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天涯，腰帶上別著爹媽

荊承

張小豐顫抖著雙手，從老李手中接過那一頁紙，上面字跡潦草，“我于昨晚去世，走時心如止水……”只看到這一句，張小豐的眼前就模糊了，這是老張留給他的遺書。老張是張小豐的老爹。

正是大年初一，窗外，煙花炸開，繁華轉瞬即逝。

1

張小豐今年30歲，是千千萬萬北漂大軍中的一員。由于學歷不高，他混得并不好。當過餐館服務員，因為不小心算錯賬被顧客大罵；也當過旅店服務生，因為客人嘔吐清掃不及時，被老板炒了魷魚。漂了十幾年還沒混出什么名堂，張小豐覺得，以后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子了。

老張在老家生活，除了每月按時寄生活費，張小豐很少回家。他不知老張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同樣，老張也不知道張小豐每天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老板給發多少工資。

張小豐還記得，上次回家是去年的中秋節，一進門，他看到老張悶頭在喝酒。看見張小豐，老張愣了一下，說：“來，跟我喝一杯吧。”那樣子，熟悉又陌生。張小豐發現，老張老了，背駝了，門牙也落了，他問：“怎么不補上去？看著怪別扭的。”老張笑笑：“費那錢干嗎？”

再也無話，爺兒倆悶頭喝酒。

張小豐發現屋子里很亂，陽臺上堆了紙盒子、空瓶子，亂七八糟，味道難聞。老張還不知從哪兒弄回來一條臟兮兮的狗，養著。狗和老張一樣，衰老邋遢。

張小豐張了張嘴，沒說話。沒什么可說的，60多歲老光棍漢的生活還能指望好到哪里去。

只住了一晚，張小豐就走了，臨走時給老張留下一沓錢。

那年春節，張小豐給老張打電話，干巴巴沒什么說的，末了沒油沒鹽地說一句：“不回去了啊，過年時候工資高。”老張在那頭說：“嗯。”聽不出有什么情緒。

倒是老張多年的老街坊老李給張小豐打了個電話：“你說你，掙多少是夠啊？大過年的，剩你老爹一人兒，你可真行……”

2

這次老張出事，也是老李給張小豐打的電話。張小豐接到電話時，正在急吼吼地給顧客送餐。電梯滿員了，張小豐只好退了出來，看看時間，大概又要被顧客投訴給差評了。老李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進來。

掛了電話，張小豐有片刻失神，然后突然一路狂奔，爬樓梯把餐送到了顧客手上。雖然晚了一點，但顧客很好說話，一直說沒關系。出了門，走到樓梯口，張小豐才覺得腿軟。他癱倒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心咚咚擂鼓一樣要跳出胸膛，身上也濕透了。

送完這最后一單，張小豐打電話向老板請了假。他必須要回家去。

坐在回家的長途車上，張小豐疲憊地拿出手機翻看，這才注意到未接來電里老張打來的幾個電話。一時間，恐懼再次襲擊了他，他把頭埋在胸前嗚咽了。

假日里的醫院走廊里，醫生、護士、病患、家屬，仍舊熙攘。

張小豐頭頂風雪，帶著一身的寒氣而來。老李把在老張家茶幾上發現的那封遺書交給張小豐。張小豐伸出手，顫抖著接過。

“我于昨晚去世，走時心如止水。大千世界，人人都是匆匆過客，無一幸免。存折上有些錢，是你寄回來的，沒舍得用，替你存了，今還給你。遺體速火化，一切從簡。”

老張年輕時當過老師，字很好看，可那短短的幾行字，寫得絕望又凄涼。張小豐想象不出，除夕夜，當萬家團圓，老張寫下這些字時，心里是什么想法。長久以來，張小豐都覺得老張不愛自己，但現在看來，身后都在為張小豐的將來著想，有什么理由說他不愛？他只是不說出來而已。

如果，老張就這樣離開，張小豐不會原諒自己。

3

萬幸的是，這封遺書，沒有用上。

醫生的臉上有很多疲憊，他摘下口罩，對張小豐點點頭。那一刻，張小豐覺得自己重生了。

窗外，適時地綻放了煙花。過年了，人們在慶祝希望和新生。

老張的命是老李救回來的。

老張不給張小豐打電話說病情，是怕拖累張小豐。中國的父母大抵如此，他們最怕的就是連累兒女。

老張醒過來后，對張小豐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以為就能見著你媽了。”

兩人都是一怔。

張小豐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當時家里條件不好，為了照顧年幼的張小豐，她遲遲沒有去看病，沒想到，最后竟去了。老張因為愛妻的去世遷怒于張小豐，對成長中的他疏于關照和教導。父子倆雖是至親，卻形同陌路，心隔天涯。所以，張小豐翅膀稍硬，就早早地遠離家鄉，遠離老張，到外面闖蕩了。他害怕回那個家，因為他對現狀無能為力，對老張無能為力，對自己更無能為力。

這一會兒，在老張的病床前，張小豐把煮好的餃子一點一點喂給老張，兩人似乎從來都沒這么親近過。

多年的隔閡，突然就冰釋了。經歷過生死之后，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張每頓飯必有酒。這次在病床上，他像小孩一樣靦腆：“今天還有酒嗎？”

張小豐說：“沒有，等你好了，咱爺兒倆好好喝頓大酒。”

出院后的老張和張小豐再沒看到那條老狗。張小豐說：“它太老了，可能它發現自己快不行了，就走了。”老張說：“是它救了我，它看我不對勁，就從陽臺跑出去，一直在老李門口叫，咬著他褲子來咱家。我救了它一命，它也救了我一命。要不是它，咱倆就見不著了。”

4

后來，張小豐帶老張把缺了的牙補上，老張一直說不花那冤枉錢不肯去，張小豐堅持拉他去。補上牙后，張小豐看見老張偷偷照鏡子，張著嘴左看右看，掩飾不住高興的樣子。

那一刻，張小豐也說不出的開心。幸虧還有時間，否則他只能在一次次的追憶里難以釋懷。

從那以后，張小豐決定，即使行走天涯，除了帶著媽媽的照片，褲帶上也要別著老張。有他，回到家就可以叫一聲爸。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孝心無限，卻有時限，別等子欲養而親不在，別做遲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