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佳鋮
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留著一頭長卷發,穿著一件紅色的旗袍,在廣西桂林市街頭吹著笛子。不少行人被悠揚的笛聲吸引駐足,但看到吹笛者是如此一名“不男不女”的人,他們覺得怪異,更有人認為表演者惡俗不堪。其實,這個人名叫朱孟勛,穿了24年女裝的他,受盡嘲笑譏諷,卻依然我行我素。誰都不知道,這“女裝”的背后有個讓人心酸落淚的故事。
朱孟勛是廣西桂林市平樂縣人,家中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父親去世得早,三兄妹和母親過著相依為命的日子。哥哥20多歲時,認識了一個從湖南湘西到平樂縣打工的女子,兩人情投意合,但到了談婚論嫁時,女方的家里嫌棄他們太窮,不同意兩人的婚事。朱孟勛的哥哥很喜歡這個姑娘,決定去湖南做上門女婿。哥哥臨走那天,母親雖然心里舍不得,嘴上還是說得很輕松,她不想給大兒子思想負擔,“你到湖南去也好,如果一直在家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娶上媳婦呢。”朱孟勛知道母親心里難受,在一旁安慰她,他也明白,哥哥去那么遠的地方做上門女婿,以后回家恐怕遙遙無期了。大哥在朱孟勛的肩頭重重拍了一下,語重心長地說:“以后家里全靠你了,照顧好母親和妹妹。”
1987年初,才18歲的妹妹朱麗麗身體不適,連續數月高燒不退,去醫院檢查被確診為白血病。當時27歲的朱孟勛靠打零工賺錢,為了給妹妹看病,他東湊西借,欠了一屁股債。可是,一年后,朱麗麗還是去世了。59歲的母親備受打擊,痛哭不止。朱孟勛一邊安慰母親,一邊忍著悲痛,料理妹妹的后事。
原本熱鬧的家,只剩下朱孟勛和母親兩人。妹妹去世后的第三天,母親突然半夜里起床,打開妹妹的房間門,喊著:“麗麗,麗麗,你去哪了?”朱孟勛從床上爬起來,看到母親神情恍惚,趕緊扶她回房間躺下。
起初,朱孟勛以為母親只是太思念妹妹,才會神智不清,只要過段時間就好了。直到有一天,他傍晚回家,看到母親在屋子附近轉悠,遇到熟人打招呼,她都會說:“我們麗麗出遠門工作了,賺很多錢,她經常打電話回家,人也越來越漂亮了……”朱孟勛這才意識到,母親的身體可能出問題了,他帶母親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心病還需心藥醫,只能通過妥善的照顧,來緩解母親的精神問題。
朱孟勛31歲時,經人介紹,認識了當地一個名叫陳香菇的農家女子。陳香菇比朱孟勛大一歲,母親前些年因車禍去世,父親身體不太好,家里條件很差。門戶相當的這對戀人,簡單地辦了場婚事,算是成了家。新家庭的甜蜜,讓朱孟勛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特別是當他得知妻子懷孕的消息后,更是樂得不知道做什么好了,一會兒去買這個,一會兒去買那個。母親似乎也因家里的喜氣,人變得開朗起來,臉色紅潤,提起去世女兒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然而,陳香菇懷胎十月,生產時卻遇到了難產,母子倆的性命都沒能保住。朱孟勛悲痛欲絕,看著家里準備好的小衣服、小鞋子,感覺生活失去了希望,甚至有了輕生的念頭。但他再看看身邊的母親,她的精神有時清楚有時糊涂,朱孟勛實在放心不下,他對母親說:“媽,香菇帶著孩子,和妹妹一起出遠門了,你別擔心,他們過段日子就會回來的。”朱孟勛連哄帶騙地安慰母親,母親半信半疑,有時候會拿著一件小衣服問:“這是你妹妹穿的,還是你孩子穿的?他們出門怎么不帶衣服,會冷的……”朱孟勛干脆把所有孩子的物品都藏了起來。
有親友提議,朱孟勛的母親在家里會睹物思人,不如換個生活環境,也許能減少悲傷的情緒。那段時間,剛好有工友介紹朱孟勛去百公里外的桂林打零工,于是,他收拾行李,帶上母親,到桂林的一處“城中村”租了間小房子,暫時安了家。朱孟勛和母親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朱孟勛打工賺錢很少,且不穩定,他和母親的低保,加上政府對老年人的補助,每月能拿到490元,但房租和水電費每月就需要500元。遠在湖南的大哥生活也比較困難,但他還是惦記著母親和弟弟,每月會寄250元過來,也算能給朱孟勛母子倆解個燃眉之急。
朱孟勛雖然沒讀幾年書,但頭腦靈活,很有文藝細胞,小時候就自學吹笛子,能吹不少曲調,唱起歌來也很動聽。有一次,他去建筑工地打工,工地老板的孩子扔掉一根壞了的笛子,朱孟勛撿回來修補好,吹起一首《揚鞭催馬運糧忙》,悠揚的笛聲,歡快的曲調,母親聽得出了神,臉上仿佛也少了一些哀傷。
一支小小的笛子,給朱孟勛母子困苦的生活帶來一絲色彩。他每天早起半小時,吹一會笛子給母親聽,傍晚回家,臨睡前,他也會吹上幾首平靜的曲調,讓母親能夠在笛聲中安然入睡。
日子久了,有些聽到笛子聲的鄰居會過來一探究竟,這么好聽的曲子是誰吹出來的?還有人開玩笑地對朱孟勛說:“你吹得這么好聽,可以到大街上賣錢了。”
說著無意聽者有心,朱孟勛靈機一動,何不到街上吹笛子賣藝,說不定也能賺一些呢,而且還能時刻陪伴著母親。于是,他買了一輛二手的破舊三輪車,在車兜里墊上軟軟的棉被,讓母親坐在里面。他騎著三輪車,來到桂林城區比較熱鬧的地方,開始了賣藝賺錢。
來聽朱孟勛吹笛子的人還真不少,有的人覺得他吹得好聽,給他幾元錢,有的人覺得他照顧母親不容易,也會給他一點錢。一來二去,朱孟勛每天賣藝的收入在幾十元至幾百元不等。不過有時候,聽曲子的人多,評頭論足的人也多,給錢的卻很少。有一次,朱孟勛忙活了一天,只得到一元錢。但他心里依然感恩,對母親說:“給我們一元錢,也是好人,我們都要謝謝他。”在表演的間歇,朱孟勛會跟母親說說話,喂母親吃點東西,再給她揉揉腿腳。
“以前我出去打工,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現在吹笛子賣藝,比打零工好多了,我樂在其中,還能陪著你,又能賺錢。”朱孟勛對母親說。母親也高興地一個勁點頭:“等你妹妹來了,我們一起去吹笛子賺錢,你妹妹會跳舞,你吹她跳。”聽了母親的糊話,朱孟勛剛有些松開的眉頭,又緊皺起來。
出租屋里只有一張床,夏天,朱孟勛會打地鋪,冬天,母親擔心兒子凍著,說什么也舍不得讓他再睡地上,兩人就擠在一張床上。隨著母親年齡越來越大,對朱孟勛的依賴也越來越多,晚上經常不愿意睡覺,要兒子給她講故事。朱孟勛實在沒那么多故事可以講,便想到花幾十元買了一只二手錄音機,他把自己講的所有的故事都錄下來,晚上就放在母親床頭,一遍遍循環播放。奇怪的是,母親聽著這些重復的故事,竟然有滋有味,有時候聽到凌晨兩三點也不睡覺,朱孟勛也只好陪著。
照顧母親,朱孟勛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和精力,但無論他多細致周到,母親的腦子還是一天比一天糊涂,對已故女兒的思念日益加重。每逢中秋端午和春節,母親都會讓朱孟勛到門口,看看妹妹有沒有回家。吃飯時,也會要求給女兒放上一副碗筷。
中秋節,朱孟勛照常被母親“趕”出家門去接妹妹。他在出租房附近路口等了10多分鐘,就往家回。突然聽到母親在喊:“麗麗回來了,麗麗,你總算回來了。”朱孟勛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一路小跑,只見母親拉著一名過路的20歲左右的姑娘,不停叫嚷著。朱孟勛看到這個姑娘的身形和妹妹朱麗麗確實很像,母親是把她當成去世的妹妹了。“對不起,我媽認錯人了。”朱孟勛上前,給一臉發懵的姑娘解圍,姑娘得知真相,連連說:“沒關系,我就住在附近,以后大媽要是想女兒了,可以來找我說說話。”說完,她把手里拎著的一個水果籃送給朱孟勛的母親。看著姑娘離去的背影,朱孟勛一陣感動,母親急著要追上去,被他攔住:“媽,這不是妹妹,妹妹說明年才能回來,我們回去吃飯吧。”
妹妹去世多年,母親一直留著她的一件青花圖案的短袖衫。1994年夏天,朱孟勛在整理屋子時,看到這件衣服,腦海里立刻涌現出妹妹穿著這件衣服,笑臉盈盈的樣子。想著,他不自覺地把這件衣服套在了身上。這一幕,正巧被母親看到,她頓時臉上就露出開心的笑容:“你穿麗麗的衣服真好看,你別脫了,就穿著吧。”“這怎么行呢?女人的衣服,我一個大男人怎么可能穿出去。”朱孟勛連連搖頭,脫掉妹妹的衣服,母親一下子眼睛紅了,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看到母親難得露出的笑容一下子消失,朱孟勛很難過,趕緊把妹妹的衣服再穿上。
這一整天,朱孟勛就穿著妹妹的衣服,在母親身邊忙前忙后。母親特別高興,到了晚上睡覺時,嘴角還掛著一絲笑容。看著母親甜甜熟睡的樣子,朱孟勛百般滋味涌上心頭:老媽有多久沒這么舒心地睡覺了,只要她高興,我做什么都愿意。那一夜,朱孟勛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以后就穿女裝,讓母親感覺妹妹就在身邊。
可是,這些年連一雙襪子都舍不得給自己買的朱孟勛,哪有閑錢去買女裝?于是,他一直穿著妹妹的青花短袖,臟了就晚上洗洗,白天即使沒完全干,他也會一股腦兒地把衣服套在身上。數天后,附近的左鄰右舍都知道了朱孟勛的苦心,不約而同地主動送來自家的舊衣服,全是女裝,有大衣、連衣裙、T恤衫和旗袍等,款式多種多樣。朱孟勛把這些衣服像寶貝一樣洗好、疊好,換著輪流穿。
朱孟勛曾一度認為,自己只要穿幾個月女裝,以后就可以換回男裝了。誰知,只要他一穿回男裝,母親就一整天悶悶不樂,嘟著嘴,不肯吃飯,睡覺也不安穩。朱孟勛隱約感覺到:“自己的這個女裝,恐怕是要一直穿下去了。不過只要母親開心,穿女裝也沒什么,又不會少一塊肉。”
到街頭吹笛子賣藝,朱孟勛也會穿著女裝去,他看到很多人對自己指指點點,還會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話。“這人不男不女的,太奇怪了。”“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起初,朱孟勛很不習慣,心里又氣又急,但他知道,無論怎么樣,他都要忍著,畢竟母親在身邊,他有任何的不愉快,都會影響到母親的情緒。
“你吹笛子就吹笛子,穿女人的衣服干什么?太惡心了。笛聲是多么高雅的曲調,讓你這么一弄,實在惡俗。你以為這樣就能吸引人,就能多賺點錢嗎?不倫不類。”有一次,一名80多歲的老爺爺指著朱孟勛的鼻子直言道。之前,老爺爺曾來聽過幾次朱孟勛吹笛子,有時也會捐點錢,但這次他覺得朱孟勛的“變身”有點過了,讓他難以接受。朱孟勛正想辯解,老爺爺轉身拂袖而去。
像老爺爺這樣直言不諱的人,朱孟勛遇到過不少,有時候他會解釋一兩句,有時候也只能一笑而過。母親腦子清醒時,會替兒子辯解:“是我讓兒子這樣穿的。”不過母親比較糊涂時,會一遍遍地指著朱孟勛說:“你們看,這就是我女兒啊,我女兒麗麗漂亮嗎?”
有幾次,旁人和朱孟勛母親開玩笑說:“你女兒的男朋友呢,怎么還不找男朋友呀?”碰到這樣的問題,母親都會說:“ 我只要這個女兒,我不要女兒的男朋友。”朱孟勛知道,在母親心里,自己既是兒子,又是女兒。
2012年冬天,當時84歲的母親半夜里起來上洗手間,不慎摔倒,腿腳受傷。此后,母親就再也無法獨自行走,生活也沒辦法自理。朱孟勛更加忙了,不僅要照顧母親大小便,每次吃飯也要一口口喂她。
朱孟勛每個月都會買兩三次豬骨頭,熬湯給母親補補,母親喝湯,他就啃骨頭。但自從母親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后,身體越來越弱,有時候哪怕朱孟勛做了一些肉,母親也咬不動了。
而今的朱孟勛,已留起了一頭及肩的卷發,因為妹妹當年就留著這樣的發型,在衣服方面,他會多穿一些碎花的款式,因為妹妹的不少衣服都是碎花圖案的。
多年穿女裝的經歷,讓朱孟勛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在外面時,他盡量不去公共洗手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有時候遇到要出示身份證辦理一些手續時,他會提前向工作人員說明情況。
2018年,90歲高齡的母親滿頭銀發,除了精神方面的問題,身體倒沒什么毛病。母親的牙齒已經掉光,平日里,朱孟勛盡量給母親喝稀飯,搭配面包和蛋糕。盡管日子艱難,但朱孟勛還是積極樂觀,他的愿望有很多,想回老家平樂縣看看,想給母親買一套新衣服,還想穿回一次男裝……
孝心可貴,受盡千般嘲諷依然不忘初心的孝道更可敬。雖然24年穿著女裝,但朱孟勛的所作所為,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男人。這個男人帶著母親,靠賣藝為生,過著艱辛平凡的生活,演繹著人間的至孝與大愛。正因為有這樣的孝與愛,老母親才能在貧困的日子里,過著安逸幸福的生活。也許有人認為朱孟勛的行為“過頭”了,也許有人認為朱孟勛是在博人眼球,但是,在孝道面前,所有的非議都是蒼白無力的。我們也祝愿朱孟勛能早日達成自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