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志云
蘇軾《赤壁賦》自從寫出來,就不斷被人求取、傳寫和傳誦,無疑是近千年來人們愛讀愛寫的名篇之一。歷代書法家如趙孟頫、文徵明、祝允明、徐渭、董其昌等,都有《赤壁賦》墨跡傳世。現當代很多書家也都愛寫《赤壁賦》。
在當代高水準的蘇軾詩文集整理研究中,如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等著作中,《赤壁賦》也不斷得到校勘、注釋和評論。
2013年11月《中國文物報》發表姜舜源《蘇軾書〈赤壁賦〉帖:千古名帖,千年一誤》一文,光看標題,會以為作者驚訝地發現了蘇軾《赤壁賦》帖中一直未被人指出的錯誤。讀其文,方知其所論是蘇軾《赤壁賦》墨跡中“渺浮海之一粟”與流行本作“渺滄海之一粟”的異文是非問題。姜氏認為應如墨跡作“渺浮海之一粟”,而訛“浮”為“滄”,是其揭出的“千年一誤”。其實姜氏所談論的是圍繞蘇軾《赤壁賦》這卷千古名帖和這篇千秋美文的異文去取的是非問題,這確實仍是一個有必要進一步加以討論的重要問題,而這個問題卻并不是由姜氏始發千年之覆而提出的。
事實上,關于蘇軾《赤壁賦》的異文是非問題,南宋時即已有討論,其后歷代迄今,也不斷有論說,其中不乏正確意見。而如今之所以仍有必要來辨析這一問題,是因為《赤壁賦》仍以存在訛誤的文本更廣為流行,歷來正確的意見卻一直未能糾正流行的錯誤。歷代書法家喜愛書寫《赤壁賦》,也多依據流行的訛誤文本,沒有誰寫得一字無誤。若要不再任由它繼續以訛傳訛,就有必要對《赤壁賦》的異文是非問題予以有理有據、令人信服的裁定,給出一個沒有訛誤的文本,使愛讀此賦者不再誤讀、愛寫此賦者不再錯書。
蘇軾《赤壁賦》作于元豐五年(1082)七月,蘇軾時年47歲,貶謫在黃州。十月又作《后赤壁賦》。元豐六年(1083),朋友傅堯俞(字欽之)遣使求蘇軾近作文,蘇軾為書《赤壁賦》寄贈,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縱23.9厘米,橫258厘米。原卷首在流傳過程中有損壞,今存卷首有明朝書畫家文徵明模仿蘇軾字體補書的文章開頭五行的36個字。
中華書局出版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底本用的是明末茅維編的《東坡先生全集》七十五卷本。校勘采用的校本中,包含有《赤壁賦》的宋代刊本有三種:(1)《東坡集》,殘存三十卷,藏中國國家圖書館。(2)《四部叢刊初編》影印吳興張氏南海潘氏藏宋刊本郎曄編注《經進東坡文集事略》。(3)《四部叢刊初編》影印古里瞿氏藏宋刊本《皇朝文鑒》。筆者也以此三種宋本《赤壁賦》與蘇軾墨跡比勘。
以蘇軾的親筆書跡與三種宋刊本所載《赤壁賦》相校①,異文問題即已存在,而且在南宋和金元時期,也即已有關于《赤壁賦》異文問題的議論。為論述清楚準確,凡引用蘇軾墨跡和各古籍本原文,一律采用繁體字,包括原本中的異體字,均依原文,以便比較討論。
以蘇軾墨跡與宋刻本《赤壁賦》加以勘校,其中異文多數是異體字,如:
蘇軾筆下的“裵回於斗牛之間”之“裵回”,三種宋刊本皆作“徘徊”;
蘇書“陵萬頃之茫然”之“陵萬”,刊本皆作“凌萬”;
蘇書“浩浩乎如憑虛御風”之“憑”,刊本皆作“馮”;“御風”,《皇朝文鑒》作“遇風”;
蘇書“羽化而登僊”之“僊”,刊本皆作“仙”;

[北宋]蘇軾 赤壁賦 23.9×258cm 紙本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書“桂棹兮蘭槳”之“棹”,《東坡集》和《皇朝文鑒》同蘇軾墨跡,《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櫂”;
蘇書“渺渺兮余懷”之“余”,刊本皆作“予”;
蘇書“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以及下文“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與山間之明月”、“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和“相與枕藉乎舟中”,共5句中之“與”字,皆作簡體的“與”,刊本皆作“與”;
蘇書“舉匏罇以相屬”之“罇”,刊本皆作“樽”;“屬”,刊本皆作“屬”;
蘇書“挾飛仙以遨游”之“游”,刊本皆作“遊”;
蘇書“贏虛者如彼”之“贏”,刊本皆作“盈”;
蘇書“杯槃狼籍”之“槃”,刊本皆作“盤”。
以上這些都是異體字。這些異體字有的是自古并存的,有的是古今字,而古今字也屬于異體字。異體字形異義同,所以并不影響句意。但從文字的性質上說,蘇軾手書所用與刊本相異者,有的是古體,有的是或體,有的是簡體,有的是俗體,這一方面是由于書寫者個人的書寫習慣所致,另一方面也有從書法的視覺角度考慮字形的繁簡和變化的原因。而刊刻本與蘇軾手書義同形異的文字,顯然是以當時的正體字的觀念為依據,對于蘇軾文稿的異體字所作的規范化處理。只有“浩浩乎如憑虛御風”之“御風”,《皇朝文鑒》作“遇風”,“遇”字應是傳寫時因音近而致訛。
以蘇軾書《赤壁賦》與早期刊本比較,僅兩處是字義有別的異文,即“渺浮海之一粟”與“渺滄海之一粟”,以及“而吾與子之所共食”與“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兩句中的“浮”與“滄”、以及“食”與“適”,用字不同,則其句意亦因字而異,且有用詞是否穩妥與文理是否通順的問題,需要進一步討論辨析。

從南宋時起,就不斷有關于《赤壁賦》兩處異文的是非取舍的議論,而這個問題至今仍存在明顯的意見分歧、尚未獲得一致認同的結論。因此,這兩處異文孰是孰非,是本節所要加以討論并試圖裁定的。
(1)蘇軾手書墨跡“渺浮海之一粟”,《皇朝文鑒》與蘇軾墨跡相同,《東坡集》作“眇浮海之一粟”,《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之一粟”。
按:蘇軾雖然很可能不止一次書寫過《赤壁賦》,而且作者對于自己的文章,后來的書寫也可能會因修改而有與其前寫本不同的異文,但蘇軾《赤壁賦》傳世的親筆墨跡僅此一卷,無從知其后來的書寫是否有改動的文字。就幾種宋刊本來說,《皇朝文鑒》同蘇軾墨跡,說明采用的是與蘇軾此卷文字相合的傳寫本。《東坡集》與蘇軾墨跡所不同的是第一字“眇”字,“眇”與“渺”既同音,又都有“微小”義,所以這兩個字在此也僅是異體字。而《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之一粟”,所不同的是第二字作“滄”,而《東坡集》和《皇朝文鑒》都與蘇軾墨跡同作“浮”。因無從證明另有蘇軾親筆改作“滄”字,而《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之一粟”在宋代版本也是孤例,再從句意上比較,則可以認為“滄”是“浮”字的傳寫訛誤。
(2)蘇軾墨跡“而吾與子之所共食”,《東坡集》《皇朝文鑒》同蘇軾墨跡作“共食”,《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共適”。
按:蘇軾親筆所寫此句末字是“食”,宋刊《東坡集》及《皇朝文鑒》與蘇軾手書相同。《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尾字作“適”,顯系訛誤。
南宋理學家朱熹(1130-1200)有關于《赤壁賦》此句異文的談論:
“而吾與子之所共食”,“食”字多誤作
“樂”字。嘗見東坡手寫本,皆作“食”字。②
朱熹說他所見多本蘇軾手寫本都作“食”,與今傳蘇軾真跡本、宋刊《東坡集》和《皇朝文鑒》正相印證,可知早期傳寫本、刻本多與蘇軾親筆所寫相同,皆作“共食”。宋刊本只有《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此句末字作“適”。朱熹說他看到“食”多誤作“樂”字的傳本,未提到誤作“適”字者,是誤作“適”字的文本比誤作“樂”字者或又較晚出。
宋徽宗時,蘇軾的詩文書卷與碑刻等,曾遭奸相蔡京等慫恿嚴令禁毀。但經歷“靖康之難”宋室南渡后,蘇軾詩文愈加受到朝野普遍的愛好而廣為傳寫翻刻。宋孝宗(1162-1189年在位)也很推崇蘇軾的品格、見識和文章,謚蘇軾為“文忠”,追贈“太師”。今存宋刻蘇軾詩文集就都是宋孝宗時期刻印的書籍。
蘇轍在所撰蘇軾《墓志銘》中記錄蘇軾著作有《東坡集》《后集》等。南宋胡仔纂集《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八載:
東坡云:“世之蓄某詩文者多矣,率真偽相半。又多為俗子所改竄,讀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識真者少,蓋從古所病。李太白、韓退之、白樂天詩文,皆為庸俗所亂,可為太息。”③
世人傳寫收存蘇軾詩文者眾,而傳寫者妄改蘇文的情形,蘇軾本人即已多見,令蘇軾慨嘆而又無可奈何。可能也是由于有應對這方面問題的動因,蘇軾五十多歲時曾親自編訂詩文集。胡仔說:
東坡文集行于世者,其名不一,惟《大全》《備成》二集詩文最多,誠如所言,真偽相半。其后居世英家刊大字《東坡前后集》,最為善本。世傳《前集》,乃東坡手自編者,隨其出處,古律詩相間,謬誤絕少。④
所謂“世傳《前集》”,即《東坡集》相對于《東坡后集》的簡稱。孔凡禮撰《蘇軾年譜》,據《東坡集》收詩止于元祐六年(1091)所作《書渾令公燕魚朝恩圖》詩,認為《東坡集》編訂于此年,蘇軾時年56歲。孔凡禮又據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蘇軾《東坡集》等七種,并云《東坡集》等六種有杭、蜀本,又云“杭本當坡公無恙時已行于世”等,認為“蘇軾在世時行世之杭本,肯定有《東坡集》”⑤,這是可以信從的。
蘇軾詩文集遭遇徽宗時的禁毀之后,南宋初復為朝野愛重爭傳。孝宗時,蘇軾曾孫蘇嶠(字季真)重刻《東坡集》等蘇軾文集。乾道九年(1173)閏正月十五日,孝宗為蘇軾文集制《序》并書賜蘇嶠。蘇嶠重刻蘇軾文集,應據家藏底本。所以,今存宋刊《東坡集》,即使是南宋重刻本,也是蘇軾在世時親自編訂的詩文集的再版,無疑是如胡仔所說“謬誤絕少”的最珍貴的刻本。
郎曄編注《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也是在宋孝宗時期,文集編成后并進呈宋孝宗,此書因此被稱作《經進東坡文集事略》這樣一個不太像蘇軾文集名的書名。此書卷首載錄了乾道九年孝宗御制書賜蘇嶠的《蘇軾文集序》,說明其書編纂在蘇嶠重刻《蘇軾文集》之后。孔凡禮在《〈蘇軾文集〉點校說明》中,說郎曄編注此書是為了呈進皇帝,所以依據的當是比較好的本子,而且郎曄對傳寫的差訛也做了一些糾正,但郎本不足之處,如刊刻的脫漏、文字的訛誤等也不鮮見。其中《赤壁賦》“渺浮海之一粟”句誤“浮”為“滄”、“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句誤“食”作“適”,或許也是照錄他所依據的本子而未能加以糾正。

《四部叢刊初編》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
呂祖謙編《皇朝文鑒》也是在南宋孝宗時期編訂的。本文討論的蘇軾《赤壁賦》“渺浮海之一粟”及“而吾與子之所共食”二句,以蘇軾手跡比對,《皇朝文鑒》皆無誤,可以認為《皇朝文鑒》所取資之底本勝過《經進東坡文集事略》的底本。當然,《皇朝文鑒》所載《赤壁賦》也并非一字不誤,如蘇軾手跡“浩浩乎如憑虛御風”,《皇朝文鑒》作“遇風”,“遇”字顯系音近致訛。而《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馮虛御風”則不誤。
就三種宋刻本所載《赤壁賦》來說,《東坡集》一字不誤,《皇朝文鑒》訛誤一字,而《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既誤“渺浮海之一粟”為“渺滄海”、又誤“而吾與子之所共食”為“共適”,兩字訛誤。而且,這兩個字又都關涉句意是否通順的問題。
南宋周必大(1126-1204)注意到蘇軾手寫詩詞與其文集刻本有的文字不同,如手寫《梅花二絕》“昨夜東風吹石裂”句,文集本改為“一夜”;又有詩句“喧喧更詆誚”,“更”字下注“平聲”,而集本改作“相詆誚”等。周必大因此說:“某每較前賢遺文,不敢專用手書及石刻,恐后來自改定也。”⑥周必大所想到的,我們也考慮在內。三種宋刻本的《赤壁賦》,與蘇軾手書卷中的異體字,或許在他自己編訂《東坡集》時即已經他審定。而“渺浮海”句與“共食”句,《東坡集》與手寫本同,由周必大撰《序》的《皇朝文鑒》也與手寫本同,已可證明這兩句作者原無更改。則唯有《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與“共適”,其或為傳寫無心之訛誤,甚或是俗子所改竄,是可以推定的。
“而吾與子之所共食”之“食”字,可能是由于在此句中不太容易理解,所以淺學的傳寫翻刻者就擅自改為“樂”或“適”。朱熹的記述可以證明,即使是蘇軾的曾孫蘇嶠(字季真)在重刻蘇軾文集時,對于此句的“食”字也不解其義。朱熹說:
頃年蘇季真刻東坡文集,嘗見問“食”字之義。答之云:如“食邑”之“食”,猶言享也。吏書言“食邑其中”,“食其邑”,是這樣“食”字。今浙間陂塘之民,謂之“食利民戶”,亦此意也。⑦
朱熹認定《赤壁賦》中是“食”字,是不錯的。他解“食”猶言“享”,為享用之義,也是不錯的。但他以“食邑”之“食”和“食利”之“食”來作同義的例證,則尚未說到蘇軾此處用“食”字的確切的語源。
南宋末謝枋得(1226-1289)選編《文章軌范》,在蘇軾《前赤壁賦》“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句下注云:“如‘食邑’之‘食’,言享也。”⑧顯然是采用了朱熹的解釋。
金元間李冶(1192-1279)著《敬齋古今黈》,也有一則專論“而吾與子之所共食”的異文說:
東坡《赤壁賦》“此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一本作“共樂”,當以“食”為正。賦本韻語,此賦自以月、色、竭、食、籍、白為協。若作“樂”字,則是取下“客喜而笑,洗盞更酌”為協,不特文勢萎靡,而又段絡叢雜。東坡大筆,必不應爾。所謂“食”者,乃自己之真味受用之正地,非他人之所與知者也。今蘇子有得乎此,則其間至樂,蓋不可以容聲矣,又何必言“樂”而后始為樂哉!《素問》云:“精食氣,形食味。”啟玄子為之說曰:“氣化則精生,味和則形長。”又云:“壯火食氣,氣食少火。”啟玄子為之說曰:“氣生壯火,故云壯火食氣,少火滋氣,故云氣食少火。”東坡賦意,正與此同。⑨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東坡集》卷十九《赤壁賦》全文
李冶也以“而吾與子之所共食”為正,以“共樂”為訛。他從用韻的規律論證“食”不可改作“樂”,是其審讀細心、見識獨到處。依《廣韻》和《集韻》,“月、竭”在入聲“十月”韻,“色、食”在入聲“二十四職”韻,“籍”屬入聲“二十二昔”韻,“白”屬入聲“二十陌”韻。李冶是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這是蘇軾對客所說一段話的后幾句。這幾句依句意和韻腳分為兩節,這兩節以同在入聲“二十四職”的“色”與“食”押韻。而兩節各四句,在各自第二句以同在入聲“十月”的“月”與“竭”押韻,為輔助韻腳。文章末尾六句,依韻腳也是兩節,即“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為一節,“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為一節,以“籍”與“白”(“昔”“陌”二韻,可以通用)押韻。“酌”字非用韻處。而“食”若作“樂”,則與“酌”字同在入聲“十八藥”韻,則“樂”不能與“色”押韻,破壞了蘇軾所說的幾句話的韻腳,又與后邊陳述中非韻腳的“酌”字構成押韻,這樣用韻就太混亂了,即李冶所說“不特文勢萎靡,而又段絡叢雜”。所以李冶堅信“東坡大筆,必不應爾”。但李冶補引《素問》“精食氣”等語,以解蘇軾此賦用“食”字之意,則也尚未說到“食”字的確切語源。
明代茅坤(1512-1601)編《唐宋八大家文鈔》,《四庫提要》稱百年以來家弦戶誦,可見其流傳之廣。其卷一百四十四所錄蘇軾《赤壁賦》(題為《前赤壁賦》)于我們所關注的兩處異文,前句作“渺滄海之一粟”,后句作“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兩字皆誤⑩,與《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同。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用的底本是明末茅維(茅坤之子)編、卷首冠以項煜序的《東坡先生全集》七十五卷本。就我們所要著重關注的兩句來看,據孔凡禮點校本知此明刊本也與《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一樣,前句作“渺滄海之一粟”,后一句作“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明末婁堅撰《學古緒言》有專論《赤壁賦》異文的一條:
此文與世俗異者二字,自注者一。“滄海”作“浮”,信是句中有眼。“共適”作“食”,蓋用釋氏書“聲是耳之食,色是眼之食”,味長不可與“適”等也。又“更”字下注“平”,不注,則讀者必且謂意同“復”字矣。?
婁堅(1554-1631),字子柔,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移居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區)。隆慶(1567-1572)、萬歷(1573-1620)間貢生。從歸有光學習古文詞,也長于詩。于詩于文,都極推崇蘇軾。其書法也追慕蘇軾的豐腴有骨和態濃意淡的形神。從他的《學古緒言》所收題跋可知,他很喜愛書寫蘇軾詩文,應人之請一再書寫《赤壁賦》。也因此,他對于《赤壁賦》字句之理解,有勝于前人處。在上引這條《為人寫〈赤壁賦〉后題》一篇中,婁堅說世俗訛傳的“渺滄海之一粟”應是“渺浮海之一粟”,“浮”字“信是句中有眼”,也就是說“浮”字很關鍵,是很用心的一個字。世俗訛傳的“共適”,其實應是“共食”,“食”字是用佛經里的典故,用“食”字甚有意味,是“適”字所不能相比的。
“渺浮海之一粟”句,從《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即已誤作“滄海”,元明兩代世俗流傳本多是“滄海”。婁堅似是第一個指出“滄”為世俗訛誤,并認為“浮”是句中之眼,確是獨具眼力(關于“浮”字,下文詳加論述)。而婁堅說“共食”之“食”出自佛書,也比朱熹所說是“食邑之食”應更符合蘇軾句意。
而認為“共食”之“食”是用佛家語的,也不是僅婁堅一人。清代袁枚(1716-1797)《隨園詩話》一條中說:
東坡《赤壁賦》“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適”,閑適也。羅氏《拾遺》以為當是“食”字,引佛書“以睡為食”。則與上文文義平險不倫。東坡雖佞佛,必不自亂其例。?
袁枚不贊同羅氏的“食”是用佛書語之說,認為這樣用字太“險”而與上文的平順不類。但在《赤壁賦》中“食”字即使是出自佛書的語詞,也并不突兀。因為其前“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一句,已用佛家語“無盡藏”。而且更前之“客亦知夫水與月乎”一段議論,在依據《莊子》的“自其異者視、自其同者視”之辨的理論外,其實還包含東晉高僧僧肇《物不遷論》的思辨。朱熹在議論蘇軾“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這段話時,既贊同其中有老子“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之意的看法,又說“東坡之說便是肇法師‘四不遷’之說也”?。朱熹認為蘇軾雖也取用了孔子所說的“逝者如斯”的話,但他的議論與孔圣人的所思所想并沒有幾分相關。也就是說,蘇軾的這一通議論主要是融合了道家與佛學的思想。所以,此番議論的最后一句“而吾與子之所共食”的“食”字,即使是用佛家語,并不存在袁枚所謂“自亂其例”的問題。正如袁枚所謂蘇軾“佞佛”,在蘇軾則是好讀佛書,真心崇佛。他在詩文中大量援用佛書典故語詞,用得好的,并非“險”語,而往往是精彩所在。
關于蘇軾詩文用佛典這方面,在袁枚之前,清初錢謙益(1582-1664)《讀蘇長公文》說:
文之有得于《華嚴》,則事理法界,開遮涌現,無門庭,無墻壁,無差擇,無擬議。世諦文字,固已蕩無纖塵,又何自而窺其淺深,議其工拙乎?……然則子瞻之文,黃州已前得之于莊,黃州已后得之于釋。吾所謂有得于《華嚴》者,信也。中唐已前,文之本儒學者,以退之為極則。北宋已后,文之通釋教者,以子瞻為極則。孟子曰:“孔子之謂集大成。”二子之文也,其幾矣乎??
錢謙益對于蘇軾之文的“得之于釋”,不僅是持肯定的意見,而且是大加贊賞,認為是“文之通釋教”的集大成者,也就是此道之“圣”手。
與袁枚同時稍后,趙翼(1727-1814)《甌北詩話》也說:
東坡旁通佛老。詩中有仿《黃庭經》者,如《辨道歌》《真一酒歌》等作,自成一則。至于摹仿佛經,掉弄禪語,以之入詩,殊覺可厭。不得以其出自東坡,遂曲為之說也。如錢道人有“認取主人翁”之句,坡演之云:“主人若苦令儂認,認主人人竟是誰?”又云:“有主還須更有賓,不知無鏡自無塵,只從半夜安心后,失卻當年覺痛人。”《過溫泉》詩:“石龍有口口無根,自在流泉誰吐吞?若信眾生本無垢,此泉何處覓寒溫?”……此等本非詩體,而以之說禪理,亦如撮空,不過仿禪家語錄機鋒,以見其旁涉耳。惟《書焦山綸長老壁》(詩略),又《聞辯才復歸上天竺寺》詩(詩略),此二首絕似《法華經》《楞嚴經》偈語,簡凈老橫,可備一則也。?
趙翼指出蘇軾仿佛經用禪語為詩,雖然他的大判斷是不贊成,認為是撮空無趣,但也還認為有些模仿佛經偈語的詩是作得好的。
袁枚主張以“性靈”為詩,自有其起因和值得肯定的一面,但太過強調“性靈”而不肯多讀書,不考究學識,也難免流于膚淺。錢謙益、趙翼的學問都比他好得多,詩也并不因富于學問而比他欠缺了“性靈”。而錢、趙兩人正因為富于學問,對于蘇軾文學與佛學的相關問題顯然都比袁枚看得深切。
蘇軾自幼受到家庭及地域環境崇佛氛圍的影響,對于佛教早有接觸。出仕后,益喜佛書,好與僧侶交游。至貶官黃州時,更是歸誠佛僧,深研佛理。其弟蘇轍在為其所作《墓志銘》中即說蘇軾在接受了儒家和道家思想陶冶的基礎上,“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可知佛學對于蘇軾思想境界的提升和精神的徹底解脫實有最終的影響。所以,蘇軾在《赤壁賦》中表現了佛教思想的影響和采用了佛書的語詞,是不足為怪的。
但婁堅所說“聲是耳之食,色是眼之食”究竟出自哪部佛書,卻沒有人進一步討論過。佛經浩繁,從前檢索不易。加之其他某些原因,研究者往往忽視了婁堅之說的重要性。現在可以借助電子數據庫檢索,很方便查找詞語或典故出處。筆者通過電子檢索,似可確定佛經中并沒有“聲是耳之食,色是眼之食”這樣的原文,這應是婁堅從佛經里推演出來的話,用來解釋蘇軾“而吾與子之所共食”的句意,而婁堅的說法是有佛經的依據的。
佛教稱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為六根,對應于外界的色、聲、香、味、觸、法六境,而生見、聞、嗅、味、覺、知六識,所謂諸處境識,是對于佛教有所了解者所熟悉的。佛經又有“四食”“六根食”“九種食”等說,所謂“四食”,如唐三藏法師玄奘譯《成唯識論》卷四:
又契經說,一切有情皆依食住。若無此識,彼識食體不應有故。謂契經說“食”有四種:一者段食。變壞為相,謂欲界系,香、味、觸三于變壞時能為食事。由此色處非段食攝,以變壞時色無用故。二者觸食。觸境為相,謂有漏觸纔取境時攝受喜等能為食事。此觸雖與諸識相應,屬六識者食義偏勝。觸麤顯境,攝受喜、樂及順益舍,資養勝故。三意思食。希望為相,謂有漏思與欲俱轉,希可愛境,能為食事。此思雖與諸識相應,屬意識者食義偏勝,意識于境希望勝故。四者識食。執持為相,謂有漏識由段、觸、思勢力增長能為食事。此識雖通諸識自體,而第八識食義偏勝,一類相續執持勝故。由是《論集》說,此四食三蘊、五觸、十一界攝。此四能持有情身命,令不壞斷,故名為食。段食唯于欲界有用,觸、意、思食雖遍三界,而依識轉,隨識有無。……世尊依此故作是言:一切有情皆依食住。?
“四食”之第一種“段食”,是指實際可以食用消化以維持生命的食物,在這一意義上,“色”不屬于“段食”,因為消化時“色”并無作用的緣故。第二種“觸食”,接觸外境為其自相,能帶來煩惱的“觸”,剛與外境接觸時能夠產生喜樂等,可以起食的作用。這種“觸”雖然與各種識都相應,但對第六識來說,食的意思最為殊勝。因為接觸粗顯外境,可以產生喜樂、及能生順益于心的舍受,資養之意最為殊勝。“觸食”以上諸“食”,其實都已是譬喻,以“食”為喻。蘇軾《赤壁賦》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風聲、月色,可歸入佛經所謂“觸食”。
袁枚《隨園詩話》提及羅氏所引佛書的“以睡為食”,也有典據。如《增壹阿含經》卷三十一有曰:
一切諸法由食而存,非食不存。眼者以眠為食,耳者以聲為食,鼻者以香為食,舌者以味為食,身者以細滑為食,意者以法為食。?
所以,蘇軾說風聲、月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而吾與子之所共食”,確是援用佛經的語詞,化用佛教的思想,以月色為眼之食、風聲為耳之食的。
婁堅認為“而吾與子之所共食”,“食”字是用佛書語,而且他認為用得好,說其“味長不可與‘適’等也”,即訛誤的“共適”遠不如蘇軾原作“共食”有深長的意味。
當然,須知蘇軾此賦雖援用佛學觀念與語詞,卻也并非一味為佛說教,而是采擷其妙語,化用其玄思,以表達自己置身于江天遼闊、風清月明之境時的超然灑脫的胸襟與出塵絕俗的情趣。
以下再回頭來看“渺浮海之一粟”句中“浮”訛為“滄”的問題。
前引婁堅《學古緒言》已有作“浮”信是句中有眼的觀點。可惜婁堅的正確判斷在清代并未引起重視,傳本仍多取“渺滄海之一粟”。
近代學者、無錫國專教授徐昂(字益修,1877-1953)在《文談》一書中說:
《前赤壁賦》“渺滄海之一粟”一句,“一粟”與“滄海”何涉?“渺太倉之一粟”或“渺滄海之一勺”皆可。是或坡公隨筆而未之審,或傳寫有舛耳。?
徐昂的質問很敏銳,但他顯然沒有看到過傳世的蘇軾自書《赤壁賦》墨跡或圖片,故不知蘇軾親筆是“渺浮海之一粟”。他也沒讀到宋本《東坡集》和《皇朝文鑒》都作“浮”字,也不知婁堅《學古緒言》已指出“滄海”是“浮海”之訛。他所猜想的“渺太倉之一粟”或“渺滄海之一勺”,都未猜中。蘇軾原作“渺浮海之一粟”這句中的“浮”字,使“一粟”與“海”有了聯系,并非蘇軾“隨筆而未之審”寫了一個文理不順的句子。“渺滄海之一粟”,確實是傳寫的訛誤。
這里所說的當代,是指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近40年而言。40年來,蘇軾《赤壁賦》的異文問題,在專家學者的研究中,仍未見有一致贊成的裁斷。而訛誤文本憑借大學和中學教材的選入,更是普及到每一個大中學生。
復旦大學教授王水照,是蘇軾研究名家。其選注《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是一部在學術性上用功最深的選注本,迄今未有超越者。王注《蘇軾選集》對于《赤壁賦》的異文問題有較具體的討論,對于“渺滄海之一粟”句,王水照注說:
徐昂《文談》:“‘一粟’與‘滄海’何涉?‘渺太倉之一粟’或‘渺滄海之一勺’皆可,是或坡公隨筆而未之審,或傳寫有舛耳。”蘇軾《送頓起》詩有“大海浮一粟”,知非傳寫之誤,又言“浮”,于理亦通。今“滄海一粟”已為成語。?
王水照在引了徐昂的質疑之后,援引蘇軾《送頓起》詩“大海浮一粟”句,證明蘇軾確實將“一粟”與“大(滄)海”連在一起造句,故知非傳寫之誤。并就詩句說“又言‘浮’,于理亦通”。《送頓起》“大海浮一粟”這句詩?,本來是《赤壁賦》“渺浮海之一粟”句用“浮”字的一個有力證據。但可惜的是,王水照卻未注意到蘇軾墨跡本上的“浮”字多么重要。從下面說到的流傳本的“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句,王水照注釋引了蘇書墨跡為“共食”,可知其也是參考了蘇軾《赤壁賦》墨跡的,但不知何以注“渺滄海之一粟”句時,卻未引墨跡“渺浮海之一粟”加以斟酌,以加強對于“浮”字的確信;也沒能因蘇軾“大海浮一粟”這句詩的證據,而堅定采信“渺浮海之一粟”。所以他選本中的《赤壁賦》正文,仍是依流傳本作“渺滄海之一粟”。而且在注釋的最后又說:“今‘滄海一粟’已為成語”,似乎是要說因為這個后起成語的流行,可以證明流傳本“渺滄海之一粟”句也不無道理。但是,雖然因流傳本訛誤為“渺滄海之一粟”而已有“滄海一粟”的成語,也不能由此逆推蘇書墨跡“渺浮海之一粟”反而是不足為憑的吧。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列入《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1986年出版。孔校《蘇軾文集》是以明末茅維編、卷首冠以項煜序的《東坡先生全集》七十五卷本為底本,用十多種宋元明清刻本及金石碑帖等其他資料參校,這是蘇軾文章全集的最近的一部當代校點本。所以,它對于其后出現的蘇軾文章的選集、全集等多有影響。對于《赤壁賦》的“渺滄海之一粟”句,孔校《蘇軾文集》依底本《東坡先生全集》作“渺滄海之一粟”。其校勘記說:“《文鑒》、三希堂石刻‘滄’作‘浮’。”?其中《文鑒》即宋刊本《皇朝文鑒》,而三希堂石刻中的《赤壁賦》,其實就是蘇軾自書墨跡本的翻刻。在蘇書墨跡影印資料已很常見的情況下,則墨跡本應優先于翻刻的三希堂石刻本來作校本。顯然,孔凡禮,也忽視了蘇書《赤壁賦》墨跡本更為珍貴的版本意義。還有一個疏忽是,宋本《東坡集》也是列入參校的,但在這一句的校勘中卻沒有提及,其實《東坡集》也是“浮海”。《東坡集》《皇朝文鑒》與蘇軾手書相印證,應可以確定“渺浮海之一粟”是原句,而《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及其后傳本的“渺滄海之一粟”實為訛誤。但孔校《蘇軾文集》的正文還是依從了后出的底本的訛誤,而未據蘇軾手書及宋刊《東坡集》《皇朝文鑒》加以改正,這在此處異文的校勘取舍上也是未能細心勘校和審慎裁決的。

[北宋]蘇軾 赤壁賦(局部)
張志烈、馬德富、周裕楷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這是《蘇軾全集》的第一部校注本,校注者的貢獻應予肯定。其中《赤壁賦》“渺滄海之一粟”的校注說:
《莊子·秋水》:“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白居易《和〈思歸樂〉》詩:“人生百歲內,天地暫寓形。太倉一稊米,大海一浮蘋。”又徐昂《文談》論蘇軾此句云:“‘一粟’與‘滄海’何涉?‘渺太倉之一粟’或‘渺滄海之一勺’皆可,是或坡公隨筆而未之審,或傳寫有舛耳。”案,蘇軾此句蓋用莊子、白居易句意,兼“海”與“稊米”而概括言之,非隨筆未審或傳寫之誤也。又蘇軾《送頓起》詩有“大海浮一粟”句,言“浮”則文義明暢矣。今“滄海一粟”已為成語,更不可謂不通。?

[北宋]蘇軾 赤壁賦(局部)
這段注釋采用了王水照注釋的觀點,添加了《莊子》和白居易詩句的引證。蘇軾非常喜愛《莊子》和白居易詩,他撰文時或許也曾想到《莊子》文句和白居易詩句,但因此即斷定“渺滄海之一粟”句,并非如徐昂所認為的是蘇軾隨筆未審或后來傳寫之誤,而是蘇軾是用莊子和白居易句意,就可以不加說明有何聯系地將“海”與“稊米”寫到一起,顯然又是不具有說服力的。注釋者也引蘇軾《送頓起》詩“大海浮一粟”句,也認為言“浮”則文義明暢,卻也未將蘇軾自書《赤壁賦》墨跡正作“渺浮海之一粟”納入討論,從而認識到“渺滄海之一粟”真的應是傳寫之誤。粟不生于海,也不藏于海。浮于大海的一粟,只是蘇軾的一個想象,有“浮”字,才使粟與海有了聯系。蘇軾的詩句“大海浮一粟”,正可證明蘇軾此賦的手跡“渺浮海之一粟”是他的定稿原句,他在詩與賦中兩次使用了這個想象中的比喻。既然注釋者也說“大海浮一粟”句言“浮”則文義明暢,等于是判定《赤壁賦》中“渺滄海之一粟”句文義還是不夠明暢。至于說“今‘滄海一粟’已為成語,更不可謂不通”,這句話比王水照原先猶豫不定的說法顯得確定而決絕,但這話本身又說得意思含混了。如果是說因為“滄海一粟”已為成語,就不能再說“渺滄海之一粟”這個句子是訛誤而不通的,這在邏輯上豈不有欠嚴謹?由于傳寫翻刻本訛誤的“渺滄海之一粟”的流行,所以有了“滄海一粟”的成語,這是一個郢書燕說的事例,但顯然并不能以這個成語的存在,倒果為因來反證“渺滄海之一粟”一句在構造上就沒有文理“不通”的問題。至少注釋者也是感覺“渺滄海之一粟”不及“大海浮一粟”文義明暢。如果注者是說“滄海一粟”這個成語不可謂不通,則寫在《赤壁賦》的注釋中也沒有意義。
關于“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句,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正文依《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在注釋中列舉了蘇軾墨跡、謝枋得《文章軌范》、清李承淵校刊《古文辭類纂》引《朱子語類》和明人婁子柔(引按:即婁堅)、《蘇長公合作》等諸家之說,謂:“以上諸說,皆主‘食’字,但闡述仍多歧異,錄供參考。”?顯然,王水照仍然傾向于“共適”,并未因列舉諸多主“食”字的記述,而接受應是“共食”的判斷。至于“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適”字當如何講,則無一言。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所用明代底本原作“適”,其依據宋刊《東坡集》《皇朝文鑒》和三希堂刻石蘇軾所書皆作“食”,故于正文改作“食”。這一取舍是采信早期和多數的版本,這是正確的。但其關于“食”字的注釋,則大致是移錄王水照注本的注釋而略有改動,而王注的脫誤竟然未作訂正就照錄了,工作未免有欠嚴謹處?。
張志烈、馬德富、周裕楷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據其《凡例》,其書是以孔凡禮點校本《蘇軾文集》為底本,其于《赤壁賦》“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句,也從孔校本作“食”。其注釋則是移錄孔凡禮的注釋而稍有改動,但孔凡禮的脫誤竟然也照錄了?。可知未能按照王注和孔注所引文獻,逐一核對原出處。
以上所說的是專家學者層面的研究性著作中,對于蘇軾《赤壁賦》異文的是非取舍概況。專家們的意見有是有非,其中存在的問題,則都是由于對應加以考核的資料不作考核、或是雖有材料的比較但判斷失誤造成的。專家們的判斷失誤,除了工作上仍有不夠嚴謹細致的原因外,更主要的還是存在一些客觀和主觀因素,妨礙了專家們的思索方向,此不細論。專家學者的研究既然一直未能給出證據充足、論證周密的公認結論,《赤壁賦》的“浮海”與“滄海”、“共食”與“共適”的異文問題,便繼續以訛傳訛地存在。
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起推出的“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系列中,《赤壁賦》是《語文(必修2)》要求背誦的課文。課文《赤壁賦》注明是選自《四部叢刊》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正是我們前面論證的宋代唯一兩處異文皆誤的版本。中學課文即據底本,作“渺滄海之一粟”及“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適”字且加注說:“這里有享有的意思。”?按:檢《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和《故訓匯纂》,“適”字有“悅”“樂”“滿足”等義,但都沒有“享有”的義項。古詞語的訓釋須有例證,而且孤證不立。即如“適”字,如果只在《赤壁賦》中解作“享有”,而找不到第二個、第三個等同義的例證,那么這個訓釋是不成立的。高中《語文》課本或許是挪用朱熹對“食”字的解釋來解“適”字,而這是不嚴謹的。
不過,這個不嚴謹的借“食”之猶言“享”來解釋“適”字,也不是高中《語文》課本率先如此注釋。20世紀80年代初,北京大學中文系郭錫良等編著《古代漢語》出版,一直作為大學古代漢語課程的教材被廣泛采用。郭錫良在1999年商務版的《改版說明》中追述說此書初版是1981年,至1989年印數已達130多萬部;1990年修訂后至1999年又印了20多萬部。可知其在大學中采用之普及,無疑是最為流行的大學《古代漢語》教材。1999年商務印書館修訂版的《古代漢語》,注釋《赤壁賦》的“適”,即謂“指享受”?。人民教育出版社版高中《語文》教材也是委托北京大學中文系教師編撰的,編寫者很可能參考和采用了大學《古代漢語》教材的注釋,但即使是大學《古代漢語》教材的這個注釋,也是不妥的。
這樣長久的誤解誤讀的傳播背景,必然影響到書法家們的書寫,書法家很少有一字不誤寫出《赤壁賦》的,而且書法學者撰著的評介蘇軾手書《赤壁賦》的專書,還有取流行本的訛誤文字“糾正”蘇軾親筆所書文字的做法,表現出以“書法”為業者在學識上的不足和盲從。
總結以上的陳述和討論,筆者認為:
其一,蘇軾《赤壁賦》墨跡的文獻版本價值應予以充分的重視。它是作者親筆的唯一文本,是比所有宋刊本產生時間都更早的一種文本,所以將它與后來刻印的書本上出現的異文相比較,筆者分析的結果,仍應以蘇軾墨跡本文字為妥,不容改易。當然,這主要是就“浮”與“滄”、“食”與“適”兩處異文而言,都應據蘇軾墨跡,作“渺浮海之一粟”,作“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其他屬于異體字的“異文”,刻印本多是按照規范化的要求而決定所用文字的。三種宋刻本中的兩種,即《東坡集》和《皇朝文鑒》與蘇軾手書卷同作“渺浮海”和“共食”,也證明蘇軾手書《赤壁賦》為定稿。《經進東坡文集事略》作“渺滄海”和“共適”,并非出自蘇軾的改定,而是傳寫翻刻的訛誤。蘇軾詩文整理和研究者一般都未能給予蘇軾《赤壁賦》墨跡與《東坡集》《皇朝文鑒》的一致性以應有的重視,所以在斟酌“浮”與“滄”、“食”與“適”兩處異文的是非取舍時,總有忽略或舍棄蘇軾原跡而取刻本訛誤之異文者。且還有不僅誤從訛字,進而還給予訛誤的文字以牽強的解釋,使得以訛傳訛的文本一直未得到糾正,這是蘇軾《赤壁賦》訛誤文本廣為流傳的根本原因。
其二,大學《古代漢語》及中學《語文》教材中的《赤壁賦》,亟待訂正原文,修改注釋。《古代漢語》及《語文》原皆從《經進東坡文集事略》采錄《赤壁賦》,而《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本《赤壁賦》恰是宋刻本中唯一訛“浮”為“滄”、訛“食”為“適”,兩字皆誤的文本。筆者認為今日教材選錄《赤壁賦》,正文以采錄宋刻《東坡集》所載為宜。《東坡集》本《赤壁賦》不僅“浮”與“食”二字皆不誤,而且其他與蘇軾手書比較的異體字,也如前述,刻本是依據正體字的規范化原則處理,所以也是可取的。只有一字須要斟酌,即“眇浮海之一粟”的“眇”字,蘇軾手書和另兩種宋刻本都作“渺”,雖然這兩個字在此也是同義異體字,但可以少數服從多數、也是尊重原作者,而改定為更易于理解的“渺”字。中學《語文》教材使用簡化字,則還須要按照簡化字的規范加以核定。只有這樣,才不致使《赤壁賦》這篇千古美文繼續以訛傳訛地傳授給大中學生。
其三,書法家書寫《赤壁賦》,對于其中異體字和異文的問題應有充分的了解,書寫時既可以完全依照蘇軾親筆的原文寫,也可以參照規范化的繁體字版本寫。尤其是對于異文的是非問題要有清晰的認識,才不至于寫錯。異體字的采用則可以比較自由,以書寫的字法和章法的效果為取舍。
文中引據《增壹阿含經》“眼以眠為食”一節,曾向滁州瑯琊寺頂光法師和浙江普陀山界定法師咨詢請教,謹致謝忱!
注釋
①[宋]蘇軾《赤壁賦》,見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刊《東坡集》卷十九,《四部叢刊初編》本《皇朝文鑒》之《賦》卷一,《四部叢刊初編》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一。
②[宋]黎靖德《朱子語類》第八冊,卷一百三十,中華書局,2004年,第3115頁。
③[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第224頁。
④[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第224頁。
⑤孔凡禮撰《蘇軾年譜》下冊,卷三十,中華書局,1998年,第957頁。
⑥[宋]周必大《益公題跋》上編二卷五,引自《古典文學研究數據匯編·蘇軾數據匯編》,中華書局,1994年,第545頁。
⑦[宋]黎靖德《朱子語類》第八冊,卷一百三十,第3115頁。
⑧[宋]謝枋得《文章軌范》卷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359冊,第613頁。
⑨[元]李冶《敬齋古今黈》卷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08頁。
⑩[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百四十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84冊,第712頁。
?[明]婁堅《學古緒言》卷二十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5冊,第272頁。
?[清]袁枚《隨園詩話》上冊卷一,顧學頡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21頁。
?[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第3115頁。
?[清]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八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56頁。
?[清]趙翼《甌北詩話》卷五,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63-64頁。
?[宋]蘇轍《蘇轍集》第三冊,陳宏天、高秀芳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第1127頁。
?《成唯識論校釋》卷四,[唐]玄奘譯;韓廷杰校釋,中華書局,2004年,第232-233頁。
?《增壹阿含經》卷三十一,《中華大藏經》,第三十二冊,中華書局,1987年,第355頁。
?徐昂《文談》,卷二《分論》第7頁背面,南通韜奮印刷廠,1952年。
?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85頁。
?蘇軾《送頓起》詩第15、16句:“回頭望彭城,大海浮一粟。”《蘇軾詩集》第一冊,卷十七,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第7頁。
?[宋]蘇軾《蘇軾文集》第三冊,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第871頁。
?張志烈、馬德富、周裕楷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第十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3頁。
?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第386-387頁。
?[宋]蘇軾《蘇軾文集》第一冊,第7頁。
?張志烈、馬德富、周裕楷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第33頁。
?《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之《語文(必修2)》,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3頁。
?郭錫良等編著《古代漢語(修訂版)》下冊,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8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