極大熱情，對自己的創作充滿自信，尤其是從事長期攝影項目拍攝的情況下。請談談拍攝個人長期項目的重要性。

菲蒂帕爾迪：影像作品有時可以對社會輿論產生巨大影響，這也是我選擇從事攝影行業的原因之一。我非常欣賞馬格南和《國家地理》的攝影師作品，通過攝影了解世界的想法深深吸引了我。然而，在現實的攝影市場中，情況卻有所不同。偶爾，我也會有機會與一些有趣的出版物合作，拍攝一些不同尋常的故事。但大多數情況下，我不得不利用有限的時間拍攝一些常規圖片故事，然后在為數不多的平臺上進行發表，這讓我有時感到十分沮喪。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拍攝個人長期項目。從內容生產到編輯、出版，整個過程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我可以完全自主地選擇攝影語言、敘事方式、表現手法以及編輯思路等。正是在這些個人項目的創作過程中，我得到極大鍛煉，并充分挖掘、發揮自己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