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八年的上山下鄉,我又回到了家鄉哈爾濱,并在哈爾濱日報社擁擠的辦公室擺下一張自己的桌子,自然是一個幸運者。
全國1700萬知青的大返城,發生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云南的知青大罷工并派出上訪團進北京,鄧小平聽取了他們的意見,然后一揮手說:“讓這些孩子回城吧!”
于是飽經苦難的我們回來了,政府為我們安置了工作;又有部分更幸運者在恢復高考中金榜題名,再次走進課堂。
我們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一批受惠者,也成了這場根本改變這個古老又多難的國家命運的偉大運動的骨干力量。
四十年過去了。在回望這場為世界驚嘆的歷史事件的時候,在盤點這個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輝煌成就時,我們已經從當年的風華正茂變得白發蒼蒼了。但是,我們幸運地成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參與者和見證人。
我們可以大聲對整個世界說,中國變了,中國變得強大了!中國人變了,中國人富起來了!這是我們的敵人也承認的事實。
這時,我也在想,在這場中國的歷史巨變中,我做了些什么?如果你翻閱中國的改革歷史,你會發現在1984年的“中國十大新聞人物”中,有兩個哈爾濱人,他們叫安振東和陳秀云。
我和這兩個人物的關系,要從1982年那個乍暖還寒的春天開始。那一天,我急匆匆地從松花江畔的哈爾濱日報社的大樓上走下,穿過井街,直向對面那個破爛的平房走去。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前一天我到市委統戰部采訪,有“線人”告訴我:“你們報社對面那個整流設備廠,有兩個人物,很有故事,一個是支部書記陳秀云,一個是工程師安振東。”
我半信半疑地走進這個破大院,在哈爾濱大廠云集,這個“彎著腰,拄著棍,碰到雨天掉眼淚”的破廠房里能有什么可報道的事兒?小廠的書記、一位梳著齊耳短發的三十多歲的女同志接待了我。她就是陳秀云,告訴了我這個廠子的過去:這是大躍進年代由街道婦女辦起的小廠,是靠打馬掌釘維持生計的。最窮時買賬本都靠向個人借錢。廠子設備老得不能用,曾從別處借了一臺車床,后來人家自己要用拉走了,開這臺床子的工人還大哭一場!
工廠的轉機發生在1967年,一個從大廠下放的工程師來到這個廠子,他叫安振東。為了工人們的生計,他自己動手設計制造了一臺硅整流器,手把手地教工人們做,送到電工商店,幾天就賣出去了,大家開出了工資。后來這種產品納入國家計劃,小廠也正式掛上了“哈爾濱市整流設備廠”的牌子。沒想到這個工程師是個“歷史反革命”,是被大廠趕出,流落到這個廠子的。這樣,老安再次被揪出,沒人管技術了,工廠再次停產。
就是在這樣困難的形勢下,街道干部出身的陳秀云來到這個廠,任廠革委會主任,那是1970年,正在文革的極左橫行時,她從實際出發,力主起用安振東管全廠技術工作。
“你吃了豹子膽了,當前階級斗爭這么嚴重,你竟敢起用一個歷史反革命!”
班子內多數人不同意。
“對老安的歷史問題,我了解了,他出身貧苦,兩個叔叔都是革命烈士,他本人參加過兒童團。1951年他大學畢業,1954年就被提拔為工程師,還多次立功受獎。他的歷史反革命問題,是因為在讀中學時集體參加‘三青團。1957年‘大鳴大放時,他對‘歷史反革命的結論不服,寫了大字報,結果被判七年刑。在勞改期間,他搞了四項科技發明,立過三次大功,提前一年多釋放。這樣的人,我們為什么不能用?”
陳秀云說服了大家,安振東又走上了技術崗位,廠子又活了。可陳秀云被上級派來的宣傳隊打倒,工廠再次陷于困境。上級再次為陳秀云復職任廠黨支部書記,她讓老安擔任副廠長。
奇跡出現了,就在十年“內亂”中,全國的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可是這個小廠的產值、利潤、基建成倍增長。他們生產的整流設備有九個系列、百種產品,其中有兩項填補國內空白,產品質量連續多年全省第一。1980年,這個廠子被評為省級先進企業。
那一次,安振東也接受了我的采訪。沒想到這個經常蹲在工廠門口吸煙的落魄者,竟是這個工廠的副廠長,還有著這么坎坷的人生經歷。他向我講述了這個膽識非凡的小廠書記為他這樣一個戴著“歷史反革命”帽子的知識分子所做的一系列非凡的舉動:
一為他解決住房。當時老安全家擠在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板夾泥的小屋里,從這里到廠子,要坐3個小時的公交車。這時,廠子正好在工廠附近有38平方米的一問公房。陳秀云決定分給了老安。有人寫信告她,她在大會上說:“請同志們想一想,誰對廠子發展貢獻最大?難道有這樣為國家為人民起早貪黑、廢寢忘食地工作的反革命嗎?難道我們只允許他拼命干活,就不應該給他工作學習的一席之地嗎!”搬家的那一天,老安一家都哭了,他們有了安身立命之地,也有了尊嚴。
二為他擔責。工廠要研制預防煤礦瓦斯爆炸的防暴整流器,風險巨大。陳秀云對憂心忡忡的老安說:“我知道你的處境,我相信你能研制成功。萬一出了問題,我負責。”這個研制小組,陳自己當組長,老安當組員。她當時寫了個紙條:“研制防爆整流器,危險l生很大,如果出了問題,不由安振東承擔,由黨支部負責。”上面蓋有工廠大印和陳秀云的名章。這件如歷史文物一樣珍貴的紙條,是黨和知識分子肝膽相照的明證。
三是為他平反。防爆整流器研制成功了,可不讓把安振東的名字寫在研制人員的名單上,因為他“沒摘帽”。陳秀云親自出馬要為他平反摘帽。“芝麻大的官,膽子倒不小!這類問題中央還沒有說法,她竟敢輕舉狂動!”陳秀云不顧風言風語,親自跑到老安的家鄉和工作的單位搞外調。大概用了七年的時間,陳書記和上級部門先后派出37人次,行程57000公里,差旅費花了20628元,終于獲得了推翻安振東反革命案的確鑿材料。一直到1979年5月,安振東徹底平反!一位最基層的干部竟敢在極左路線猖獗的時候,敢于為蒙受冤屈的“反革命”平反,因為她清楚黨的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政策沒有變!
這次讓我震撼的采訪,讓我寫出了讓這個城市震動的報道,那是一篇通訊,題目是《一個敢開頂風船的角色》。這之后,安振東被上級任命為哈爾濱市二輕局總工程師;陳秀云也進步了,被調任上級公司當副經理。可她堅持還在這個小廠工作。
1983年春天,因為我和蔣巍合作的報告文學《大洋的此岸和彼岸》(源于我發表在《哈爾濱日報》上的通訊《他從美國回來了》)在全國第二屆報告文學評獎中獲獎,我去北京領獎。我把陳秀云和安振東的故事講給《報告文學》編輯部主任朱寶蓁聽,她說,這是報告文學的最好素材。于是,他們在這一年的7月《報告文學》的頭條推出了我寫的《她在叢中笑》。這篇文章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從黑龍江省展覽館劇場這座哈爾濱最雄偉的現代化劇場里,傳出一陣陣的潮水般的掌聲。正在這里召開的黑龍江省第六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的選舉議程正在進行。
大會秘書長走到臺前,高聲宣布:“經全體代表投票選舉,陳雷同志當選為黑龍江省省長,……安振東……等五同志當選為副省長!”
安振東站起來,和大家一起鼓掌。也許過于激動,他清瘦的臉頰有些微紅,兩眼由于不習慣強光的照射而時時瞇縫著。
這篇報告文學的結尾這樣寫道:
陳秀云坐在辦公桌前,浮想聯翩:
——有人說我是伯樂,培養了一個副省長。怎么能這樣說,我們哪個人不是黨培養的。
——鄧小平同志說,要給科技人員當“后勤部長”。這些年,我是努力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后勤兵”。可是,還沒有做好啊!
陳秀云走到窗前,給那盆枝葉繁茂散發著幽香的米蘭灑了點水。這盆花已經陪伴她十多年了。
聞著米蘭的幽香,放眼窗外,松花江畔的柳樹搖曳著嫩綠的枝條。那一叢叢的紫丁香也含苞欲放了。
待到山花浪漫時,她在叢中笑。
陳秀云掩不住內心的喜悅。這時,她心中郁積了多年的陰云,仿佛已被江上的春風吹散,她的心——笑了。
沒想到這篇報告文學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有幾十種報刊轉載。甚至有人將報告文學中關于陳秀云和安振東的故事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當相聲作家原建邦找我要登載這篇報告文學的刊物時,我很驚奇,難道這樣的故事,還能改編成相聲嗎?后來他真改編成了相聲《肝膽相照》,而且在全國得了獎。在全國第三屆報告文學評獎中,《她在叢中笑》榜上有名。當時,我還寫了一篇阿城繼電器廠黨委書記王樹本如何落實知識分子政策,讓工廠生產走出困境的通訊《一個能打開局面的黨委書記》,此文被《人民日報》轉載,并獲全國好新聞獎,這在黑龍江省還是第一次。王樹本后來調任雞西市委書記。
大概1984年的春天,在全國召開的九三學社的一次會議上,安振東當選為全國九三學社副主席。《人民日報》在一版頭條發表了通訊《主人翁的信念》,宣揚了安振東一個優秀的知識分子的愛國情懷和為祖國四化奮力拼搏的精神。《光明日報》第二天,采取更快捷方式,在整個二版摘載了我寫的報告文學《她在叢中笑》,并且一版頭條發表評論員文章,號召廣大黨的干部要學習陳秀云的胸懷,認真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發現和重用更多像安振東這樣的知識分子,加快祖國的現代化建設。
當時全國正處在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高潮中,陳秀云和安振東成了難得的典型。安振東和陳秀云成了“千里馬”和“伯樂”的代名詞。韓愈《馬說》有云:“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所以,當時許多文章中說,沒有陳秀云,就沒有安振東。有重視知識分子的干部,有才能有抱國之志的知識分子才能得到重用,才能有施展才華的機會。中國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關鍵是,黨的領導干部要轉變觀念,尊重知識,尊重知識分子。今天看來,這都是些常識性的問題,可在“武大郎開店”的時候,讓每一個知識分子都能發揮作用,并不容易。這樣看來,安振東與陳秀云相遇是相當幸運的。
一批中國知識分子是改革開放的受惠者,比起那些蒙受苦難而夭折的前輩們當然是幸運者。
和安振東一樣,我也是幸運者。記得1983年春節,陳秀云和安振東一起到我家看望,看著我光亮的腦門,老安還以為我當年也被戴過右派帽子呢。我說,承蒙厚愛,但我只是返城的老知青。
1983年底,我被任命為哈爾濱市委辦公廳副主任,當時我只是哈爾濱日報社的一名科級記者。也許因為我已有多篇文學作品獲獎,當然是因為干部隊伍“四化”的需要。
當時黑龍江文壇有個現象,為全國同行羨慕:作家寫誰,誰當官,接著作家自己也進步了。如程樹榛寫的報告文學《勵精圖治》中的廠長宮本言后來當了副省長、哈爾濱市長;這之后,程樹榛調任省作家協會主任。如蔣巍寫的報告文學《在大時代的彎弓》中的廠長邵奇惠后也當上了哈爾濱市委副書記、黑龍江省長;后來蔣巍也調任哈爾濱市文聯主任。我寫的報告文學《大森林的回聲》中的市委書記楊光洪,后來也當上了黑龍江省委副書記,當然我也進步了。這一現象起碼可以說明,那一代作家是與時代同步,和人民共命運的。他們代表人民做出正確的選擇,把一批時代精英推上歷史舞臺。這是他們對歷史的貢獻,人民也沒有虧待他們。
與中國改革同步的我們已經走了四十年風雨兼程的路,翻看擺在面前的這二十多部我寫的書,無不刻下了先行者的足跡,無不留下大時代的風雨雷電之聲。評論家劉金祥說,在我的作品中,“一股濃烈的改革開放的氣氛彌漫盈溢在作品的纖紙鉛字中,讀者可以從中吮吸著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社會前進的足音。作品走筆于吞云吐霧、浪涌風起的時代大潮,繪就了搏擊在改革開放浪尖上的風云人物的群體風采,體現著賈宏圖漸趨成熟的政治思考和日臻完美的藝術智慧。”
我不能忘記,劉白羽先生在《求是》雜志發表的評論我的報告文學《跨世紀人》而寫的文章《中國寄厚望于跨世紀人》中對我的期望:
是的,我們不但需要成千上萬如同黎晶、張毅和趙明非這樣的跨世紀人以實踐方式推動改革開放的歷史潮流,而且需要有許多如同賈宏圖這樣的跨世紀文學藝術家,以自己的詩情畫意創造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像恩格斯早就期望的那樣,反映意識到歷史內容,把現代最革命的思想表達出來,能推動歷史前進。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受惠者和見證人,一息尚存,我也會全力為改革鼓與呼,以嘶啞的歌喉為時代的英雄歌唱。
(作者系省政府文史館館員,省新聞工作者協會主席,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
責任編輯/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