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林
新西南劇展是廣西師范大學為紀念1944年中國戲劇人在桂林文化城舉辦的西南劇展而創辦的戲劇文化活動。自2014年首演至今,已經演出了四臺話劇,拍攝了一部電影,制作了五個視頻,在全國范圍內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成為大學校園一道獨特的文化風景線。作為新西南劇展的策劃人和主持者,在這里我愿意分享新西南劇展創辦及演出過程中的三個感想。
一、家國情懷
2017年3月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政協委員并參加聯組會時說:“我國知識分子歷來有濃厚的家國情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重道義、勇擔當。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為我國革命、建設、改革事業貢獻智慧和力量,有的甚至獻出寶貴生命,留下了可歌可泣的事跡。”
1938年至1944年,因為戰爭的原因,桂林成為著名的文化城,成為西南文化中心,數以萬計的文化人在這座城市從事抗戰文化活動。在中華民族最危急的時候,這些文化人艱苦卓絕的奮斗,九死不悔的求索,正是中國知識分子家國情懷的深沉表現。
長期以來,抗戰桂林文化城文學研究是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的特色研究方向。多年的研究和教學,我們有一個感覺,面對抗戰桂林文化城文學這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如果只是撰寫論文和課堂講授,似乎總是有點乏力,有點隔膜,我們希望有一種能夠超越著文和講課的方式,來傳播和傳承抗戰桂林文化城這筆遺產。
在抗戰桂林文化城文學研究的過程中,我們發現,戲劇是抗戰桂林文化城的一個重要現象,歐陽予倩、田漢、夏衍、熊佛西、焦菊隱等戲劇大師都曾長時間在桂林從事抗戰戲劇活動。1944年2月15日到5月19日,桂林更是舉辦了被譽為“中國戲劇史上空前盛舉”的西南第一屆戲劇展覽會(簡稱西南劇展),西南八省上千名戲劇人在桂林演出了上百部戲劇,美國著名戲劇評論家愛金生在《紐約時報》發表評論:“如此宏大規模之戲劇盛會,有史以來,自古羅馬時代曾經舉行外,尚屬僅見。中國處于極度艱困條件下,而戲劇工作者以百折不撓之努力,為保衛文化、擁護民主而戰,迭予法西斯侵略者以打擊,厥功至偉。此次聚中國西南八省戲劇工作者于一堂,檢討既往,共策將來,對當前國際反法西斯戰爭,實具有重大貢獻。”
基于桂林文化城的歷史,基于西南劇展的劃時代價值,2013年,我們策劃了重排重演桂林文化城抗戰劇目的“新西南劇展”。2014年,在西南劇展70周年之際,我們推出了田漢的話劇《秋聲賦》、歐陽予倩的話劇《桃花扇》和《舊家》。
《秋聲賦》是田漢1941年在桂林創作的話劇,并于1941年12月由新中國劇社首演,該劇設計了作家徐子羽與其妻子秦淑瑾、詩人胡蓼紅的情感糾葛,此情節有田漢個人家事的影子,徐子羽、秦淑瑾、胡蓼紅在生活中遭遇了無法化解的矛盾后,田漢研究專家、南京大學原副校長董健教授認為,“當他們從個人感情的‘小世界來到國家、社會、民族的理智的‘大世界之中,在抗戰和社會服務中‘統一了他們的矛盾……”。
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后,歐陽予倩滿懷憂憤之情,將孔尚任的傳奇《桃花扇》改編為京劇,并在上海租界內進行了演出。1939年,歐陽予倩重返桂林,將《桃花扇》改編為桂劇,在桂林進行了多場演出,成為歐陽予倩的桂劇經典劇目。劇中演員唱道:“強盜生來心腸狠,燒殺江南無數村……奉勸大家休氣餒,中原再造,我們要把燒掉的房子重新建,荒了的土地努力耕。我今訴一訴江南苦,奉勸江南以外人,團結一心趕強盜,重建家園謀生存。千古興亡恨,又到眼前來,看此劇我們也無須傷感,望各位前輩珍重,愛護這錦繡江山。”
1944年西南劇展,歐陽予倩又創作了話劇《舊家》。《舊家》講述抗戰時期西南某縣一個周姓家庭的故事。父親是前清進士,曾做過道臺。長子周承先人到中年,在軍政機關當顧問。次子周繼先從事投機生意,發國難財。三子周裕先患有精神病。五子周傳先農科大學畢業,有科學頭腦,努力上進。劇作通過三個兒子對家庭財產的不同態度及其不同的生活頭腦,寫出舊家庭已經走上末路,而在這樣的舊家庭,在這樣的大時代,已經生長出周傳先這種具有平等意識、科學觀念的進步青年,生長出建設“一個比較上稍微合理一點的家”的意識。
上述三個劇作皆以抗戰為題材,劇中正面人物的人生態度,劇作所表現出來的價值取向,正是中華民族家國情懷的體現。
2014年5月,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整合學校各學科資源,經過幾個月的排練,包括《秋聲賦》《桃花扇》《舊家》三個話劇的新西南劇展在廣西師范大學進行了首演,很快激起熱烈的社會反響。
緊接著,新西南劇展相繼在當年西南劇展的開幕現場——桂林廣西省立藝術館以及南寧錦宴劇院進行了演出,之后,《秋聲賦》又應邀到解放軍駐桂部隊靈川某部進行演出,到航修機械廠進行演出,還參加了當年11月在上海舉行的中國第四屆校園戲劇節。2015年,《桃花扇》應邀到賀州市昭平縣,歐陽予倩曾經在那里從事過抗戰文化活動的黃姚古鎮進行演出。由是,新西南劇展作為一個校園文化現象,走出了校園,走出了桂林,走出了廣西,走向了工廠、農村和部隊。
2017年,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又策劃演出了根據白先勇小說改編的同名話劇《花橋榮記》,該劇講述戰后流亡到臺灣的大陸人的窮困生活,表現出濃得化不開的鄉愁,而這種無法化解的鄉愁的核心,又何嘗不是中華民族家國情懷的深沉蘊涵?
西南劇展本來是中國現代文學特別不容易講授的章節,因為教材內容相對薄弱,而涉及內容特別廣泛;家國情懷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極其珍貴的一種人文情愫,但在“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年代,這種情愫變得陌生、變得稀薄。然而,物以稀為貴,情同樣以稀為貴。2014年,教育部《完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指導綱要》更是明確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要以家國情懷教育為重點。從2013年至2018年,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策劃和打造的新西南劇展,通過走進歷史現場,觸摸文化遺產,激活文學經典的方式,使家國情懷這種珍貴的中國傳統人文傳統情愫獲得生動的詮釋和真切的體驗,進而獲得理解、獲得認同、獲得輻射,從課堂走向了舞臺,從校園走向了社會,從教材走向了人們的內心深處。
二、審美教育
2017年11月16日,在《南方文壇》舉辦的第八屆“今日批評家論壇”上,廣西師范大學新西南劇展演出張仁勝根據白先勇同名小說改編的話劇《花橋榮記》,得到了來自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浙江大學、蘇州大學、廣州大學等高校和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文藝批評家的一致好評。桂林本地觀眾更是推崇備至,認為話劇《花橋榮記》可以成為桂林一個新的文化符號。
廣西師范大學新西南劇展是由幾位主要從事文藝評論的文學院專業教師策劃主持的校園文化項目和教學改革項目,自2014年開始舉辦,推出了田漢《秋聲賦》、歐陽予倩《舊家》《桃花扇》、張仁勝《花橋榮記》四部主打話劇,在校園內外產生了持續而廣泛的影響,成為廣西師范大學校園文化的一個品牌。
在人們心目中,文藝評論通常是文壇的事,是文藝界的事。實際上,文藝評論的影響范圍遠不止于文壇,不止于文藝界,而覆蓋到社會各個領域,尤其對高等教育領域有著重要影響。
眾所周知,如今是一個大眾傳媒的時代,電視和網絡對學校和學生的影響巨大。大學校園戲劇文化活動中小品化與神劇化的傾向就是大眾傳媒對大學校園文化深度影響的結果。
本文的小品特指戲劇小品,是集戲曲、音樂、舞蹈、雜技等多種元素于一體的舞臺表演形式。經過每年一度的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的傳播,戲劇小品得到全國觀眾的廣泛接受,成為近數十年最具影響力的一種舞臺演出形式。朱時茂、陳佩斯、趙本山成為戲劇小品最具影響力的表演藝術家。
小品化特指戲劇小品的喜劇化和娛樂化特質,這是戲劇小品受制于春晚喜慶性質和大多數電視觀眾文化素養的結果。戲劇小品在贏得中國老百姓普遍喜愛的同時,有時是以犧牲藝術的高雅性,迎合大眾的庸俗性為代價的。
作為一種大眾文化,戲劇小品的成功自有其值得研究甚至值得借鑒的地方,然而,也正是因為戲劇小品本質上是一種大眾文化,它對大眾的遷就、迎合與誤導,更值得分析和探討。
所謂神劇特指抗戰神劇。抗戰神劇特指近年來拍攝的抗日戰爭題材的電視劇。所謂“神”,就是將我軍神化,將日軍癡化的編劇傾向,使得歷史上壯烈嚴肅的抗戰變得虛假化、游戲化。神劇化就是抗戰題材電視劇所表現出來的將人物神化、將歷史假化、將精神虛化的藝術傾向。
客觀地說,無論是戲劇小品還是抗戰神劇,都有其大眾基礎,也有某種合理的存在價值,然而,對于大學校園戲劇文化而言,小品化和神劇化成為風氣,幾乎沒有任何合理性可言。
為什么在社會上具有某種合理價值的小品化和神劇化對于大學校園戲劇文化幾無合理性可言?
這是由大學的性質決定的。
那么,作為有別于社會、政府、企業、宗教的文化空間,大學的性質是什么?
王亞南《大學理念的發展 、功能及其當代啟示》一文引述了多位有代表性的歐美大學教育家關于大學性質的闡釋,不妨轉引如下:
愛爾蘭都柏林新天主教大學校長約翰·紐曼認為:“大學是傳授普通性知識的場所,大學的任務是提供博雅教育和從事智力訓練,大學教育的目的是訓練良好的社會成員, 提升社會格調。”
德國著名教育家洪堡認為:“大學應具有相對獨立性和學術自由,大學的教學與研究具有統一性,學與術分家。”
美國現代大學的先驅者弗萊克斯認為:“大學應與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應隨俗而流。大學基于一定的價值體系,對社會風尚保持合適的批判性的抵制,有助于社會的清明與理性。”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校長范海斯認為:“大學要積極主動地為地方經濟發展服務;大學要成為向社會傳播知識的重要場所,大學的任務應是培養學生成為有知識有專長的公民;發展知識;把知識傳播到人民群眾中去。”
美國哈佛大學校長博克認為:現代大學應該為整個社會前進指明方向,做社會的航燈。現代大學應走出象牙塔,超越象牙塔,為社會服務,自覺地以其新思想、新知識和新文化引導社會前行。大學在服務社會的進程中,要堅守自己的學術理念和學術價值,堅持大學應有的高品位。
這些具有高度影響力的大學觀有一個共同之處,即大學作為一個相對獨立于社會的文化空間,在知識水準、精神境界和創新能力方面是高于社會的,它通過培養優秀的社會成員提升社會格調、促進社會清明、服務社會發展、引導社會前行。
然而,小品化和神劇化與相信科學、追求真理、提升格調、引領社會的大學精神顯然背道而馳。無論是小品化的庸俗、低俗和媚俗傾向,還是神劇化的反科學和反真實,皆與大學的性質相抵觸。雖然說大學應該走出象牙塔,服務社會,但并不等于大學要等同于社會,被社會同化,而是應該“承擔起教育的責任、學術的責任,服務社會與引領社會”。
正是基于對大學性質和當下大學校園文化的認識,我們策劃和舉辦新西南劇展的一個重要的初心,就是要讓大學生在大眾傳媒庸俗化、娛樂化的趣味格調之外,感受純正、高雅、嚴肅的經典文藝作品的魅力;就是要“指出最美好的,并把它與最壞的區別開來”。我們深知,新西南劇展是由文藝評論家主導的校園文化活動,它要體現文藝評論家的眼光、趣味和格調:它可以通俗,但不能庸俗;它可以神圣,但不能神化;而作為引領社會前行、提升社會格調的大學,其校園文化活動應該與人類最優秀的思想溝通,與民族最神圣的情感相連,應該通過向優秀文化傳統致敬的方式,實現莘莘學子的文化創新。
那么,如何向優秀文化傳統致敬?
向優秀文化傳統致敬,就是以人類最優秀的文化成果為師,學習經典、傳承經典,用經典陶冶、改善、豐富和提升自己,告別小品化和神劇化,走向經典化。我們將其作為文藝評論在大學的審美教育之道。
記得我們新西南劇展舉辦之初,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的同學們舉辦的戲劇展演,絕大多數內容仍然是擬抗戰神劇和仿戲劇小品,由此可見“小品化”和“神劇化”影響之深。然而,新西南劇展持續4年之后,2017年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同學們舉辦的戲劇展演,演出了8部話劇,分別是法國勒內·福舒瓦的《油漆未干》、曹禺的《雷雨》《日出》、丁西林的《三塊錢國幣》、田漢的《獲虎之夜》、廖一梅的《戀愛的犀牛》、由賴聲川《暗戀桃花源》改編的《暗戀》以及嚴浩微電影改編的《死后三天》。僅僅從這些劇目,就可以看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同學們藝術眼光的拓展、趣味的改善和格調的提升,可以看出青年學子已經告別小品化和神劇化,正向經典化邁進。
三、致敬青春
2017年5月25日晚上,新西南劇展第二季核心劇目青春版話劇《花橋榮記》在廣西師范大學育才校區田家炳樓報告廳首演,觀眾長久的掌聲和演員演出之后滿臉的淚花,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場相當成功的演出,我由衷地在《花橋榮記》劇組微信群中寫道:“向同學們致敬!”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仍然沉浸在《花橋榮記》的成功首演中。我意識到我應該把“向同學們致敬”改成“向青春致敬”。
“向青春致敬”,這個短語其實是模仿張藝謀導演“山水實景演出”感想的表達,張藝謀在導演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的過程中,一個很重要的感悟和感懷,就是向傳統致敬,向他少年時代觀看過的那部電影《劉三姐》致敬。
我在參與話劇《花橋榮記》的整個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感悟和感懷,就是“向青春致敬”。
為什么要向青春致敬?
黃云龍先生在青春版話劇《花橋榮記》首演致詞中說到校園戲劇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演員們是“永遠的20歲”。莘莘學子在校時間大多不過四年,他們參與校園戲劇的年齡都在20歲左右。因此,校園話劇是不折不扣的青春戲劇。莘莘子將他們最美好的年華貢獻給了校園戲劇,他們的戲劇作品有著青春特有的生澀、稚嫩和純粹。
生澀、稚嫩都好理解,純粹如何理解呢?
在青春版話劇《花橋榮記》成功首演第二天的座談會上,編劇張仁勝先生談到他觀看演出的感想。他說:在戲劇界,演出結束后,演員流淚的現象也不是沒有,但像這場演出這么多同學哭成一片的情況是很少見的。他看到,在舞臺上,女主角春夢婆在演出過程中逐漸入戲,形象愈來愈漂亮,人物之美出來了;他注意到,觀眾有時發出受劇情感染的笑聲,但更多時候是沉浸在劇情中的安靜。他覺得這種演出的境界是可貴的。這種現象使他開始梳理自己與戲劇的關系。他覺得,同學們奔涌的眼淚顯示出他們與戲劇極其純粹的關系,這是校園戲劇獨有的魅力,是抽向整個戲劇界的一記耳光。他甚至因此想到莫里哀,想到青年時代戲劇人的理想。他說,他在戲劇界生活工作了數十年,這場演出使他重新反思戲劇的本質,回望戲劇人應該葆有的初心。
張仁勝的感想其實也是對我們這些從事文藝評論、從事文學教育的人的啟發。我們在課堂上,在文章里,自然會涉及大量的知識、理論、技能,但是,我們似乎也應該牢記,無論是文藝,還是教育,這些有關人的事業,應該葆有一種純粹,一種置于污濁卻滌蕩污染的純粹,一種歷盡滄桑卻不失赤子之心的純粹。
在策劃和排演新西南劇展第一季三個話劇的過程中,我有一個深切的感悟,那就是青春激活歷史。當時我想的是,那種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文化擔當,那種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壯懷激烈,唯有被青春激活,才可能傳承永續。
如今,當青春版《花橋榮記》首演成功,我意識到,青春不僅可以激活歷史,青春本身有著讓我們為之動容、為之肅然起敬的內蘊。青春的那種生澀、稚嫩和純粹,其實是一劑凈化劑,她讓我們清潔精神,重溫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