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道不二，莫非荒唐

荒木經(jīng)惟先生：

見信如晤。

盡管您不知道，我一直把您當(dāng)作我的攝影老師，第一因為您關(guān)注婦女，第二因為您用功。在我的認知里，您是攝影師中最關(guān)注婦女的，藝術(shù)無禁區(qū)，您百無禁忌，即使在人類有史以來最開放的二戰(zhàn)后的東京，您還是因為有傷風(fēng)化被抓進警察局好幾次。在我的認知里，您是攝影師中最用功的，您今年七十八歲，天天啪啪拍個不停，據(jù)說已經(jīng)出了450多本攝影集。在我的寫作中，我也非常關(guān)注婦女，我也相信，哪怕天賦最好的作家也要用功，才、學(xué)、識缺一不可，后天的學(xué)習(xí)積累和見識提高一天也不該停止，構(gòu)思和寫作一天也不該停止，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直到生終止。

盡管我買了最好的相機和光圈最大的鏡頭，理論上可以最好地還原我的肉眼所見，但我還是沒形成攝影的習(xí)慣。一個原因是好相機還是太沉，另一個原因是我害羞而拘謹，不好意思舉起機器就啪啪，也不知道如何征得陌生人的同意。可能更根本的原因是我根本沒有攝影的天賦，我才會覺得相機沉、覺得不好意思。在我有天賦的寫作上和贊美婦女上，所有的原因都不能成為借口，盡管忙成狗，這些年還是忍不住不寫，盡管害羞而拘謹，這些年還是忍不住不寫婦女。

盡管您沒能教好我的攝影，但是您讓我重新拾起了書道。我翻您的攝影集，有時候您在照片上寫字，漢字、毛筆字，完全不像我日常所見的中國書法家書法，有種神經(jīng)病的神氣，有種壓不住的運動感，似乎能想見您寫字時的樣子。后來您和朱新建在北京辦了個雙人展，我在畫廊空曠而簡明的空間里第一次看到您的四尺到八尺的大字，那股神氣更明確，如天上大風(fēng)，如湖面冰開，如竹林間破土的竹筍，如馬桶里的蛇。

坐在車里，我想了很多：我輕易辨認出了您的毛筆字，您的毛筆字讓我想起生命中一些非常重要的時光，我掏腰包買了這幅字。我認為，我在無意識中擊中了藝術(shù)品的三個重要屬性：有突出的風(fēng)格，有人深深喜歡或者深深厭惡，有人買。如果某件藝術(shù)品能在這三個屬性上打敗時間，持續(xù)有風(fēng)格、有人愛、有人買，那這件藝術(shù)品就是一件不朽的藝術(shù)作品。

我在北魏和北齊的佛造像底座、宋代建盞的盞底、磁州窯的枕上、湖田窯的碗邊、大漆盤的盤底等等看到類似您的書道，那股神氣沖破時間的泥沼，呼嘯而至，如千年前一樣鮮活。

因為您身體不適合遠游，雙方團隊安排我3月中旬去東京采訪您。我沿著女人、攝影、書道、生活、一個字的順序，列了馮唐十問荒木經(jīng)惟：

第一，您被捆綁過嗎？如果是，第一次什么感覺？

第二，請用三個詞形容女人？

第三，您最喜歡的女人們的三個特征？看一個女人，通常最先注意到的部位是？

第四，如果不讓您攝影，您如何打發(fā)時光？您覺得一個好攝影師的最大特質(zhì)是？

第五，您拍了很多女人體、花、天空，這三者的同和不同是什么？

第六，您覺得什么是好的書道？您覺得您是一個好的書法家嗎？天賦和后天訓(xùn)練，哪個對于書道更重要？一休宗純和良寬，您更喜歡誰？

第七，您相信轉(zhuǎn)世嗎？一休宗純和良寬都寫詩、寫毛筆字、好色、坦誠，您是不是他們的轉(zhuǎn)世？

第八，您覺地佛法是什么？

第九，去年，您最快樂的三個瞬間是什么？

第十，您最愛寫的一個字是？

3月份下旬，我們東京見面聊。

頓首謹封。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