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濤 徐璐洋
內容摘要:阿富汗裔美籍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第三部小說《群山回唱》以一對兄妹因貧窮和戰爭所鑄成的六十年悲歡離合為主線,講述了與其關聯的家庭紐帶中各個人物所面臨的困境與選擇。本文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通過分析小說三個阿富汗男性人物斯芬克斯因子失衡的原因,以此來詮釋他們如何擺脫各自所面臨的拋棄親人的道德困境,重建親人間相互關愛的家庭倫理意識,從而實現精神層面的自我救贖。
關鍵詞:卡勒德·胡賽尼;《群山回唱》;文學倫理學批評;斯芬克斯因子
基金項目:本文為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反常的敘述行為:伊恩·麥克尤恩近期小說‘非自然敘事研究(L15BWW009)部分研究成果。大連外國語大學2017年度科研基金項目“英國維多利亞小說猶太形象及其猶太性書寫研究”(2017XJYB08)部分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曲濤,大連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現當代英語小說和敘事學研究;徐璐洋,大連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碩士研究生。
Title:Male Characters Imbalanced Sphinx Factor and Its Ethical Revelation in And the Mountains Echoed
Abstract: Afghan-American author Khaled Hosseinis third novel And the Mountains Echoed describes siblings 60 years separation and reunion due to poverty and war and portrays each characters dilemma and choice. By close reading 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this paper intends to analyze the reasons of the imbalance of Sphinx factor existing in three male characters: Saboor, Nabi and Mr. Wahdati so as to interpret how they get away from their moral predication from deserting family members, how they reconstruct their family ethical consciousness and how they accomplish their spiritual self-redemption.
Key words: Khaled Hosseini; And the Mountains Echoed;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Sphinx factor
Authors: Qu Tao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in 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116044, China).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contemporary English novels and narratology. E-mail: qutao@dlufl.edu.cn. Xu Luyang is postgraduate of 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116044, China).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contemporary English novels. E-mail: 1137909020@qq.com
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的第三部小說《群山回唱》(And the Mountains Echoed)以一對兄妹因貧窮和戰爭鑄成的六十年悲歡離合為主線,講述了與其關聯的家庭紐帶中各個人物所面臨的困境與選擇。由于生存的困境、內心的欲望等因素,小說中三位男性人物做出了違背倫理規范的錯誤選擇,釀成了不可挽回的錯誤。但作為具有理性意志的人,他們也都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相應的代價,用責任感化解了不可調和的內心掙扎,完成了心靈上的救贖。這部給人以心靈震撼的小說引起了學界廣泛的關注,許多學者從創傷、女性主義等不同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了闡釋,尤其以從文學倫理學的角度研究的居多,但都側重于不同的方面,有的重點分析家庭倫理,有的則分析倫理身份的雜交性等。本文擬從文學倫理學視角重點分析來自于不同階級的三個阿富汗男性人物——薩布爾、納比與瓦赫達提在面對倫理困境時,各自斯芬克斯因子不同的表現,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產生的倫理沖突及其帶來的倫理啟示。斯芬克斯因子是文學倫理學批評中的重要概念,它由兩部分組成: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并通過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發揮作用。“這兩種因子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為高級因子,獸性因子為低級因子,因此前者能夠控制后者,從而使人成為有倫理意識的人。斯芬克斯因子是理解文學作品的核心,有助于讀者理解人物的復雜性。(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6)。”在小說中,而薩布爾、納比與瓦赫達提身上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倫理沖突,導致他們做出了不同的倫理選擇,而他們倫理回歸后的自我救贖又表現出文學作品的道德教誨目的。
一、掙扎的薩布爾與倫理困境
在《群山回唱》中,處于倫理困境中的薩布爾面臨著艱難的倫理選擇。他的人性因子來自于要保護全家人的責任感,而他的獸性因子體現在他違背道德,做出賣掉女兒的倫理選擇。薩布爾所面臨的倫理困境,使他的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處于不同的沖突變化中。薩布爾一家生活在物質資源匱乏與環境惡劣的阿富汗農村沙德巴格。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用自己的血汗換來微薄的收入養家糊口,肩負起一個男人的責任。作為父親,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孩子,經常給他們講故事,陪孩子玩蕩秋千,即使下班回家非常勞累,也不會拒絕孩子的要求。顯然,此時的薩布爾是受人性因子的主導,具有倫理意識,他對家庭的愛與責任是最好地體現。但上天似乎是不公平的,貧苦的下層階級人民注定要與生存斗爭。一個寒冷的冬天,剛出生兩個星期的小兒子奧馬爾的生命被無情地奪去,僅僅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衣物與保暖措施,這給薩布爾帶來了無情的打擊。很快,冬天又要到來,甚至會更為寒冷。由于害怕過去的悲劇重演,經過內心無限的掙扎,他接受了孩子們舅舅納比的提議,將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帕麗賣給喀布爾的上層階級瓦赫達提一家,來保護其他家人免受嚴寒的侵蝕。薩布爾的選擇不僅使他自己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更造成了一對至親至愛的兄妹阿卜杜拉與帕麗長達60年的分別。這一錯誤的倫理選擇充分體現出薩布爾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嚴重失衡。
這一倫理事件的外因是沙德巴格本身嚴峻惡劣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將他置于了倫理困境之中,成為了他賣掉女兒的導火線。生存是人類的基本權利,人生在世不得不與生存作斗爭。胡賽尼的作品一貫致力于向世人展現阿富汗人民面臨的生存困境、惡劣的自然環境、階級壓迫、種族斗爭、性別歧視、政治權利斗爭等等,使人民的生活處于極端的生存條件下。在《群山回唱》中,作為父親的薩布爾就是一個充滿悲情的人物形象,而惡劣的生存條件則是造成悲劇的導火線。由于政治宗教的原因導致阿富汗一直沖突戰亂不斷,加之氣候環境惡劣,阿富汗一直處于貧窮狀態,人民普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作為萬千苦難阿富汗農民中的一員,薩布爾無法與自然抗爭,只能接受其無情的考驗。寒冷的冬天來臨,他必須要為家人做好保暖措施,可貧窮則是更大的一道障礙。種種壓迫下,他最終做出了自以為兩全其美的選擇,賣掉了自己的女兒帕麗。可以說惡劣的環境條件正是導致他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失衡的導火索。
薩布爾的自尊心是造成其斯芬克斯因子失衡的內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對于尊嚴的堅持使他被獸性因子所控制。正像納比所說:“薩布爾像我的許多同胞一樣,總是受到自尊心的折磨。這種折磨既幼稚又可笑,又難以動搖。他永遠不會要我的錢。……他是男人,他要自己養家”(胡賽尼 100)。如果他能放下尊嚴,向納比尋求幫助,他也就不用賣掉女兒,做出喪失人性的倫理選擇。薩布爾骨子里的自尊感或許是阿富汗男性普遍存在的對自我認知的刻板印象。在阿富汗男尊女卑的社會環境下,男性固執地認為男人應該靠自己賺錢養家,宣告作為男性的權威。但薩布爾沒想到這樣本應該值得贊揚的品質會將家人及自己推向深淵,他強烈到近乎苛刻的尊嚴正是他獸性因子的體現。他不懂得向形勢退讓,結果竟選擇了最讓人嗤之以鼻的解決方法,他親手賣掉女兒的行為喪失了人性,踐踏了道德。這一倫理選擇不僅造成了一對至親兄妹的幾十年的分別,更親手摧毀了薩布爾的精神,使他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相對于薩布爾的無情,阿卜杜拉對于妹妹感人至深的呵護與之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給讀者以震撼人心的倫理沖擊。薩布爾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做出的選擇不僅反映出人性的扎根性,即人性中頑固的部分,而且這一整個倫理事件也展現了其道德的教誨價值,無論在什么條件下,販賣子女的行為都是喪盡天良的。作為父親,應該保護好自己的家人,維系好家庭的紐帶。
薩布爾人性因子使他能夠分辨善惡,但他的獸性因子卻使他拋棄了善,選擇了惡。錯誤無法彌補,他只能通過懲罰自己進行贖罪。失去了女兒之后,他徹底改變了。他砍倒了自家門前的橡樹,帕麗和阿卜杜拉以前經常在樹下玩耍,這橡樹承載著與女兒有關的幸福回憶,但現在它卻成為薩布爾作為一個失敗的父親的見證,不斷地刺痛著他的內心。不僅如此,“有時候,他會冷不丁地瞅見父親臉上灰云密布,陷入難以言傳的感情陰影。如今,父親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失去了支柱。他不是懶洋洋歪斜在屋中,便是坐在新買的大鐵爐烤火,把小伊克爾放在腿上,失神地呆望著火苗。他的聲音也變得疲憊不堪,與阿卜杜拉記憶中的父親判若兩人,說出的每個字都好像秤砣一樣。他往往神情幽閉,長久地沉默不語。他再也不講故事了”(卡勒德·胡賽尼 48)。失去女兒的薩布爾開始回歸了倫理意識,人性因子開始支配他的意識,使他能夠分辨善惡。此時他的理性意志體現為他高度的倫理自覺,他的自我精神摧殘就是最好的證明。從此他陷入了一種絕望,行尸走肉般的境地之中,他無法原諒自己,只能通過懲罰自我的方式完成心靈的救贖。薩布爾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變化,反映了其倫理意識從迷失到覺醒的過程,也正是通過這樣的倫理沖突,表現了文學作品的教誨意義,呼喚正確的倫理與道德。
二、迷失的納比與倫理選擇
在小說中,納比斯芬克斯因子中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失衡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是他受到了獸性因子中非理性意志的主導,渴望夢想與自由,從而拋棄了責任;另一方面其人性因子受到了獸性因子的壓制,出于對愛情的幻想,做出了錯誤的倫理選擇。在獸性因子不斷主導人性因子的過程中,他的非理性意志逐漸取代其理性意志,不經意間造成了幾個家庭的悲劇。
聶珍釗教授指出“非理性意志是理性意志的反向意志,是一種非道德力量,滲透在人的倫理意識中。它的產生并非源于本能,而是來自錯誤的判斷或是犯罪的欲望”(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 13)。就像薩布爾一樣,納比同樣出生于沙德巴格,但他不想被村子里的生活所束縛,希望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于是他選擇了逃離,留下了兩個妹妹獨自住在村中,其中一個還癱瘓在床。他來到喀布爾,最終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富裕的瓦赫達提先生家擔任廚師與司機的工作,逃離了照顧癱瘓妹妹的責任,逃離了艱苦枯燥的貧窮生活。身為長兄的納比雖清楚理應擔當起照顧妹妹的責任,但他的人性因子終究被獸性因子主導,非理性意志支配了他的選擇。“當時我感覺村子里的生活扼殺了我。我和兩個妹妹一起過,有一個還是殘疾”(胡賽尼 75)。不想被生活束縛的納比就這樣迷失了自我,逃離了家,逃避了作為哥哥的那份責任。
納比的迷失不僅是由于受到了自身獸性因子的支配,還有一個外因是阿富汗男權社會的倫理環境,在這里男性被允許擁有自己的工作,實現個人理想,女性卻受到嚴重地壓迫。“雖說《古蘭經》在男女兩性問題上,要求男女平等,這只是伊斯蘭教法婦女觀的終極認識目標,但它降示在封建的阿拉伯社會,它是以生產資料私有制為基礎的父權社會,在這種時代,人們的婦女觀深深烙上‘男尊女卑的印記”(馬東平 52)。婦女被認為是男性的附屬品,社會地位低下,只能作為妻子與母親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社會規約的限制逐漸禁錮了她們的思想,剝奪了她們追逐夢想的勇氣。這樣的社會背景使納比的逃離顯得天經地義,因為即使他這樣做了,也不會受到社會的指責。而她的妹妹,健康的帕爾瓦娜卻沒有追求理想的奢求,只是想一心嫁給阿卜杜拉。這樣一個對男性有著極大包容性的文化場域大大地影響了納比的倫理選擇,成為了他堅持逃離的催化劑。他的逃離雖然使他擁有了自由,但也間接造成了兩個妹妹生活的不幸。
瓦赫達提娶了妮拉為妻,卻沒有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這是由于他受到了非理性意志的支配。他仍然過著以前那種安于孤獨的生活,與妮拉互相傷害。雖然妮拉嫁給他也只是靠婚姻來逃避一種更不幸福的狀態,但瓦赫達提確實是在利用妮拉。他選擇隱藏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是為了避免造成一種倫理混亂。“倫理混亂即倫理秩序、倫理身份的混亂或倫理秩序、倫理身份改變所導致的倫理困境。由于身份的改變是同道德規范聯系在一起的,因此身份的改變就容易導致倫理混亂,引起沖突”(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 257)。瓦赫達提陷入的倫理困境是自己的同性取向與娶妮拉為妻之間的兩難境地。他不得不做出一種倫理選擇,脫離理性意志的約束。但他人性因子中的理性意志還是使他回歸了倫理自覺。在他癱瘓之后,妮拉決定帶著帕麗遠走他鄉,他并沒有挽留,而是給予了妮拉自由。在他向納比表明真心之后,他決定放納比離開,不想成為納比的累贅。“所以你就能明白為什么我想讓你走。走吧,納比,給自己找個妻子,建立自己的家庭,就像所有人一樣。你還有時間”(胡賽尼 119)。雖然當時由于自己的私心,他希望納比能夠一直陪伴他,但現在他癱瘓了,他不想再牽制納比的生活,他決定給納比自由,希望完成自我救贖。他的這種倫理意識同樣樹立了道德榜樣,達到了文學作品的教誨目的。
《群山回唱》中男性人物的斯芬克斯因子對展現阿富汗人民的生存困境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也表達出胡賽尼書寫小說的倫理意蘊。無論是薩布爾、納比還是瓦赫達提,他們都面臨著自身的倫理困境,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也在不同的選擇中不斷沖突與變化。這三個人物雖是獨立的個體,是《群山回唱》眾多人物中的一部分,但其不同的階級倫理身份說明無論貧窮還是富有,人的斯芬克斯因子都會失去平衡,也從側面向讀者展示了阿富汗各層人民的生存圖景。 聶珍釗教授指出“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組合和變化,不僅構成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而且還影響人物的倫理選擇并決定人物的命運。斯芬克斯因子能夠從生物性和理性兩個方面說明人的基本特點,即人無完人”(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 38)。關鍵是做出錯誤選擇后,人的倫理意識的回歸,重建親人間相互關愛的家庭倫理,從而完成精神的自我救贖,這也是胡賽尼借此小說傳達的倫理啟示。再者,胡賽尼通過對小說中男性人物的道德困境書寫引發讀者的思考,并試圖通過文學作品的教誨功能呼吁世界對阿富汗人民所面臨的生存困境的關注,體現其對生活在阿富汗底層社會的邊緣群體的人道主義關懷,這也是《群上回唱》在更大意義上的倫理意蘊。
引用文獻【Works Cited】
卡勒德·胡賽尼:《群山回唱》。康慨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Hosseini, Khaled. And the Mountains Echoed. Trans. Kang Kai.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 Publishing House,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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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The Exposition and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Definition of Human.”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6(2015): 10-19.]
責任編輯:張甜